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迪·艾倫曾經所擅長的精心設計的人間悲喜劇,在這裡變成了肥皂沫一樣的把戲、明信片一樣的速食消費。拍電影這個行為本身,似乎就是為了證明他在新聞發布會上所說的,「覺得自己其實非常年輕」——看我們的兩位觀察員如何在坎城現場書寫下這份失望滿滿的毒舌評論。
明信片電影與亞馬遜出品
文 | Muyan
法國二十世紀後半期最重要的一個影評人塞爾日·達內(Serge Daney)有一個「明信片」理論,最近些年看伍迪·艾倫電影時到讓人禁不住想拿出來反其道而用之。塞爾日·達內生活的年代,通訊遠不如現在發達,傳統的聯絡問詢方式仍佔主流,人們用明信片遙寄感情是一種質樸和本能的表達(而不是如今的一種鄉愁式的返古)。
在他生命最後時期的一個類似於遺囑的長訪談,或者用他自己的話,「電影-自傳」中,他甚至誇張地說到:「對於我來說,絕對的影像其實是明信片,而不是電影。明信片才是我與影像最真實的關係」。他幾乎從不拍照,但卻極其熱衷於每到一處,就給很多朋友,尤其是他的母親寄明信片。乃至於「直到有一天,我才發現,如此經年累月過去後,唯一可以使我知道自己年譜的,就是寄給母親的一千五百張明信片…」
塞爾日·達內如果如今仍然健在,他肯定不會再寄明信片,甚至會極其反對這個行為,時代變了,明信片背後的意義也徹底發生了改變,曾經長久的餘韻變成了現在轉瞬即逝的愉悅;曾經的精心收藏或許變成了現在的收之棄之;曾經屬於收信人的滿足很大程度上,不得不說,變成了寄信人的滿足……
伍迪·艾倫的電影也如是。因此禁不住移用達內的「明信片」來定義伍迪·艾倫最近的電影,也就是明信片電影。他的電影變成了像明信片一樣的速食消費,快速而又料足且廉價的愉悅像麥當勞一樣擴張到了全球。拍電影這個行為本身,似乎就是為了證明他在新聞發布會上所說的,覺得自己其實非常年輕。
還記得去年,那像噩夢一般的盧米埃爾大廳,當看到自己很欣賞的男演員傑昆·菲尼克斯,在你鏡頭面前是那麼地失敗時,我想大喊「老年人與棒子」;而在今年,當坎城的宣傳片結束,觀眾為自己而鼓的掌稀稀拉拉結束之時,我看到了亞馬遜出品這幾個字,突然又心中生喜,老伍迪的電影是自由的,希望他的電影更快、更自由地離開電影院。
卡司心機:七分靠長相,三分靠角度
文 | 顧草草
伍迪·艾倫的電影一向全是私貨;對於熟悉他的觀眾來說,看什麼都是舊相識。配樂還是爵士,一家子還是猶太人,今生來世還是個謎,泡妞的手段還是遛躂,連景別都還是布魯克林大橋,有幾個畫面甚至讓人錯覺,是不是在看《安妮·霍爾》或者《曼哈頓》的重映,紐約還是他的城。
說到這兒要感謝三屆奧斯卡最佳攝影得主維託裡奧·斯託拉羅,把LA和紐約的美拍出新高度,色調更溫暖,風情更旖旎,質感更細膩。臺詞是一貫的譏諷世情、調侃男女,是熟悉的洞見、不分敵我的刻薄直白、內行的四兩撥千斤。說起八卦來簡潔辛辣,句句剖皮囊、針針見狗血,報菜名一般堆疊朱迪·嘉蘭、貝蒂·戴維斯、蓋瑞·庫鉑級別的人名,信息大得可以考據寫一本書。
好萊塢本就是傲慢與偏見的批發城,伍迪·艾倫的傲慢則是準確地運用偏見,一拍即合,慣常手段。《咖啡公社》的故事情節設定在上世紀30年代,一方面打一把華麗懷舊牌,但另一方面也讓人心生促狹,伍迪·艾倫是沒有能力書寫當代故事——當然他自己早說了,他本就是個不變的人。
