四川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作家何大草最近的新書《春山》有點兒火。這部篇幅不長的小說以唐代著名詩人王維為主角,描寫他生命最後一年裡,在輞川別業的生活。陪伴他的除了一隻小狗,便是他的密友裴迪。小狗常伴他左右,而裴迪則一度離他遠走。當時「安史之亂」已過七年,盛唐氣象早成歷史,在清冷寂寞的山中,詩人也時常回想過往。何大草說,《春山》的內容為虛構,時間、地點與書中人物則符合史實——仿佛搭了一個堅固的房屋架子,然後往裡面放入一團縹緲的雲煙。藉助作家的想像,另一個「平行宇宙」中的王維也浮現其中。
王維的輞川,離長安不遠
輞川位於陝西省藍田縣的堯山之間,是一道寬寬的河谷地,距離西安市約40多公裡。
此處有一個欹湖,自山間流出的數條小河都匯入其中,然後蜿蜒流入灞河。這些水道匯集的痕跡有些像「輞」——古代馬車車輪周圍的圓框,此地便得名「輞川」。匯入輞川欹湖的數條水流中,最大的一支被稱作「輞河」,也就是史籍中記載的「輞水」。
無論是輞川還是輞水,在一千多年前,在唐代著名詩人王維的筆下,都是時常被描寫到的對象。「夜登華子岡,輞水淪漣,與月上下。寒山遠火,明滅林外……《山中與裴秀才迪書》」;「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積雨輞川莊作》」
因為那裡,有他中年之後時常隱居的所在——輞川別業。唐代建在郊野地帶的私家園林,規模較大的稱為別業或山莊,規模較小的叫做山亭、水亭、田居、草堂等。
輞川別業曾經是另一位唐代詩人宋之問的產業,後被王維買下並翻修,最初是作為他母親奉佛修行的隱居之地,他自己也常在此居住。
【明】仇英《輞川十景圖》(局部)
在王維徘徊過的千年銀杏樹下
2014年秋天,何大草開車與朋友冒雨驅馳千裡,前往終南山一帶,也來到了位於終南山腳下的輞川。
王維當年在輞川所住的別業,早已湮沒無跡,但何大草找到了一棵千年銀杏,古樹幹上還有編號:610122101001。
當地人傳說,這棵銀杏是王維當年手植。「是不是他種的樹,現在也無從考證,」何大草說,「但根據這樹的樹齡,確實是和王維同時代的,所以至少,王維和裴迪是在這棵樹畔徘徊過的吧。」
裴迪是何大草新作、小說《春山》中一個極為重要的角色。在歷史上,這位知名的田園詩人與王維志趣相投。他頻頻出現於王維的中、晚期生活中,兩人在輞川同吃同住,賦詩唱和,為輞川別業二十景各寫了一首詩, 共得四十篇, 結成《輞川集》。
在王維的存詩中, 與裴迪贈答與同詠的詩達30多首。他存世的唯一山水散文, 也是寫給裴迪的——《山中與裴秀才迪書》;《全唐詩》收裴迪詩29首, 基本上也都與王維和輞川山水有關。
何大草畫作:終南山中訪王維
山水尋常,非凡詩意出自詩人內心
何大草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這片催生出諸多佳作的輞川,其實如今看來,也就是尋常風景,並無特別出彩之處。令其與眾不同的,還是詩人的禪心與文採。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古木無人徑,深山何處鐘」……這些我們熟悉或不熟悉的句子,都出於王維之手,簡潔、樸素,幾乎一絲煙火氣也無,透著清冷的禪意。
難怪王維被後人稱為「詩佛」。
但何大草第一次接觸到王維的詩句「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時,最初印象竟然是「感覺挺可怕的。」當時他只有十來歲,在朋友家讀到一本名叫《空山不見人》的反特小說,書中特務的接頭暗號便是「空山不見人」。
