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春 傷痕不再可見

2021-01-09 人物

幾年前在臺北夜市,突然一種失控感降臨,李宇春一直往前走,不敢停步,害怕別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但並沒有人認出她。「我其實是對人群有恐懼的。你覺得這個東西並沒有對你造成傷害,但突然某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情,讓你自己意識到,原來我是受過傷害的。」

但沒有別的選擇了。李宇春深知這一點。

文|謝夢遙

編輯|金匝

攝影 |KAI Z FENG 馮志凱(除特殊標註外)

造型 |The 1207 Studio

化妝 |琪琪liu

一汪湖水

吳彤覺得自己必須去見李宇春,否則他將失去這張流量王牌。此時是9月24日,浙江衛視演技競賽類綜藝《我就是演員》開錄一周前,遊說李宇春加入的工作已經進行了4個月,就在作為總導演的吳彤以為大功告成時,他收到消息,李宇春團隊萌生退意。

第一時間即行動,從杭州趕至北京,已是凌晨。吳彤感到李宇春崩潰了,「心理壓力和生理壓力都到極限了」。他見到的她,「面無表情,絲毫沒有笑意,非常嚴肅」。

如果總導演的描述成立,這將是李宇春演藝生涯裡難得出現的崩潰時刻。就像一汪湖水,在大眾印象中,這位35歲的女星從出道以來,總是保持著一種異於常人的鎮定。

2013年,李宇春去荷蘭阿姆斯特丹參加MTV歐洲音樂大獎的頒獎禮。與國內頒獎不同,那個結果是未知的,她將與EXO、賈斯汀 · 比伯等人競逐全球最佳藝人獎。獎項揭曉一刻,李宇春的名字被念出。在那樣一個場景下,擊敗那樣的對手,再怎麼激動都是可以理解的。剛加入團隊的宣傳總監以為,李宇春下臺後一定會非常興奮,但就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他看到的是一張淡定的臉,他只有壓下與她擊掌的衝動。

2013年,李宇春EMA獲獎 受訪方供圖

這種處事風格大概可以追溯到李宇春的少年時期。她的父親向《人物》回憶,當年她報考四川音樂學院,公布結果時父女倆去看榜,一堵牆看下來,名字沒在榜上。李宇春坐在街邊發呆。父親不甘心,撇下女兒折回去又看了一遍,發現拐角的牆上還貼著一批名單,這次,找到女兒的名字。他興奮極了,喊女兒回頭來看。女兒鬆了一口氣,比父親還要鎮定,並沒有「當時就跳起來那個感覺」。

「在我的印象裡,基本上沒有那種很大起大落的情緒變化。」父親說。

「挺淡的。」這是周邊採訪中描述李宇春常常出現的一句話。不要期待她能夠眉飛色舞地說「太棒了」。「她很少表達出很明確的確定性的興奮。她始終有一個距離感,我並沒有在任何人身上體會到那種感覺。」常年與李宇春合作的攝影師許闖對《人物》說,她很少當面肯定別人。

李宇春是網絡暴力第一代的受害者。自她出道以來,因為幹練、短髮的中性形象,她遭受過鋪天蓋地的調侃、抹黑與侮辱。她沒有公開反抗過,甚至鮮有解釋與自辯。從表面上看,她好像與狂熱、仇恨情緒生活在一個平行空間裡,完全不為所動。

2016年,QQ音樂頒獎典禮,當晚在公布最大獎項,最具影響力女歌手時,大屏幕播放出李宇春的獲獎資料,視頻配音念出的卻是:最具影響力男歌手李宇春。那個直播在後來變成一場騰訊的全面危機,憤怒的李宇春粉絲「玉米」們發動了反攻,騰訊旗下多個App的評分一度被拉低到一星半。騰訊當時的一位工作人員告訴《人物》,危機最終化解前,那幾天過得極其漫長,就連馬化騰也親自參與了處理,騰訊音樂高層年終獎取消。

但這一切和李宇春本人沒有直接關係。

事情發生的那一刻,經紀人楊柳從震驚到憤怒,她根本無法說服自己,那個是無心之過。臺下「玉米」一片沉默,「大家都有點不知道該怎麼辦」。只有李宇春似乎置身事外。楊柳看著她,站起來,走上臺領獎,道謝,一切非常得體。

宣傳問她是否取消之後的群訪,李宇春淡淡地說:「不取消。」果然,她被問到如何看待這個現場烏龍。她平靜地講出對整場典禮的感受,指出那些令人遺憾的疏漏,她更多在談論別人而不是自己。「李宇春式優雅」隨後登上了熱搜。

所有這些故事都在論證她的波瀾不驚。那麼9月24日,吳彤眼中那個「崩潰」的李宇春是怎麼回事?

「那他太不了解我了。」《人物》向她求證時,她笑了,「我沒有(崩潰),完全沒有。」

為什麼面無表情,絲毫沒有笑意?「我可能時常就是這樣的表情。」

湖水依然未見波瀾。只不過那一天,團隊反對聲音達到了頂點。十幾人,沒有一個支持她。每個人的出發點都想保護她。李宇春不是專業演員,要她加入到與一群老戲骨的演技對決之中,風險太大了。如果演砸了怎麼辦?如果淪為笑柄怎麼辦?她是經歷過漫長網絡暴力的人,如果引發新一輪怎麼辦?

《我就是演員》之巔峰對決劇照 受訪方供圖

反天娛式存在

對經紀人楊柳來說,李宇春願意參與《我就是演員》實屬蹊蹺。她的志向不是成為演員,拒絕過許多知名導演的邀約。她從小喜歡周星馳的電影,但即便是面對周星馳本人的許諾,他可以親自下場和她一起演,她還是靦腆搖頭。她也不愛上綜藝,一些美食或旅行類節目,錄起來很輕鬆,她也都推了。

在娛樂工業裡,藝人某種程度上是經紀公司的產品,塑造與改變難以避免。作為內地最大造星工廠流水線上產出的第一代藝人李宇春,2015年自己成立公司前,在天娛度過了10年。

天娛原始團隊來自湖南廣電體系,擅長通過電視節目打造粉絲文化,但李宇春抗拒這一切。她從不叫她的支持者為「粉絲」,稱她們(考慮到女性佔據壓倒性比例,故用「她們」)為「歌迷」。歌是她與她們唯一的連接。「李宇春跟粉絲有聯繫嗎,這麼多年,幾乎沒有。」

「我覺得我沒有這個精力,我覺得它其實是件挺累的事情,而且我本來就不善於跟人打交道。」李宇春說。「玉米」沒有官方組織,靠著貼吧、QQ群動員。李宇春不運營粉絲經濟。圍巾、手機、圖冊,賣各種周邊產品的機會太多,除了為配合演唱會和專輯的形象概念,曾限量發售過一次T恤和旅行箱,15年來她售賣的只是專輯。

