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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橡皮4》頭條作者 張陰暗 小說《無人認領的男人》,全篇共分為6部分。
(以下發布為前兩部分)
張陰暗簡介:女,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作家、編劇、導演。著有《獨生》、《說廢話的人》(紀錄片)等作品。
張陰暗(攝影:袁瑋)
無人認領的男人
文/張陰暗
0我要去銀河
地球常規的夏日,波蘭西部的科尼克小城裡一間房內有幾個煩躁的電影人,幾個憂愁的電影人,還有幾個百無聊賴的電影人。其中從北京過去的三個人對(他們眼中的)海外視頻網站版權限制感到不適,聊起在橫店影視城的日子,產生了無緣無故的鄉愁。
我要說的事情跟這些人沒有任何關係。這個九月,美國夏威夷大學和法國裡昂第一大學發表了定義超星系團的新方法,由此發現地球——太陽系——銀河系——本星系群——室女座超星系團,都只是拉尼亞凱亞的一部分。
僅僅出於一種無意義的巧合,與這兩件事同時發生在科尼克、北京以及橫店三地的夾角,沿著室女星方向,差兩百三十萬剛好五億光年遠的地方,我,一個在本超星系團中心地區生活了三十年的巨引源人,突然被驅逐出境。這相當於一個紐約人突然得知自己其實來自南非沙漠高原,是全世界智商最低的叢林人一樣荒唐,仿佛我顱腔內長出的大腦完全是由於誤會。我一頭霧水,上訪無門,所有的醫學診斷都給出了一致的答案: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地球人。
於是,我成了這個不規則星系團中最重要的明星,在上周的知名度排行榜上剛剛超越蟬聯了四百萬年冠軍的本超大總統。光環無緣無故的籠罩下,對室女座超星系團——本星系群——銀河系——太陽系——地球,我產生了莫名的鄉愁。
這是一個殘忍的玩笑。我反思、反省,一直以巨引源人為傲的我過的並不開心。這種文明的、高級的、冷漠的、秩序井然的星際都市生活是一種不合時宜的自戀,它限制了生命的多樣性,把自己封鎖成一座懸置在食物鏈頂端的岌岌可危的孤塔。
自由!我吶喊著。民主!公正!我振臂高呼。謊言!謊言!我聲淚俱下,祈求那些建造了拉尼亞凱亞及其鄰近的夏普力、武仙座、后髮座、英仙雙魚超星系團的萬能神祗,指引我,向眾生揭示未來,給人們勇氣相互扶持,以度過這黑暗的文明。
至少五百家星系群主流媒體和數以億計的小行星自媒體正對著我,半數的觀眾表示在觀看我直播的過程中落淚,但公投的結果中只有不到百分之五的巨引源公民希望我留下。
一名代表給我送來了各地慈善組織發放的慰問品。我挑了一些油炸薯片類的零食、幾張遊戲光碟、兩隻不長毛的寵物白鼠、儘可能多的內褲和襪子。刮淨鬍鬚,戴著一頂迷彩帽,我走進太空艙。
接下來就等著執行官按下發射鍵了。
眾所周知,每當長蛇半人馬座——孔雀印第安座——室女座這三個各自分離的星系團在拉尼亞凱亞中運行成一道重疊的直線,太空飛船就可以借著反溯現象的慣性成功穿越蟲洞。第一個完成這趟冒險的太空人去年剛剛去世,他曾到訪地球,潛入婦幼醫院實驗室竊走一枚人工授精胚胎和所有值班女護士的內衣,榮歸故裡後被載入史冊。這個故事廣為流傳了三十年,現在我知道了,我就是那枚胚胎。
(註:反的意思是顛倒、逆向;溯是逆著水流的方向往上推或回想;反溯是一種順行,是否定之否定的極限真理。)