他不再有固定的繆斯,倒是嘗鮮一般換新人。和JessieEisenberg在《愛在羅馬》中便有出演,然而一貫以演技好出名的JE在伍迪·艾倫手下總是發不了光,加上本片,兩次合作都不盡人意。一貫面癱的Kristen Stuart確實有所進步,但是她慣常的僵硬和忽快忽慢的語速依然大煞風景,使難得流露出的甜妞兒神氣大打折扣,可說到底,身為青春偶像的她根本就不適合這個角色。Steve Carell只能被算在老年組了,發揮不錯,但不甚亮眼。BlakeLively不管是劇中還是發布會上,都被大家當成花瓶。有時候會納悶,究竟是伍迪·艾倫作為導演對於演員的調度能力不行,還是演員們都不夠伍迪·艾倫——模仿不夠,揣測不夠。
觀影前有傳言,這又是伍迪·艾倫一部《午夜巴黎》類型的電影。本以為用「懷舊情結」潦草可解,直到一幕幕紙醉金迷的紐約爬梯場景流流下水,才恍然,原來是卡司暗中使勁。
遠不是《午夜巴黎》那般豪華,用一打明星點對點還魂巴黎風流人物,《咖啡公社》的心機是七分靠長相,三分靠角度,跟隨男主的目光或腳步在店堂內徘徊,常會覺得「咦那是不是凱特·布蘭切特?哎呀跳舞的是不是馬修·古迪?」,觥籌交錯間晃過一排熟臉,妮可·基德曼、凱瑞·穆裡根曼、安吉麗娜·朱莉……然而全是剛及格的山寨臉,美則美矣。可注意到了這種細節時又忍不住在心裡打自己一掌,又中了計——從LA到紐約,名利場上哪一回不是假面舞會?叫你看仔細!老頭兒就是愛玩。
但臺詞再逗趣也見疲態,細節再精緻也非脫俗,說到底,現在看伍迪·艾倫早不是期待又一部驚才絕豔之作,只是「看看老頭兒怎麼樣了」。懷舊不再是情懷,甚至不再是一種掩飾,於他於我們,乾脆就都是老年病。曾經所擅長的、精心設計的人間悲喜劇,變成了肥皂沫一樣的把戲。
雖然老頭兒新聞發布會的時候還說自己內心青春依舊,可作品騙不了人,他的愛情,他的傷勢,他對死亡多年的苦苦追問,都透著一股衰老的氣息,不再是一個個形而上的問題了。算上《魔力月光》和《無理之人》,連拍三部「老少戀」作品的他,這樣的創作姿態近乎飲鴆止渴,簡直是赤誠地言傳身教老房子失火,燃燒圍城。外人看是英雄遲暮,粉絲看是cynical的伍迪·艾倫脫手對歲月繳槍,另一番可憐可愛。
早年伍迪艾倫那熟悉的愛情機會主義者論調未變,只是《無理之人》以後他哲學見識大有進步,往日用熟的弗洛伊德、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已是明日黃花,如今調侃起來都是規範倫理學,更添道德運氣以自解,很是知命。片尾改編蘇格拉底金句更是點睛:「未經審視的生活是不值得過的,進過審視的生活沒法討價還價。」他早說自己不夠深刻,卻又總想探一把生死愛欲的老底。生生被歲月削成了老頭,脫不掉一身酸氣。
伍迪·艾倫本來就自認小眾,這幾年來看,不再是中產階級、知識分子之小眾,而是這群人中與其情投意合、感同身受者之小眾。畫面越暖,心思越冷;《咖啡公社》沒有自我超越,不值得讚揚,只是人生之中互相體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