每次搭飛機,都有粉絲接送。她不會融入人群,不停步與她們合影,只埋頭向前走。但有一件事情她認為理所當然,不走機場的VIP通道。「我本來就是被大家選出來的,並不是什麼特別的身份。」

只有一次例外。那是在青島辦完演唱會去機場,車剛下高速路,就被警車攔下了,指示李宇春避開人群。幾天前,一位好萊塢影星在機場出現引發了混亂,相關部門因此很緊張。前方已經有幾百個「玉米」等著了。

在警方堅持下,李宇春走了VIP通道。她為此破了另外一個例, 為了不讓徒等的「玉米」失望,她請她們到室外空曠處一起合影。

在微博誕生後的8年,李宇春的手機裡沒有這個App。從外界看來,她確實一早就有個微博帳號,但那是唱片約還在太合麥田時,公司為她註冊的。她甚至不知道密碼,都是公司在發。離開太合麥田後,微博就停了。這讓團隊非常頭疼,一般來說,明星只有持續地更新消息、頻繁出現在社交媒體的時間線裡,才能保持影響力。

直到2017年底為宣傳新歌《一趟》,她才正式啟用微博,密碼靠重置才找回。楊柳回憶,那天就像火箭發射,整個團隊嚴陣以待,看著她在手機裡按下了發送鍵。在此之前她先做了一件事,把非本人發的信息一條條刪掉了。

現在,她手機的社交軟體也沒幾個。即便裝了微博,她幾乎不刷,「不太會使用」,一次操作失誤,一鍵關注了80多個人。所以與其他明星場面上的往來亦不存在。不是抗拒什麼,而是沒有需求。她的表達欲極其寡淡,並不關注別人評價,不會搜自己名字玩。碎片時間,她主要在聽歌。

無論她籤下什麼樣的代言,她不會按照行業慣例發微博廣告。這給團隊在商務談判上帶來了麻煩,對方遞上的是標準合同,總需要解釋一番,「微博是她自己管理,我們都無權決定」,然後把相應條款剔除掉。

做自己,對李宇春至關重要。很少上綜藝節目的一個原因是,她抗拒真人秀裡的劇情設計,不願配合去演。「我知道他們是有本子的,我內心確實會很排斥這種東西。」她說。

一切順其自然,別人心心念念的奢求卻在她這裡實現了。2012年,她演唱會做的是一個音樂劇的概念,服裝風格偏宮廷式。她恰好認識了法國殿堂級設計師高緹耶,於是請他合作。完全顛覆式地,1米75的她穿上了一件白紗裙。不是為了走秀,一切為了舞臺服務。那是她被時尚圈關注的開始。勢頭很快起來,王大仁、Gareth Pugh、Jeremy Scott,越來越多的大牌設計師參與到合作中,她代言起古馳、紀梵希、歐萊雅等品牌。

設計師們喜歡她,辨識度是她的王牌,面對那些時尚大咖時,她依然保持著真實的自我。與當時擔任紀梵希創意總監的Riccardo Tisci在巴黎見面時,對方問她,如果穿高跟鞋的話,可以嗎?她直接回答,no。「很酷,我就喜歡這樣。」Riccardo Tisci說。

不要把李宇春想像成一個破壞者。與西方走中性路線的明星大多所呈現的叛逆模樣不同,粉絲用「乖」來形容她,她謙卑低調,沒有緋聞,未見失言。「我講明白了嗎?」她習慣在每說完一段後對《人物》記者這麼問,這是屬於她的語言方式。是「我講明白了嗎」,不是「你聽懂了嗎」,她像在問自己。

與她這個級別的其他藝人不同,她很長時間都沒有隨行安保。考慮到她出道即是頂級「流量」——那時候這個詞還沒出現,這當然不是一項尋常安排。身邊人多次提議,「不是說裝,儘可能避免傷害」,總說服不了她。「我其實特別喜歡就是獨來獨往,可以自由自在的。」她說。

這種情況在2013年底結束了。她去長沙參加跨年演唱會,機場扶手電梯上,前面擁擠的人群邊向上走邊拍照,一下像多米諾骨牌般滾落下來,迎面將李宇春壓倒,她動彈不得,被上行運到臺階口。她的小腿腫了起來,上面硌得全是血痕。

所有粉絲似乎嚇壞了,鴉雀無聲,竟然沒有人敢上前詢問剛被她們壓在身下的偶像。李宇春被扶起來,一句話也沒有說。她去了醫院,沒有錯過第二天的演唱會。從那以後,她聽從了團隊的安保安排。

雖然普通人的自由對她來說是難得的,她依然像個名利場裡的普通人,派對、豪車和名人朋友,都不是她的興趣所在。「誰的生日party,我可能就來來回回就去過那麼一兩次。我寧願孤獨點,我可以幹一點我自己想幹的事兒。」她說。

所有這些都變成了一個反反覆覆的問題:如果天娛代表的是一個龐大的體系,那麼李宇春是如何變成偶像產業鏈上的一個異類的?

服裝 Ralph Lauren

少年倔強

成都鐵路公安老李幾乎在紀律部隊幹了一輩子。服完兵役後,他短暫地在工廠幹了3個月,就穿上警察的制服,直到今天。他有軍人情結,按照他的設想,女兒高中畢業後要考軍醫大,走他的路。讓他意外的是,女兒報了四川音樂學院。

一些日後的行事習慣在少年時已有預兆。李家的家教很嚴,吃飯要端坐,「筷子不能敲碗」。父親生氣就瞪大眼,女兒給他起外號,「大眼睛」。她初中就住校了,非常獨立。她喜歡一個人呆著,放假不愛出門,在家裡打《魂鬥羅》和《超級瑪麗》。住校第一周結束,老李去接女兒,女兒遠遠看見父親很激動,張開雙臂撲過來。但內斂的父親遲疑了,他沒有做出擁抱的回應。他看到,女兒一下子就平靜了。那個畫面一直在他腦中揮之不去,父親很後悔。「當時應該把她抱起來。」他回憶說,「在這個成長的過程當中,我們帶給她的是這些東西,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她沒有這種爆發出來的情緒。」

她性子裡有倔強的部分。文理分科,所有人都覺得她作文好,該選文科。她對父母先斬後奏,直接選了理科。「我不想按照大家的意願。」高三時,她突然剪了個短髮回家。母親喜歡她以前留長髮扎馬尾辮的樣子,罵了她。她不說話。她從小就不和父母頂嘴。下次,照舊剪短髮。再下次,還剪。

選擇音樂,並非毫無跡象。她很小時候就有一個隨身聽,從來不離身。中學裡她連拿了幾屆校園歌手比賽冠軍。臨畢業前,應同學要求,她想在學校開個演唱會。父母不同意,她就死纏爛打。演唱會在校禮堂裡開成了,同學們排著隊籤名。