海灣公園的休眠火山上擠滿了梯田一樣層層疊疊的人群,那些沒有搶到座位的人有些跳上摩天輪的座艙,有些駕車離開城市,趕往發射基地另一側的貨運碼頭,那裡是最後一個可以窺見發射現場一隅的據點。還有少數冒險家通過潛水、滑翔、跑酷、乘坐熱氣球、喬裝成工作人員等方式混入戒備區觀摩了這次飛船發射,他們在後續報導中被陸陸續續地揭發出來。
對這些發生在眼前的事,我只感到一絲困惑。我更在意的是這艘載人飛船的體量太不嚴肅了,目測也就一輛巴士大小,這還包括了燃料箱和推進器。
專家告訴我完全不需要擔心,因為一克反物質與物質碰撞後所產生的能量就足以把我推出大氣層,而我的燃料箱裡填滿了這種東西,它能輕而易舉地把我送到蟲洞的另一端,那邊剛好有一座成熟的太空站等著為我續航。他們說這是天衣無縫的計劃,精確到小數點後面數不清的位數。
但他們沒有告訴我那所謂塞滿了反物質的燃料箱算上它的太空鋁外殼也就一隻八音盒那麼大,我坐在駕駛艙裡瞥見那隻標示著燃料符號的小匣子時還以為那是一枚按鈕。直到我們一起升空——拋棄逃逸塔——助推分離——發動機熄火——拋棄整流罩——船箭分離——入軌之後,我猛然意識到這裡只剩下我們倆了。
現在,我所搭乘的這列「巴士」除了駕駛座坐著我、副駕駛位置擺放著這隻小匣子以外,其他所有的部分都節節斷裂,被徹底丟棄在我們身後。
「地球人,一切還好嗎?」總部問。
「我不知道。很多東西都沒了,現在留給我的空間大概有兩平米左右,這正常嗎?」
「哦,這不是什麼問題。」
我本來想再問點什麼,但是那邊說他們聽不到我的聲音,喂喂喂之後他們說抱歉,我們的信號中斷了。
「至少告訴他操作指南放在座椅下面再掛吧。」
「操——算了,我相信他會找到的。」
上面是我聽到的最後的對話,然後就真的只剩下嘈雜的拖著長音的嗶嗶聲。我伸手在座椅底下默默摸出一本操作指南,上面圖文並茂,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說明書。
通常來講,蟲洞連接著黑洞與白洞,物質只能從黑洞進入,被消解成能量後從白洞射出。但是在反溯現象發生的時候,藉助短暫的漩渦產生的科氏力慣性,宏觀物質可以安全地進入白洞,駕著伽馬射線暴的波浪被黑洞噴發出來。
「駕著波浪」的浪漫描寫在指南中大量出現,具體方法卻只有「打開燃料箱」和「釋放推進器」。
我合上書,一個絢麗的漫無邊際的白洞已在眼前。我看到這個美妙的龐然大物正在舒展身體,把自己白花花的乳房、亮閃閃的鱗片、五顏六色的指甲一一攤開。她的子宮在流轉,安詳的孕育著許多將於未來誕生的星體,處於邊緣的那些孩子已經躍躍欲試準備脫離母體,尚未成形的仿如胚胎般沉睡。
我向她撲去。美麗而瘋狂的力量在吸引我,速度很快就超越了人類的視力極限。很多物質忽快忽慢地在我周圍,像我一樣毫不費力地向前飛奔。我們彼此經過且相對速度沒差太多的時候,我辨認出它們都是些被丟棄的宇宙垃圾:一枚使命結束的人造衛星、幾幅上古時期的捲軸、一塊破碎的玉佩、兩件過時的連衣裙纏繞在一起、形似微波爐的大功率電器、廢棄的核站、幾張晚報、一個著名卻潦倒的天才。
即使以如此驚人的速度進軍,我們仍然在外部區域飛行了很久,最終著陸在白洞邊緣形成的物質層上。
和我們這些氣喘籲籲的老傢伙不一樣,那些從白洞內部奔跑出來的能量是嶄新的。它們散發著無所畏懼的光芒,輕盈一躍,砰的一下就把我腦袋上的迷彩帽兒燒了一個洞,砰砰砰的把我周圍那些破東西都撞成了菸灰。
