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辱罵我、打我、羞辱我的那群人,讓我更痛苦的是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卻不再和我說話的全班同學。每個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其實我常常會懷疑,我也不是無辜的,我也是她們口中的「活該」、「婊子」、「賤人」、「勾引男生的狐狸精」,我活該受虐,我勾引了她們。
——L
本文前半部分的內容來自於對一個校園欺凌受害者的數次訪談,經由被訪談者同意,整理記錄後作一次較完整的呈現。遵循保密原則,文中不涉及L的任何隱私信息。被訪談者匿名為L,她是一名女性,在初中時曾遭受女性施暴者的欺凌。感謝L的勇敢講述,感謝相遇。
初二上學期,我轉學到一個寄宿制的封閉中學,學校在郊區,是一個新辦才三年的私立學校。而那一群欺負我的女生,相當於是這個學校招的第一批學生。
一開始,她們在路上或者食堂等等地方碰到我的時候會辱罵幾句。那個時候我還不認識她們,只知道是高年級的初三學生,覺得莫名其妙,心裡也有一些害怕吧,並沒有搭理,不十分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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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是在宿舍圍堵我。一群女生出現在我宿舍,大概八九個人,把我圍在中間。宿舍的同學都不敢招惹她們,默默出去把門關上了。
她們用很難聽的粗話罵我,用手指著我,推我的肩膀,有意無意地拉扯我的衣服。
我低著頭,聲音很小,在發抖,說找我有什麼事嗎?
其中兩個女生說我勾引某某。她們說,你這個不要臉的婊子,賤人,勾引男生的狐狸精。
我說我不認識他,我確實不認識。
她們說,在學校隨時都可以找你,在宿舍隨時都可以堵你,你再勾引男生,下次就在你洗澡的時候把你從洗澡房拖出來。你要是敢告訴老師,告訴家長,我們就搞死你,你最好乖乖的,免得要你爸媽來收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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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是在晚自習之前,她們到我班上放話讓我馬上去四樓天台。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去,應該是不敢不去,怕她們晚上還會到宿舍找我吧。
天台上,一群高年級男生也在。那群女生中比較主導、強勢的兩個開始一邊辱罵我,一邊扇我巴掌。她的手臂奮力往後一擺,再借著慣性狠狠扇到我臉上,一切就像慢動作一樣,耳朵一聲悶響。
裝清純,一巴掌。裝可愛,一巴掌。裝可憐,一巴掌。婊子,一巴掌。賤人,一巴掌。騷逼,一巴掌。狐狸精,一巴掌。還有一些不記得了。
一個男生過來勸說不要打人,但她們罵了幾句男生就不再作聲了,只在旁邊站著。後來我才知道,這些男生就是在背後所謂「喜歡」我的男生。
那個天台沒有圍欄,只有一圈高到腳踝的不知道什麼東西,我平時都不敢走近,有點恐高,害怕不小心掉下去。
她們威脅我說,信不信把你扔下去摔死?都是未成年人,進去兩年就出來了。
當時我整個人緊張敏感到了麻木的地步,她們是一群激昂的瘋子,如果我激惹了她們,真的會把我扔下去的。下面是水泥地,就算不死,我這一輩子也完了。
於是我不說話,不敢說話,只是默默忍受,默默等待一切可以結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結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遭受不可逆的傷害。
最後她們笑著說,這婊子是不是傻逼,被打成這樣還不哭,然後就散了。
我一個人往洗手間走,想要洗洗臉。初冬了,我不知道是緊張,還是風吹得有些冷,一直打著哆嗦。鏡子中的我,是什麼樣子已經記不清了。只看了一眼,鼻子發酸,眼淚譁一下流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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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打的時候沒有哭,這是我唯一保有尊嚴的方式,是我唯一的反抗,唯一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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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半年。這段經歷以後,我變得不再相信人了,對人失望了。我不相信「大多數人」,不相信「還是好人多」,不相信人是好的。
比起辱罵我、打我、羞辱我的那群人,讓我更痛苦的是當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卻不再和我說話的全班同學。每個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
我也會想,當時由於種種原因大家沒有站出來,最重要的是出於自保,那時候一切都太混亂了,心裡可以說是原諒了他們吧。