在音樂學院的第一年,她經歷過巨大的自我懷疑。母親音域極高,她繼承的卻是父親的中音,班上別的女孩能唱上去的歌,她完成不了。再加上,她來自普高,沒有系統學習過樂理,很多地方跟不上。有一次在家和母親談話,她說出這些困擾,哭了起來。這很鮮見,父母印象中,她自幼承受能力很強,不會輕易承認挫敗。失落之下,她缺席了一門考試。

從那時候起,她就找到了一種方式,強烈不適的時候,把感受壓抑下去,對外狀態是「石化的鎮定」。「很多的同學就說你很酷,我就覺得那酷就酷唄,也不是什麼不好的詞兒。」她回憶說。

自卑的沼澤是慢慢走出來的。老師給了她鼓勵,「你這個嗓音是你的寶,是辨識度最好的。」她的成績追了回來。大三那年,她報名了超級女聲。2005年夏天結束的時候,人人都在談論李宇春這個名字。

回到當初,父親尊重了女兒的報考選擇。日後,李宇春成了大明星,在家裡聊起來老李提前退休的事情,他不同意,「她走這條路的時候,是她的選擇。她也尊重我的意願,這是我自己的選擇。」單位人對他的稱呼,逐漸從「老李」過渡到「春爸」。春爸喜歡他的工作,收入和女兒沒法比,「這個收入是我的收入,我們應該用自己的錢」。

李宇春一家三口的合影 受訪方供圖

他的崗位需要輪流熬夜值班。女兒很忙,一年難得回一兩次家,有個大年三十,她回來了,父親去值夜班了。「向戰鬥在一線的公安幹警表示慰問。」女兒跟父親開玩笑。他們很像,她繼承了他的內斂與冷幽默。她和母親電話聊過,夜班吃不消了以後可以換一換,但從未當面和父親談起。直到近5年,單位考慮到春爸年紀大了,才做出調整。

警察父親可能從未真正理解過女兒演藝工作的全部。他心裡劃著一道線,這一邊是歌手,另一邊是除歌手以外的其他藝人。他本能地對演藝圈抱有戒心,覺得那裡更累,不可控的狀態更多。「我感覺唱歌的歌手,單純多了。」女兒是歌手,他不希望她跨去另一邊。

他更多看到的是這個行業的負面。拍《龍門飛甲》,為了營造沙塵滾滾的氛圍,片場揚起很多石灰,吸進肺裡在所難免。李宇春倒沒怎麼抱怨,當時擔任她助理的嫂子,肺部落下了病根,每年需複查。父親對此耿耿於懷。

那次在長沙機場電梯被壓倒後,李宇春過一個月回到成都,父母注意到她的腿,腫脹嚴重,裡面有硬癤子。他們馬上拉著她去看醫生。「她回去以後沒有好好處理這個事兒。」春爸想。那時,他就萌生了讓女兒退出一線的想法。

這個念想在2018年李宇春巡迴演唱會中途付諸實踐。她滑膜炎發作,但成都站演唱會在即,她沒有取消,選擇打封閉後拄著拐杖上臺。回到酒店,春爸找到了經紀人楊柳。「你有沒有考慮過,不要讓她再當藝人了。身體扛不住了,不能再這麼耗了。」他認真地說。

該回歸家庭了,他想著。夫妻倆好多年前就聊過,女兒「好像無暇顧及個人感情生活」,等她30歲要催婚。結果時間過了,只是當面提過兩次而已,女兒簡單幾句就轉移了話題,誰也不好意思咬住不放。老兩口一參加同事孩子的婚禮,就難免生出感慨,「有時候覺得做一個平凡人挺好的。」

當你知道春爸是這樣一個人,你大概可以明白,為什麼當年超級女聲比賽,他一次也沒有出現在現場。春媽去長沙陪女兒了,他一直在成都上班,沒想過要請假。那只是一個唱歌比賽。他和女兒都是那麼認為的。他不喜歡女兒在節目裡的造型。「哎呀,比賽也差不多了,這場淘汰了就行了,就回來了。」10進8那場他對妻子說。

李宇春被352萬張簡訊投票送上冠軍寶座的那個夜晚,春爸去成都街頭喝啤酒慶祝。女兒打來電話,他對她說:「你抓緊時間收拾一下,回來報到嘛。」

服裝 Saint Laurent

冰山

2008年,楊柳加入天娛成為副總裁,主管藝人經紀。很快,她就發現天娛最重要的藝人李宇春,是她將要面對的一座冰山。在籤約以後的數年,天娛在北京的辦公室,李宇春僅去過一兩次。天娛曾為李宇春指定過幾個經紀人,但也只是名義上的,李宇春根本不承認,她基本不回對方的簡訊。

作為負責公司60多組藝人的天娛副總裁,楊柳認為她本人必須與李宇春建立直接溝通。可是每次對接工作,說了一大堆話,李宇春簡單一句話就打發了,「不去。」中秋節她硬著頭皮給她發簡訊,邀請她一起吃飯。冰山紋絲不動。一個月後,簡訊回了,就兩個字,「不吃。」

即便是天娛總裁龍丹妮叫她出來玩,也會碰釘子。春春,給你介紹一個人。不去。春春,出來喝酒。不去。春春,趙本山在這裡。不去。「打幾次電話都不去。」曾來北京陪伴過她一陣的母親回憶。

冰山不是一天形成的。

生活在她成為選秀冠軍的第二天就徹底改變了。她早上7點飛機就去了北京。粉絲送的禮物來不及處理,母親留下來打包,二三十個大箱子。

她在四川長大,初來乍到,不適應北京的氣候。不適應的遠遠不止於此,她期待成為一個歌手,但是她對新環境和這裡的運行規則完全陌生。「你帶著很多的問號,沒有任何人培訓你。」她回憶。唱片約她選擇了張亞東所在的太合麥田——從學生時代她就喜歡張亞東的作品,後來才知道真是什麼都不懂,並不是要籤在同一家才能合作。

那一年下來,整個人完全是懵的,像個高速旋轉的桌球,去了太多地方,見了太多人。「每天早班飛機,每天早班飛機,站著都打瞌睡,她不知道做藝人要跑這麼多通告。」春媽說。夫妻夜裡兩點才敢睡覺,「因為到那個時候感覺才能給她通一下電話」。

大部分時間在路途中。抵達一座新的城市已是夜幕降臨。當然會寂寞,她坐在商務車裡,盯著窗玻璃上自己的投影,和自己對話。「你變了,你一點都不夠自我。」玻璃上映出的那個人說道。

太多與音樂無關的活動了。她被天娛安排客串一個角色,覺得特別蠢,根本搞不清在幹嘛。還有一次她站在臺上,一波波的經銷商輪流站在她身邊拍照。「你就是一個白痴。」身體裡的另一個聲音又響起來。周圍混亂嘈雜,她一直站在那裡,但收起了微笑。