和我齊頭並進的物質全都毀滅了,這個舊宇宙中只剩下我,所有年輕的高能射線都盯住了我。直覺講,這和手冊上說的「安全地進入白洞」可截然相反。
我打開燃料箱,釋放推進器。
現在,所有的浪漫都不在了。我很脆弱,哪怕最微不足道的失誤都會令我喪命。而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活著——我不知道該叫「回」還是「去」,總之——到達地球。
在我記憶中,我的童年和其他巨引源地區的孩子沒什麼不同,雖然我很希望自己能更引人注意,但很可惜,我平庸無奇,就連缺點都不獨特。以至於發生現在這種情況,都令我覺得幸福來得太突然。
順便說一句,我不是在試管中長大的,我很科學地躺在一位母親的子宮裡分裂,先後發育出肢體和大腦。由於傳統家庭觀念已經在上個世紀分崩瓦解(參照《左翼知識分子的陰謀與拉尼亞凱亞宗族分裂方式概論》),我們這一代人被分娩出來就與母親失去了聯繫,我和我的朋友都是在育化園裡長大的。
畢業後我在一家民用智能設備測評雜誌工作,埋頭寫稿八年,僱不起保姆機器人,家裡的燈泡壞了還得自己爬梯子換。我也買不起完整的人造伴侶,更換過幾任都來自翻新機市場。在那裡功能健全、沒有四肢和腦袋的姑娘會便宜很多。可我偏偏只喜歡腦袋。我夢想能收集各種各樣的腦袋,大量的腦袋。
我登船時偷偷把一些腦袋藏在了增壓艙旁邊的縫隙裡,但她們都隨著起飛時一系列的分離而散落在大氣層周圍了。
出於某種集體無意識情懷的作祟,我把它們從頭到尾地回顧了一遍。至此,我與我過去的歲月算是完成了宏大的極具形式感的告別。可就在我回顧過去的同時,我發現我的左右腦發生了一次神奇的分裂,分裂後它能夠彼此聯動去處理毫不相關的多項任務。
就在我一邊回想過去,一邊關注著自己大腦的突變的同時,我又意識到傳說人在瀕死前會回想起自己的一生。意識到傳說高速行駛的物質會減慢自己的時間,以保持速度總和不超過光速。傳說大質量物體周圍的時空會被扭曲,一個在黑洞周圍行走的人看到宇宙其他地方發生的一切都轉瞬即逝。
照這個緩慢的方式解釋,我恐怕要一直說到宇宙終結的那一天才能解釋完我身上發生的事。實際上我自己也無法理解我大腦此刻的運行狀態。神經突觸很可能已經變異,邏輯失常,對時間的感受遠遠拋開了時間本身。我只能繼續前進。
我沿著白洞封閉的邊界繞行,儘可能地躲避不必要的消耗,只在動力開始下降時才去攻擊那些從白洞中心躥出來的噴射物。我攜帶的反物質與周圍一切向我靠近的物質相撞,它們彼此泯滅,爆炸所產生的能量將我推得更猛。
終於,反物質佔領了優勢,重力的方向開始逆反。我成功地找到一個突破口,嗖的一下滑進了白洞內部。
現在我看到的一切都不一樣了,世界緩慢、優美、清晰、明朗,時間是時間、空間是空間,還有其他未經定義的東西也保持著它們自己的樣子,完完好好地擺在那兒,一動不動。
只有我在穿行。獨自,迎著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一個不屬於任何方向的方向,努力地穿行。
我無法形容了,它超出了我的意識形態範圍和智識的界限。這種確鑿的、終極的感受,完完全全地甩開了表達。可我越接近於真實的還原,我的肉體和意識也就越薄弱,每一個微粒都在變小、變輕、變透明、變得越來越遙遠。
我懷疑我會被消解在這裡,成為一種永恆。
接下來我的懷疑也開始淡去。我記得的最後的事情就是我在落淚,但是,好像,沒有手擦。
現在我要告訴你,蟲洞穿越絕對是我經歷過的最不值一提的事情!經歷了那麼漫長而複雜的心理活動,我被折磨得要死,結果呢?