漸漸地,何大草讀了越來越多的唐詩,認識了越來越多的詩人。李白的瀟灑與蘇東坡的豪放也令他沉醉欣賞。但隨著年齡增長,王維詩中的禪意則愈發吸引著他去琢磨、品味。
「到了一定的年齡你就會越來越明白,人生的許多猶豫、彷徨,不是靠狂放和激情可以解決的。」何大草說。
隨著王維和裴迪,一同走向長安
從輞川回來後,何大草先是寫了篇散文遊記,寫完後感覺還有很多話想說。他將遊記擴寫兩次,依然意猶未盡,終於有了以王維和裴迪為主要人物寫本小說的念頭。「想通過敘事的方式再創作,重現我心目中有關這個人物的細節與他那個時代的氣息。」
反覆思量後,他打下第一行字:「能看見長安城的東南角了。他們下來歇會兒。」那一刻,何大草感覺自己又回到了輞川的山谷裡,隨著王維和裴迪,一同走向長安。
雖然王維比較完整地經歷了盛唐的繁華歲月,他的詩文裡卻難見繁華與浪漫;在何大草的《春山》裡,讀者同樣看不到任何鮮衣怒馬、美酒夜光的景象,通篇最多的便是對話,王維與裴迪之間的對話,淡然、涼薄,用的都是現代人的口吻——
裴迪對王維說:「你喪父、喪母、喪妻,也從沒在詩中滴過一滴淚。」
王維:「有些事,可堪一哭。有些事,哭不出來。」
「哦,那我死了呢?」
「我是看不到你死的。」
何大草手書的「春山」二字
小說的精神就是複雜的精神
何大草說,《春山》的基本框架——時間線、地點、人物等,都是符合史實的,但具體內容,尤其對話,則是小說的虛構。「從輞川回來後,我把四卷本的《王維集》細細讀了一遍,對於研究王維的書反而沒怎麼讀,因為我要寫的不是傳記,是小說。」
面對紅星新聞記者,何大草提到了昆德拉。「昆德拉的小說我沒有很喜歡,但他有個關於小說的定義,我非常認同。他說『小說的精神就是複雜的精神。每部小說都在告訴讀者,事情要比你想像的複雜。這是小說永恆的真理。'時代的複雜,人性的複雜,人與人關係的複雜,在小說中得到最深入的表達。」
何大草畫作:王維詩意圖
李白與王維,在最後一頁擦肩而過
在何大草看來,王維當然也是很複雜的一個人,無論在小說中還是在歷史記載中。他是天才,少年得志,多才多藝,音樂繪畫文學無不精通,是長安「名流社交圈」的寵兒。「雖然他官位不高,但王公貴族家裡開夜宴,一定會給王維留個位子,以邀請到他為榮。」
儘管受到眾人的讚美與崇拜,天才的內心仍有虛無和寂寞,就連深奧的佛學也無法填滿他的思想。因此王維既出世、也入世,既脫俗,也不完全免俗。「這種高度的猶豫,放之於文學審美,就特別有魅力。」何大草說。
李白與王維生於同一年(公元701年),王維在公元761年去世,李白次年也去世了。兩人都曾在長安生活多年,卻不知為何,沒有留下任何證明二人曾有交集的文字憑據,成為後人心中的一個謎團。
在《春山》末尾的附錄中,也是全書最後兩三頁裡,何大草為兩人構想出一個相距最近卻依然擦肩而過的場景:忍不住探頭想去看一眼王維的李白,因為沙塵迷眼,沒看到,氣得用四川話罵了一句。
他對記者說,李白的詩很偉大,聲音也特別大,有時大得震耳朵。「而王維則非常靜,因為靜,他更為敏感和細膩,甚至能聽到月光在地上流淌的聲音……過了很多年,一直都在那裡,靜靜地流淌。」
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
紅星新聞記者 喬雪陽 圖據受訪者 編輯 李學莉
(本文來自紅星新聞APP,請至各大應用市場下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