那一年,她反覆看一部叫做《海上鋼琴師》的電影。在那個主角身上,她找到了一些相似的東西,「他也是那種極其孤獨的一個人」。她意識到,人生註定孤獨才是生活的真相。

母親感到,女兒變了。以前她們無話不聊,她記得中學住校時,女兒連每個禮拜50塊的生活費怎麼花,都會主動寫在一個小紙條上匯報給她。但現在,交流的門關上了。她像望不見底的深淵。「哎呀,這個比賽真不該去參加,怎麼把我娃娃變成這種性格了。」春媽對丈夫說。

父母去北京看她。到的時候天黑了。父母站在門口,屋裡燈光昏暗,她坐在礦泉水箱上,留給父母一個清瘦、孤獨的背影。那是讓父母難以釋懷的一幕。那不是他們所以為的明星生活,她一定是遭遇到某種困境。她住的那個兩居室空得像個倉庫,亂糟糟的,連椅子都沒有,只有房東留下的兩個小凳子。

母親害怕將要失去這個女兒了。去質問她,她並不走開,只是低頭沉默。哪怕像更年輕時候那樣,在父母面前哭一場也好,沒有,什麼都沒有。

父親感到必須做點什麼。他手寫了一封信,表達對現狀的擔憂和對女兒的鼓勵,滿滿六七頁紙,當面交給她。她看了後,什麼話都沒有說。

《皇后與夢想》專輯封面 受訪方供圖

她對天娛的公開反抗發生在錄製第一張專輯《皇后與夢想》的時候。頻繁商演讓她無力專注於音樂,這觸碰了她的底線。她直接去找天娛董事長王鵬。她不知道還有誰曾這樣挑戰過老闆,在此之前她跟王鵬也沒有任何交集。她贏了。

「相當於第一次跟老闆說不吧,」她回憶,「當你發現這招有用的時候,你就隨時會拿起這個武器。」

她在天娛變成一個特殊存在。其他藝人是求著演出部負責人,安排更多的商演,李宇春是反過來的,演出部負責人要求著她。她好像完全不著急掙錢。沒有人給予她話語權,她的話語權是通過對抗爭取來的。

剛籤約天娛的時候,公司指派的經紀人大李宇春幾歲,把她當成一個小孩,說話有時是命令式。「我會比她更強勢,因為我會說,我根本不在意你們這個東西,我要回去讀書,所以我們彼此之間是激怒的。」李宇春說。

兩人矛盾徹底激化卻是因為一件小事。有一次過機場安檢,那位經紀人沒打招呼就將自己的東西塞進了李宇春的行李箱。她知道後,非常生氣,「你為什麼可以隨便地放在我的箱子裡面,萬一是毒品呢?」

很多年後,李宇春對《人物》承認,她剛進入行業時過於敏感了。「除了對那個經紀人的不信任,對娛樂圈也是不信任的。為什麼你會說到毒品呢,肯定因為對這個圈子有一些之前的固定印象吧。」

《超級女聲》當年的狂熱,被外界賦予了很多意義,史無前例,中國觀眾有機會用投票來決定明星的誕生。李宇春登上了《時代周刊》封面。媒體的提問難免帶著既定框架,她感到她被當作一個符號,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因此對採訪變得牴觸。「我只記得反正問我的問題,是我能回答『是』結束的,我絕不會回答為什麼。」

她聽得到那些質疑的聲音,冠軍為什麼是李宇春?為此,她將2006年啟動的系列演唱會起名為「why me」。「為什麼是我,why me。但是同時你又有一個屬於21歲的倔強,why me,因為我會要告訴你為什麼是我,所以它既是一個疑問,它也是一個感嘆號,它會促進你自己去拼命地往前嘛。」

她的中性風格也時常成為被討論的話題。這為她帶來了困擾。「你也會想說究竟是我自己的問題,還是別人的問題。那我在這件事情上面我應該是要堅持去做我自己,還是我應該放棄做我自己,別人無法去幫助你消化或者是去做引導的。」

更複雜的困境將要來了。

服裝 Alberta Ferretti

傷害

作為中國第一代流量明星,有李宇春的地方就有著應援燈牌與吶喊。對於某些行業前輩來說,這構成了一種破壞力。有人曾表示不願與她同臺,或者公開表達對她的輕視。

草根選秀出身某種程度上成了她的原罪。中國廣播電視協會曾將矛頭指向湖南衛視,稱「超級女聲」低俗。「降溫處理」確實發生了。她與其他幾位超女參加北京奧運會主題曲的群星合唱,全部沒有得到特寫鏡頭。廣州邀請她與林俊傑、莫文蔚等4人錄製亞運會的主題曲,現場開幕時,卻被臨時決定不讓她上臺。參加公安部文藝晚會,她的節目被剪輯掉了。她的每張專輯都是年度銷量名列前茅,但在2013年以前,她從未得到春晚邀請。

早年那種局面是選秀歌手們都要面對的,並不針對她一人。落在她個人身上的,是另外一個狀況。

也許是她後知後覺,李宇春第一次深切感受到網際網路的惡意,是2008年。汶川地震次日她去獻血,被人拍到,網上有人發現照片中扎針的位置不同,指稱她造假炒作。

她一貫身體虛弱,獻血是她瞞著母親去的。按流程,要先在一支胳膊抽血化驗,合格再換另一隻胳膊進行捐血。她沒想到事情會如此發展,確實很多人相信了。她本可以公開向媒體解釋,但她決定遵守自己的內心選擇,不辯護,也不再去看那些指責。

不說不看,卻停不下來自己想。「這件事情是會讓我對人性有懷疑的。」她掉進了一張網裡,那些想法總會冒出來。有一天,她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也許她獻出的血會流向一個罵她最狠的人的身上。她很驚訝自己會這樣想問題,感到荒謬,又覺得有一種魔幻現實般的黑色幽默。

然後是那場席捲網際網路的狂歡。從2009年開始,「信春哥,得永生」,「信春哥,不掛科」,到處湧現出這樣的聲音。後來回頭看,人們會承認,不同於某些自我營銷式標籤,「春哥」是對女性的刻板偏見與侮辱。也許,傷人的不僅僅是一個詞本身,而是伴隨而生的那種欺凌文化。她的頭像被PS,各種移花接木的惡搞圖片流傳於網絡,甚至出現在鄉鎮「生男生女都一樣」的海報裡……

2009年7月內蒙古音樂節,場面失控了,臺下的搖滾迷喊著「春哥」,向臺上扔礦泉水瓶。有報導說她回到酒店就哭了,那是誤傳。她堅持在臺上唱完3首歌,還一腳將一個礦泉水瓶踢了下去。「我當下的第一反應我自己還會嚇了一跳。」她說。