「結果怎樣?」太空站裡一個笑眯眯的乘務小姐問。她剛剛給我端來營養餐,現在用古老的方式給我測量血壓。我感到這一幕很有角色扮演的嫌疑,但我不去想它。
「我眨了一下眼就過來了。」我回答,「世界上根本就沒有蟲洞,黑洞和白洞就是兩張紙片的窟窿貼在一塊兒,最多是個門洞的裡外兩邊兒!」
由於沒有必要的緊張,我把所有的燃料都用盡了,從黑洞逃出來後只能借著慣性向前滑行。之前說好的空間站毫無懸念地等在不遠處,接住了我,先把我關在一個棺材大的暗室裡做了一遍全身掃描,然後讓我從一扇奇怪的小門走出來。
這座「成熟」的空間站在我看來更偏向於年久失修,復古的裝璜不提,雷達接收到的信號也少得可憐,信息的截取和破譯基本依靠人工完成,工程浩大且漏洞百出。可能由於工作能力實在低下,這裡的人最愛叫囂的一句口號是:態度決定一切。
我在空間站裡漫無目的地四處閒逛,穿行過一臺一臺排列整齊的巨大機箱,風扇呼呼轉動,散發著濃烈的技術革命早期成果氣息。一個胸章上掛著博士頭銜的工程師迎面向我走來。他拉住我,觀賞我,捏了捏我的手,並對我投來心滿意足的古怪笑容。
我每往前走一段路就會碰上這麼一下子,身邊很快聚集了七八個工程師。他們像群原始人一樣興致勃勃地咂摸著我,偶爾會問我身體感覺如何,更多時候都不說話,互相之間用眼睛對來對去。
瞥見之前服務我的那個笑眯眯的乘務小姐在後景一閃而過,我趕緊抽身逃去。一路尾隨她來到乘務艙,我尋摸著能找個機會跟她搭話。暗自準備了一番自我介紹,我正了正衣領,推開艙門,看到裡面足足有一百個一模一樣的乘務小姐,她們全都笑眯眯的。
一個和她們長得不一樣的女人從我身後出現,她說她是這艘飛船的總設計師,來自時鐘座艾伯耳3266星系團。
如果要在拉尼亞凱亞之外選擇一個定居地點的話,時鐘座艾伯耳3266絕對是一個糟糕透頂的選擇。那裡的現代88產業園區擁有全宇宙最頂尖的生物工程技術,你看到的任何活物可能都不是你認識的,即使它長得和你印象中的某種生物一模一樣。
「時鐘座。那我是不是走錯路了?我應該往相反方向。」我說。
「時鐘座是我的老家。這裡是室女座,離銀河系只有半億光年,你走的路完全正確。」她這樣回答,表情不帶一絲笑意。
接下來的半億光年行程有兩條路徑:一是慢慢地走,花上幾千萬年,如果沒能避開途中那些大質量天體,就要花上更久的時間;二是四處捕獲小蟲洞,在複雜的空間樞紐中鑽來鑽去,有一定的技術門檻,重要技能是學會看地圖。
時鐘座老女人給我準備了一艘非常正經的商務飛船,大小適宜,外觀嚴肅,印著現代88的LOGO。
她告訴我:「這不是普通的飛船,這是享有專利的生物飛船,在漫長的旅途中它能自我修復和成長,主動應對不利條件,跑上幾億年都不是問題。」
「但是我有問題。」我告訴她,「我活不了幾億年。」
她沒有笑,但我從她的眼神裡看到了之前那些工程師給過我的怪笑。不知為什麼,這種氣氛讓我感到很孤獨。我拎著我收到的禮物——本來我可以帶走一位空姐,但我只要了一個笑眯眯的腦袋,默默地登上飛船。
坐在駕駛艙,我鋪開地圖,凝望著我們身處的不規則星系團中那些散漫的天體,看到它們像布朗運動狀態下流動的顆粒。
「蟲洞迷宮,啊——啊——啊啊——啊——」我唱起小時候育化園裡常放的一首童謠,雖然我直覺感到這裡面很可能暗示著什麼,但後面的詞我全忘了。「啊——啊——啊啊——啊——」我高歌著旋律。
現代88飛船像條飛魚一樣嗖的一下撲了出去。
蟲洞迷宮的旅行很安全,每一扇門的那頭兒都有一座空間站剛好接住我,每個空間站看起來都像是歷史上一個瞬間的斷面。
周而復始,我再一次被太空站掃描,再次從一扇小門裡走出來。雖然每扇小門長得不盡相同,有些甚至大相逕庭,但它們的功能都是一樣的。它們打開,以便讓我的複製品像我本人一樣走出來。
是的,複製品。現在說話的是一個複製品,雖然他看起來像我本人一樣絮叨。