但此後在接觸一個人的時候,現在也是如此,我會下意識地評判,我會想,如果時空穿梭回到那個時候,這個人會怎麼做?他/她會不會站出來保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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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常常會懷疑,我也不是無辜的,我也是她們口中的「活該」、「婊子」、「賤人」、「勾引男生的狐狸精」。
或者說我會懷疑,我內心有所謂的受虐的部分,勾引她們來傷害我,我是有錯的。就像那種很惡意的言論,被強姦怪女孩子穿的少一樣,我想被強姦的女孩子到最後也許真的會怪罪起自己,這是很可怕的。
整個社會其實不友好,在身邊就可以看到有一些幸災樂禍、居心叵測的人,在中國的一個大環境下的確是這樣。
校園欺凌:研究和現狀
一個學生長時間重複暴露在一個或多個其他學生的負性行為下,這就是校園欺凌。欺凌可由三個具體特徵定義:故意的、不斷重複的、權力不平衡。
欺凌形式最常見的是身體的(例如攻擊,擊打),關係的(例如傳播謠言,社會排斥),言語的(例如叫外號),以及網絡欺凌(通過電子途徑)。
__流行率高,影響嚴重、深遠
世界範圍的大規模研究表明多達25%的學生在學校受到不同程度的欺凌。
校園欺凌發生在兒童青少年的大腦生物—心理—社會系統的發展時期,這些系統調節兒童的行為,重複的欺凌經驗會對這些系統的發展造成阻滯,對兒童的發展尤為有害。
被欺凌會對兒童的心理健康產生影響,會產生包括自尊降低、抑鬱、焦慮、孤獨、自殺意向、自殺嘗試、自殺等嚴重的心身後果,影響程度遠遠超過基因背景、家庭因素、已存在的心理健康問題症狀這些影響因素。
研究表明,欺凌可以導致大範圍、長時程的影響,被欺凌的頻率與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症狀之間有較強相關,被欺凌的學生中達到PSTD的臨床診斷標準的高達三分之一以上。同伴侵害經歷與成年後社交焦慮之間相關的平均效應量為.25(p小於.0001)。
不僅是被欺凌,欺凌他人的經歷也與適應不良相關聯,施暴者普遍存在較高水平的外化問題,有物質濫用和犯罪行為的風險。欺凌行為對牽涉欺凌的受欺凌者、欺凌者、幫兇和旁觀者在人格成長上都有長遠的影響。一個在芬蘭進行的大型研究表明,8歲時經常牽涉欺凌可以預測18-23歲時的物質濫用、抑鬱症和焦慮症、反社會人格。
__群體過程理論
國外學者提出欺凌是一個群體過程,是一種「小社會」,而不僅僅是施暴者和受害者之間的二元關係。
施暴者用攻擊性行為去獲得更高的同伴群體地位,而這種行為持續地被旁觀者的冷漠或慫恿所強化。
牽涉者角色
指牽涉身體或關係欺凌的人。
七種牽涉者角色包括:純施暴者(積極主動施暴),純受害者(欺凌的目標對象),施暴—受害者(不同場景下切換),幫兇者(跟隨或者助攻施暴者),強化者(慫恿施暴者),保衛者(幫助或站在受害者的一邊),以及外人/旁觀者(什麼也不做,不牽涉,或者不知道)。
角色具有流動性,不同的牽涉者在不同的時間實現不同的角色。每個人有不同的目標和動機,不同的欺凌情境也有不同的激活潛能,可以誘導出每個人不同的行為,比如攻擊行為和保護行為。
旁觀者
旁觀者佔校園人口85%之多。旁觀者可以通過對欺凌的反應來提供或者撤回對施暴者的社會獎賞。群體成員對欺凌的反應可以使欺凌發生或停止,據觀察57%的欺凌會在旁觀者幹預欺凌後的幾秒內停止。
除了純施暴者、施暴—受害者和純受害者,其餘同班同學經常在旁觀者、幫兇,強化者,和保衛者這些其他角色之間轉換。因此,對旁觀者進行工作是反欺凌方案的一個主線,在歐美已經有相當成熟有效的反欺凌方案。
從受害者的角度來看,當欺凌是被鼓勵的,而受害者沒有得到保衛的時候,欺凌受害與班級內的社會焦慮和同伴拒絕有更強的相關;當受到欺凌的學生報告說至少有一個班級同學在他們受害時保衛了、或僅僅安慰了他們,這些學生比沒有支持的學生有更高的自尊,更少被同伴拒絕。
在歐美,群體過程理論是比較普遍流行的一個關於校園欺凌的理論,最大的優點是應用性非常好,支持了一些有效的反欺凌方案。
群體過程理論有一個實用主義的偏向,比起「更貼近真實」,關注的是「更有用處」,「做出改變」。這也是能夠改善校園欺凌狀況的一個重點,深刻理解卻無從改變,這種無力的情況是非常痛苦的。但真實和實用兩者並沒有哪個更偏重之說,它們在最終是會互相支撐的。
根據見聞,我初步假設男性的欺凌更多是一個權力爭奪,女性對女性欺凌則很大程度上與嫉妒有關。還有待進一步的思考和研究。
最後摘錄一則對知乎日報上《小事|被羞辱的女同學》的評論,對女性受辱的理解非常棒。想要看看這條知乎,在後臺回復「校園欺凌」即可得到網頁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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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一個初中同學曾經說過:未成年人是最殘忍的群體。因為他們充滿了暴力、攻擊和傷害性,卻還沒有受到文明的馴化。我覺得她從某個角度描述了一個真實的現象。這種針對女性的「蕩婦羞辱」尤其卑劣,當一個女孩兒胸部開始發育,她就很可能會因為自然的女性特質而被羞辱,貼上蕩婦標籤。甚至有的女孩僅僅因為長得美,就被污衊為「公交車」。這種侮辱充滿了對女性的攻擊和歧視,最可悲的是,發起者往往也是女性。在其背後,是對女性身體魅力的貶低和攻擊,是對女性基本人性權利的剝奪。
——藍薇,心理諮詢師
再一次感謝L。
感謝藍薇前輩。
參考文獻
《校園欺凌:群體過程及預防幹預》因已被雜誌錄用,尚未出版,不方便提供相關參考文獻。
圖片來自B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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