「黑的最慘的時候吧,我也不會要求公司去刪那些東西或者幹嗎,當時我就說了一句話,反正那個人又不是我。」包括她本人,都曾以為自己是不在乎的。

後來她想清楚了,所謂的不在乎,是個假象。

「表面狀態其實也沒有太大影響,我覺得內心還是會受到很多的影響。」李宇春對《人物》說。那時她特別害怕和父母在一起時,突然有人衝上來對她喊那個詞,「我會覺得我不知道怎麼應對。」為此,她刻意減少與父母相處的時間,經常自己待著。

她認定了,反擊是無效的。「我仔細想了一下,還是因為我自己太清高了,我太倔強了。我覺得他們有問題,那我為什麼要去跟他們去講。」她認為時間可以去幫她洗刷掉這種攻擊和傷害,她近乎盲目地相信這一點,雖然她不知道這之前需要熬多久。

再然後是那些層出不窮的假新聞:和煤老闆結婚,自殺,整容死亡。無數屏幕後面有著無數ID。「天天發律師函,刪帖。」楊柳回憶。

所有傷害累加起來,構成因果。「我完全就是用了一個硬殼把自己給包裹起來,身邊的人也走不近我,我也不願意走近他們。」她說。也正是2009年,她完成了第一張創作專輯。她開始學習打鼓,那變成她的一種宣洩方式。她對眾聲喧譁的微博不感冒是必然的。她越來越讓自己沉溺在封閉的世界裡。那裡只有音樂。

2009年結束時,天娛在一個酒吧開年會。楊柳記得那一幕,別人都在唱歌、喝酒,李宇春一個人坐在很遠的角落裡打鼓,「沒有一個人敢去靠近她」。她就那樣奮力敲打了幾個小時。最後,鼓被打壞了,公司賠了錢。

隨後的why me演唱會,李宇春插入一個自導自演的短片,將遭受的網絡暴力以意象方式呈現——這完全是她自己的主意。片中她走過充滿敵意的人群,臉被飛來的玻璃碎片劃傷。隨著她繼續走著,傷痕不再可見。她翻唱了《流言》。唱著唱著,眼淚掉落下來,那是至今僅有的一次她當眾哭泣。

李宇春演唱會現場 受訪方供圖

臺下的春爸春媽哭了。他們這時才體會到女兒內心的壓抑。他們理解到女兒對他們的隔離,恰恰是在保護。「那個時候我們才感受到了她當年那種孤獨,那些網絡暴力給她造成的傷害和影響。」春爸說。

她連心理醫生都沒有看過。後來,她將原因歸於在一個充滿愛的家庭裡長大。中學她住宿,父母每周三開車去給她送湯補身體。大些時,她感到不好意思了,就利用課間出來,坐在車上喝完再回教室。一次媒體採訪問及父親對她的影響,她沒有長篇大論,給了一個簡單到令人意外的回答是:「愛我媽媽。」

少時埋下的根基,父親那封沒有得到她回應的六七頁紙的親筆信,母親關切的嗔怪,所有的一切都在發生作用,她後來想,這才是導致她沒有滑向黑暗的原因。

破冰

楊柳感覺她必須做點什麼了,李宇春太封閉了。她難以找到途徑接近她。有個觀念在李宇春腦中根深蒂固,她是個歌手,所以她和唱片公司太合麥田那邊的人走得更近。楊柳向那邊人打聽,得知李宇春上開心網,「有一個加菲貓頭像的是她」。

她一天到晚盯著那個加菲貓,發現她經常在半夜3點鐘上去偷菜。她就在那時候逮住她,和她說話。她也偷加菲貓的菜。「你必須要接近她,所以你就只能夠看有什麼機會能夠跟她建立一個交流。」下次見面,話題有了,「哎呦,昨天你偷了我的菜。」

當時,陳可辛導演的電影《十月圍城》希望李宇春參演,楊柳加入到遊說工作中。持續幾個月,隔幾天就給她髮長篇大論的簡訊,多半是不回信息的。每次被擋回來,她就會對自己說,要不再堅持一下。她推著她往前走。春春,導演來了,見個面吧,要不不禮貌。春春,要不先看看劇本吧,演不演再說。

讓李宇春成為演員,並不是楊柳計劃的一部分,主要是想幫助李宇春打開自己。音樂就像一個避難所,她長期躲在裡面,不和外界交流。而劇組就是一個流動的小社會,她要與其他明星打交道,與導演打交道,與服裝、道具、造型師打交道……

李宇春最終答應了,那是她的第一部電影。「她能感受到大家的真誠。看到導演和劇組那麼執著地找她,她其實也有點不好意思。」楊柳說。

其實李宇春心裡也有另外一種打算。她想著,若是演砸了,就再也不會有導演來找了。那時她內心很煩楊柳,見面就吵架。

事後看來,建立認可的過程非常漫長。一個關鍵節點可能是拍最後一場戲時,楊柳在睡夢中被李宇春的電話吵醒。時間是凌晨3點。她想一定是十萬火急之事,因為以前李宇春從不會主動聯繫她。電話那頭說:「你騙我,不是不摘帽子嗎?」

進組時,李宇春的角色造型是梳著長長的辮子,戴著一頂棉帽子。她不適應角色的長辮子,與楊柳約法三章,任何時候帽子在頭上都不能動,眼下正在拍爆破戲,帽子被導演要求摘掉。

為什麼對戴帽子這麼堅持?她將其歸於一種奇怪的安全感,好像帽子在,就在電影這個陌生的冒險島上,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但她無法自己與劇組溝通,「我完全是自閉兒童,我都不跟別人講話的。」

楊柳趕緊找導演身邊的人。「真的不能摘帽子。摘了帽子,建立的信任就毀了。」導演很為難,劇情是屍橫遍野,旁邊人胳膊都沒了,怎麼能有一個帽子戴在頭上不被炸飛呢?

楊柳保住了那頂帽子。電影裡那是個不合理的鏡頭,帽子安安穩穩地戴在死去的角色頭上。為了保護她的安全感,導演妥協了。後來,劇組的造型師還開玩笑地送了李宇春一個戴著帽子的玩偶,「你的帽子永遠別摘」。

2013年李宇春去演賴聲川導演的話劇《如夢之夢》,是又一個大跨步。聽說賴聲川導演有一部非常重要的戲劇在籌備,楊柳決定先不問李宇春的意見,自己去聯繫賴聲川的劇組。她相信話劇表演能夠繼續打開李宇春的自我封閉。起初,李宇春和賴聲川都對這個事保持懷疑,結果見面只聊了半個小時,兩個人就都改變了態度。這可能有一種奇妙的機緣,賴聲川喜歡李宇春的純真、乾淨,而李宇春看的第一部話劇就是賴聲川的《暗戀桃花源》。他們很投緣。

「她如果遇見好的老師,會成長得很快。」楊柳說,「我覺得賴老師是那個能夠幫助她豐盛和變得更開闊的人。」

話劇在那一年成了李宇春的主線。與拍電影不同,她與話劇演員們朝夕相處。每天去排練,下午兩點到晚上十一二點,連續一個多月,然後是5個月的巡演。她主動放棄了明星待遇。那是學生時代之後她再也沒有過的體驗,坐著大巴往返,所有人一起吃盒飯。

話劇《如夢之夢》劇照 受訪方供圖

最初和大家相處時,她是扮演一個觀察者,看著大家吃東西、聊天、踢毽子,後來,她也加入了踢毽子。有的演員買了麻辣燙,喊她一起吃。她感動了許久。「當時為什麼特別想哭呢?」她對楊柳說。

演出謝幕,給她的呼喊聲總是全場最大的。她為此惶恐,她只是個配角。她問賴聲川,該怎麼解決這個難題。「你一點都不應該困擾,你帶了多少年輕的觀眾走進話劇。」賴聲川回答她。她有所釋然。

另一邊,楊柳需要頂住壓力。「公司那邊不好交待。」商演都停了,一場話劇的酬勞是5000元。

她依然是個敏感的人。有一次,搭對手戲的演員對李宇春說,他所在的小劇場要有演出,邀請她來看。她很開心地答應了。但那人馬上說:「還是不要了,那個地方人太多了,你很不方便,你要不是李宇春就好了。」

如果對話在這裡停止,對她情緒也不構成影響。那個演員又喃喃地說了一句,「不對,應該說你要是李宇春就好了。」她感覺就像被「猛插了一刀。」

「你是一個軀殼,你是個符號。」她在這話裡體會到另外的意思,「你現在活著的這個人不是真正的李宇春。」

解鎖

開拓疆域是在那一年前後啟動的。她覺得她離生活太遠了,她要尋找工作之外的愛好。於是,她自己裝修房子,學著做菜。腿受傷後,行動不便,她撿起了多年沒碰的吉他。每解鎖一個新技能,她就離過去那個封閉的人更遠了一點。

她研究起攝影,上網自學。她計劃拍一組肖像,人選是樸樹、周迅、張亞東。同籤過太合麥田,李宇春與樸樹都是內向的人。拍他那次,樸樹正處於閉關階段,她去他家裡。半天下來,兩人都不怎麼說話,就是坐在房間裡一首一首地聽歌。

她對藝術產生了興趣。不只是對純粹的美的欣賞,她在裡面看到了旺盛的生命力,看到奔湧鮮活的感受。她認為那正是她所缺少的。她需要一種新的刺激。

藝術顧問鄧理承認他剛認識李宇春是帶著偏見的,覺得她不過是想「貼標籤」,但接觸下來有了很大改觀。他感覺她確實大量看展,有自己對藝術的審美。

去威尼斯雙年展時,她被關小的影像作品《大衛》吸引。「每個人都去看大衛,有的時候遠,有的時候近,有的時候他被印在T恤上面,有的時候被印在什麼卡片,我們每個人都在消費他,吃掉他,有的時候我們破壞他,然後又仰望他,然而我們卻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卻不知道他是誰,很多人其實都不知道大衛是誰。」後來接受許知遠採訪時,她說。

坐在那個小小的展廳裡,她獨自把那個視頻看了3遍,又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她想到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網絡暴力。「那種平庸之惡,很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李宇春是誰,他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兒。」她好像跳脫了出來,俯視過往。

藝術也反哺了她的音樂。最新一張專輯《哇》的音樂監製陳偉倫回憶,專輯最後一首歌李宇春寫出來以後,始終沒想好名字。希羅尼穆斯 · 博斯的畫作叫《人間樂園》,李宇春和陳偉倫有一次聊起了這幅天堂、地獄、人間的三聯畫作,「也許,叫《人間樂園》是最適合的。」

2018年她決定發起藝術公共項目展《流行之菜市場》。鄧理知道,這是個有風險的舉動,藝術圈一定會有質疑的聲音。和李宇春聊,她很坦然。她不認為持古典主義藝術觀的那些人錯了,她只是與他們扮演著不同角色。她就要從外界打破圈層。

她非常投入,光是和鄧理的會就開了至少十幾次,每次四五個小時。他叫她「會長」。

李宇春《流行之菜市場》項目展現場圖 受訪方供圖

在這個過程中,鄧理明白了她參與藝術的更深層動機。通過更平靜的語言、更具象的物質,她多了一層抒發方式。「她內心有很多很熱烈、很激烈的部分,她是想要通過藝術去表達內心。」

他們一起去看路易斯 · 布爾喬亞的展。李宇春很喜歡一個作品,兩個螺旋狀的人緊緊擁抱在一起。鄧理覺得李宇春有點符合那個作品的意象,「外部的看法和她對自己的看法糾結在一塊兒。」布爾喬亞有抑鬱症,但沒有因為抑鬱症而傷害到自己,藝術變成她的紓解之道。鄧理想,李宇春與她有些類似,「藝術是有一層這樣的功效的,你很多憤怒是會被化解掉的。我覺得她越來越懂得療傷了。她那一層殼越來越軟了,因為她自己懂得了怎麼處理傷口。」

這幾年,變化確實在李宇春身上發生了。她更鬆弛了,能夠重新看待當年圍繞她的種種討論。「比如說關於草根的問題,關於傳統審美的一些東西。其實我覺得都是非常有價值的。」她說。

看著那些新時代的流量小生,迅速得到主流的推崇與業界前輩的呵護,她感慨時代變了,他們是幸運的,無需走她曾走過的路。但是同時她又覺得,也許正是因為這樣,他們反而又少了一些反叛精神,因為所有東西都是在呵護著他們,他們也同時在被這些東西所綁架著,沒有辦法去做到真正的引領和輸出自己的價值。不斷崛起的新的偶像,分享著新聞頭條,可能也分走了她身上的壓力與注意力。她覺得這是每個人都會面臨的問題,對她而言,比較自在的一點是,會有空間去創造一些東西,「我覺得之所以沒有事情做,是因為你並沒有創造,不能怪別人。」

那場網絡狂歡已經遠去了,但時不時,還是會有流言出現。去年她在坎城,穿著晚禮服參加品牌方的活動,旁邊站著位西裝革履的老頭給她當保鏢。網上開始傳,李宇春和老頭結婚了。春爸春媽都急了,她被逗樂了,完全不在乎。

與父母的關係,重新親密起來。她經常給他們打視頻電話,做了菜會拍圖片發給他們看,去年還帶著一家人去了非洲。她介紹父母給《人物》採訪,這在以前是絕無可能的事。採訪結束,她給父親發了個紅包,「老李,這是打給你的出場費。」打開一看,一塊錢。

曾經的她儘量避免和別人吃飯,怕因為自己不自在而引起別人的不自在。2012年拍《龍門飛甲》,演員們輪流坐莊請客吃飯,輪到她時,她邁出了這一步,但招呼大家時,還是拘謹得不行。現在她變得更願意聊天了。和一個外國朋友見面,用英語一聊就是4個小時,語法都顧不上。她驚訝自己怎麼能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

接回故事的開頭,她最終說服團隊,參與到《我就是演員》。「我上一次去所謂的參賽是15年前,我再也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情了。為什麼15年之後要去比賽呢?」不是為了展示演技,真正的挑戰是,大眾眼中作為符號存在,但不是作為鮮活生命存在的自己。她將其視為一種行為藝術,「是不是除了音樂,還有其他的藝術載體可以表達你想表達的東西,表演是否是其中一種呢?你在不同的角色裡面,你把自己藏進她的身體裡面,你跟隨著她的情緒,你說出了她想說的話。其實,那些喜悅也是你的,那些悲傷也是你的,那些話也是你想說的。」這是十幾年來第一次,她想展現自己的喜怒哀樂。

她成為了整個節目裡的驚喜,作為非專業演員,總體而言她的演技收穫了肯定。她演了五幕戲,每個角色身上都能找到曾經的影子,比如孤獨,比如輿論傷害。她選擇角色,角色也選擇她。她期待對內心的挖掘能夠更深一些。

人際交往中,她依然是被動、內向的人。但你依然可以很容易地感受到她的冷幽默。吃飯時若是有人談起工作,她會拋出口頭禪:「雷公不打吃飯人。」參加《我就是演員》時,導演吳彤給了她一個雪糕,下次見面,她就管他叫「雪糕男孩」。

只是某些時刻,以為已經擺脫的感受會在內心深處喚醒她。幾年前在臺北夜市,突然一種失控感降臨,她一直往前走,不敢停步,害怕別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但並沒有人認出她。「我其實是對人群有恐懼的。你覺得這個東西並沒有對你造成傷害,但突然某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情,讓你自己意識到,原來我是受過傷害的。」

但沒有別的選擇了。李宇春深知這一點。

沒有變過的,只有她對音樂的愛。她始終專注認真,印在專輯上的歌詞,一個整句的空格和斷行,都要符合唱的節奏。她親自參與設計演唱會的每一個環節。在她看來,那是一套完整流程,所以不設返場,「設計完了,就是演完了」。《人間樂園》先後錄了19個demo,不斷修改。全部都錄完了,在去義大利的飛機上,她聽到有嬰兒哭,得到了啟示,決定在那首歌的結尾處再加一段八音盒配樂,為沉重的樂章添加一些希望。

去年她父親找楊柳談到讓她退出演藝圈的那個晚上,李宇春加入討論。

「爸爸,我達到今天這一步,其實是無數次的跌倒,整個團隊磨合、試錯。我常常會覺得我都做不到,真的太難了,所以怎麼可以就這樣放棄?你太輕率地就講出這句話了。你還得往前走。」她說。

服裝 Ralph Lauren

相關焦點

  • 「無視老闆龍丹妮,和經紀人吵架」:這還是我認識的李宇春嗎?
    ,李宇春其實是個「怪胎」。作品也更加得成熟精緻,不再拘泥於以往的小情小調,而是添加了許多對社會的觀察和思考。2017年,李宇春出版專輯《流行》,反諷了社會跟風的現象。無論是外界還是李宇春本人,對李宇春的認知都是強大而堅韌的。
  • 李宇春罕見穿緊身裙,身材不再壯碩,效果卻有點意外
    李宇春很少穿緊身裙,她的身材也不再強壯,但穿上還是有點土氣!很少看到李宇春穿裙子,尤其是穿顏色柔和的裙子。她穿的這條裙子是淺紫色,會讓人覺得特別夢幻!這條裙子胸部還有一個三角形的洞,會突出女性身材,這條裙子也比較符合身材的設計,但是穿在李宇春上看起來並不顯得春春結實,可能李宇春很少穿裙子,所以感覺還是有點土,看來這個效果還是挺意外的。
  • 15年後,李宇春歸來仍是頂流
    如今,李宇春仍是頂流,今年八月的兩周內,她上了13次熱搜。李宇春以隨心所欲的穿著來挑戰大眾對女性的審美期待。不過作為「網絡暴力第一代受害者」,李宇春反而沉澱出更多的柔軟善良。擔任選秀評委時,當網友對新選手惡語相向,她站出來發聲:「並不是每一個人都是李宇春,我能扛住不代表別人也能扛住,更不代表可以隨意傷害,希望大家還是善良吧。」
  • 李宇春:求求你退圈吧
    李宇春在平臺上曬出了她和周筆暢的合影,引起了網上一波回憶殺。很多粉絲都激動的留言,畢竟李宇春和周筆暢,都是在2005年那一屆的超女走出的。許多年後,李宇春的父親始終處於悔恨當中。如果當初自己熱烈一點,或許李宇春的性子會好一點。
  • 李宇春—一個被時代選中的女生
    ​近日,李宇春頻頻通過「某團體選秀重磅嘉賓」,歌曲「一而再再而三的喜歡你」,「給女孩」等熱搜詞條進入大家的視野,作為選秀時代的開創者,李宇春是如何做到如此高的地位,並保持一如既往的高人氣的?今天圈重點就和大家聊聊這個被時代選中的女生。
  • 《乘風破浪的姐姐》李宇春:勇敢做自己,你有無限可能
    因此,對於那些認真叫她名字的人,李宇春充滿了感激。 經過世事的歷練與時間的洗禮,李宇春不再被別人的言行所影響, 因為她知道,只有自己才可以定義自己,要學習用自己的方式去書寫屬於自己的人生。 正如義大利《VOGUE》曾在報導中這樣評價過李宇春: 「李宇春不僅僅是明星,她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巨星,也是中國第一個從不懼怕保持自我的明星。」
  • 倪妮VS李宇春,「人間GUCCI」是怎樣煉成的?
    GUCCI品牌代言人,連續4年,兩次續約,GUCCI對李宇春的青睞可見一斑。足以可見,GUCCI對李宇春有多偏愛。而穿著GUCCI的李宇春不僅發揮了自己男女莫辨的帥氣中性美,還顯得更加高貴大氣。,短髮、方臉、穿褲裝,李宇春契合了設計師們對女權主義和模糊性別的追求與熱衷。
  • 李宇春摒棄中性風!新造型化身美嬌娘女人味十足,大秀美腿超性感
    說起中性風的鼻祖,那肯定就是李宇春無疑了,當年選秀界鼻祖《超級女生》的大火,讓李宇春迅速走進了人們的事業,從而開創了中性風的先河,掛起了一陣中性風的浪潮,那個年代,街頭巷尾的女生不再是長頭髮馬尾辮,而是全部換成了和李宇春一樣的非主流版寸頭,當時的年輕人都在模仿李宇春,可見李宇春的影響力。
  • 李健與李宇春多年後再次合作,談及感受,李健的回答太清奇了
    這個節目也出了很多現在大熱的女歌手,其中就有當年的酸甜女孩張含韻、內地頂級女歌手李宇春與周筆暢……李宇春作為05屆的冠軍,已經火了很多年了,她一直堅持做自己的音樂,在電影方面也是大有成就,還主演了賴聲川的話劇,可見演技也是受到了認可的。
  • 李宇春:今年的春天我過的非常喪,生日夜甚至直接情緒崩潰
    抱著對李宇春當下狀態的好奇,我們跑去了《中國好聲音》的錄製地浙江嘉善。連續看了兩個下午的錄製,李宇春給我一個非常強烈的感受:她好開心啊!穿上紅色的風衣,她會調皮地說「我覺得我像個神探」,唱完了導師秀,她臉上仍帶著意猶未盡的笑容;李榮浩錄製倒計時短片時,一會兒看鏡頭,一會兒看鏡頭外的提詞板,李宇春會在旁調侃他的眼睛小,「觀眾都看不出他眼神的變化」;兩個女孩PK,李宇春比她們的導師謝霆鋒還著急,激動地站了起來,眼眶還是溼潤的。我把這個感受講給李宇春聽,她笑眯眯地說:「真的好像是,我沒有想到過的開心。」
  • 【有聲】傷痕不痊癒
    聽見錄製 | 作者:唐佑之牧師 | 主播:沙龍 | 插畫:Teyen Badilla【關懷心語】十二、傷痕不痊癒我的傷痕為何無法醫治,不能痊癒呢?」可見這是生命成長的過程,我們的成熟,是需要艱苦的操練。盼望不是偶然產生的,必須經過考驗。這樣,盼望才不至於羞恥,因為神的愛必澆灌在我們心裡。沒有經受苦難,不容易產生同情與關懷。可見患難能激發愛的動力。求主教我不要質疑受苦:為什麼?到幾時?卻求主指示我該怎樣受苦。我需要主的智慧、能力及諸般的恩典。奉主的聖名祈求,阿們。
  • 舞臺皇后-李宇春
    李宇春1984年3月10日出生於四川成都,是當今樂壇屈指可數的頂尖級人物。她自2005年參加湖南衛視的《超級女生》獲得年度總冠軍以來,始終身處流行之巔、屹立潮頭。所以說李宇春的人生起點就不一般……李宇春的父親雖然是名鐵路警察,但其思想比較前衛,一切尊重孩子的選擇,不想違背子女的初衷!
  • 實力派歌手-李宇春
    李宇春1984年3月10日出生於四川成都,是當今樂壇屈指可數的頂尖級人物。她自2005年參加湖南衛視的《超級女生》獲得年度總冠軍以來,始終身處流行之巔、屹立潮頭。所以說李宇春的人生起點就不一般……李宇春的父親雖然是名鐵路警察,但其思想比較前衛,一切尊重孩子的選擇,不想違背子女的初衷!
  • 乘風破浪的《無價之姐》李宇春,何以無價?
    先來看一下歌曲上線之初,吳夢知在社交平臺分享的邀請李宇春的背後故事:可見,在吳夢知眼中,李宇春是主題曲創作者的不二人選之後,她為李宇春的歌曲填詞,也為她的專輯撰寫文案。兩人可謂惺惺相惜,即便後來李宇春離開天娛獨立發展,吳夢知對李宇春的實力也依然讚不絕口。
  • 試聽:李宇春 - 對不起,只是忽然很想你
    內容介紹:   4月6日,天娛傳媒旗下藝人李宇春推出2011年最新專輯第二主打歌 《對不起,只是忽然很你》。該曲由李宇春填詞,是「春式輕舞曲」的代表之作。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李宇春不再歌頌自己的王國世界,她收起炫目光環,呈現舞臺皇后不為人知的調皮和細膩。
  • 何潔李宇春為什麼不合 曝李宇春缺席何潔婚禮6大原因
    何潔和李宇春是她們那屆《超級女聲》中發展的特別好的了,在比賽的時候,兩人的關係就特別的好,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據說兩人因為以下原因關係不和,那麼,何潔李宇春為什麼不合呢?近日,網上曝李宇春缺席何潔婚禮6大原因。
  • 李宇春含淚救「方方」
    和趙紫驊有過舊識並親密稱呼其為「方方」的李宇春,當場差點急出眼淚:「決定拯救的這十秒裡我異常艱難,我要向我戰隊的選手鞠躬,抱歉又要讓你們承受壓力了。」值得一提的是,在7年前的另一場比賽中,類似場景就曾一度擺在李宇春面前。當時趙紫驊也面臨淘汰境地,糾結萬分的春春難下決心,把投票權交給了其他導師。不料這樣的猶豫卻導致了趙紫驊的遺憾離場。時光輪迴,這次李宇春不再棄權,而是主動出手救下趙紫驊。
  • 武漢日記,方方的新「傷痕文學」
    可見,她十分擅長於記錄傷痕。另一方面,方方的成功在於傷痕文學盛行,有很大的市場。傷痕文學往往從小人物、弱者和利益受損者出發,通過這些人身上的傷痕來雕刻人心。小人物和利益受損者被貼上弱者的標籤,其傷痕就成為了雕刻人心的最好工具。在悲情的催化下,閱讀者會把自己等同於小人物、弱者和利益受損者,然後將他們所經歷的傷痛投射到自己身上。
  • 李宇春:兒時不愛說話,不和父母頂嘴,但性格倔強、心裡有數
    回想當年,李宇春站在《超級女聲》的舞臺上,與其它選手一起PK,一起角逐總冠軍,那時的她還只有二十一歲,渾身上下都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那一刻,仿佛就發生在眼前,好像就是昨天,但不知不覺,時間已經過去了十五年。如今的李宇春,已不再是那個青澀的女生,她也成為了選秀舞臺上的一名導師。想想也是,她早就是一名家喻戶曉、聲名鵲起的知名藝人了。
  • 「女王」李宇春一展歌喉驚豔眾人,臺下李榮浩的表情亮了
    畢竟在很多人的心目中,覺得李宇春根本就沒有什麼實力。但直到李宇春唱歌的時候,不少的觀眾都被她那美妙的歌聲,所深深的折服,可見李宇春真的是有著非常高的魅力。 相信很多人都知道,李宇春從出道以來,一直都沒有留過長頭髮,她總是以短頭髮示人,給人一種非常高冷帥氣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女王高高在上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