實際上早就沒有什麼「我本人」了。在我接近白洞的時候我已經被殺死了幾萬次,衝出黑洞的時候我四分五裂,一個完整的細胞都不剩。空間站接收到的不過是一些關於我的信息。工程師們通過這個複製我,過程中多少會有些遺失,比如我的眼睛,由於虹膜的顏色受損,它們在我思考的時候會不受控制地變來變去。我腦子裡都能聽到它們像雲一樣嗚嗚飄動的聲音。
所有人都看得到我在動心思,這可不是件有趣的事。
不過我知道我很快就會習慣的,我連我是個地球人、還不是個正經活著的地球人這種事都接受了。我很可能在受精卵細胞時代被人從婦幼醫院劫持出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我沒有肉體,也沒有靈魂,只是一些滴滴嘟嘟的信號,被各個太空站發來發去。
維斯瓦娃——我給我只有腦袋的小姑娘起的名字。一路上我丟盔卸甲,甚至丟了一隻胳膊(還好空間站的基因工程師照著另一隻胳膊複製了一個相反的給我)和頭髮的顏色。我看起來體格強壯,但我的靈魂在永無止盡的輪迴中衰弱極了。
只有維斯瓦娃能夠笑眯眯的安慰我。
我就這樣馬不停蹄的走了很久,越來越沒有方向。從地圖上看整個宇宙都在移動,我很可能在最開始的幾個蟲洞就走錯了。我感覺自己像個書籤,在一本隨機翻頁的百科全書裡戳來戳去。
只是現在還有一個問題,我知道一直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但是這個問題被我在旅行途中搞丟了,坐在太空站的休息室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她叫什麼?」一個老頭兒進來,指著維斯瓦娃問。
「別打她的主意。」我說。
「我知道你遇到了什麼問題,你現在不知道,是因為沒有人能知道他應該在未來知道的事。」老頭兒說。
「哦,你是說那個問題出現在未來?未來在哪兒?你看看這個。」我打開地圖,「這裡,我要去的地方,這就是未來,可我一直在繞圈子,我動,宇宙也動,我停,宇宙也停。」我拿手攪和著,地圖上所有的東西都順著我手指運動的軌跡開始流轉。
「哦!」老頭兒發出了尖銳的驚訝聲,「你已經發現蟲洞迷宮的時間悖論了!那別的事情你應該也都知道了。」
我深呼吸,聽到老頭兒自言自語:「比我預料的要早,早了很多。這個孩子要到站了,我得給他準備點什麼。就像我把他接出來一樣,我要把他送回去——親手。太感動了。這太——讓我感動了。」
「等等,你說你把我接出來?是你把我接出來?你不是已經死了?卜告發了三天三夜,幾乎所有的媒體都刊登了。」我不可思議的轉臉望向他,「還是說,我的天,你進化成了更高級的生命體!你像蠶一樣,把一個殼兒留在巨引源,自己爬到樹頂兒上去了!哈哈!」
猜出這個秘密,我興奮得手舞足蹈。老頭不再說話,指了指地圖,宇宙靜止了,銀河豁然跳了出來。我看到了,如果說我一直在二維空間裡的前進,那麼銀河此刻就在我的下面。如果我在三維,那麼銀河就是在裡面。當然,我實際上在更高的維度,我需要列一黑板的公式才能解釋清楚。總之,銀河此刻的位置在一種與我垂直的深處。
我趕緊拉上維斯瓦娃的長髮,一頭扎了進去。
啊。家鄉。
我最後一次走出黑洞,離開最後一座空間站,駕著一艇小筏,慢悠悠地在銀河裡劃向地球的時候,幾乎聞到了燒酒與燒肉的美味。
那幾個電影人剛剛離開波蘭西部的科尼克小城,準備到波蘭南部的克拉科夫。兩年前辛波絲卡去世的時候他們打算拍一部關於這位女詩人的傳記電影,籌集到的錢很快就花光了,電影還是一籌莫展。據說這種事在地球上普遍發生。我關注這件事,因為據可靠消息稱地球人已經認識到了拉尼亞凱亞的存在,甚至探測到了巨引源的位置,所以我也得盡多地了解地球才行。
太陽的光輝逐漸幫我從興奮中恢復了神智,不出三億公裡我就能到達地球,嚴重的事情發生了——我的維斯瓦娃不見了!我拼命地找,翻箱倒櫃,把飛船上所有的東西一件一件往外扔,可她就是不出現。
「掉頭!掉頭!」我對著駕駛系統大喊。
飛船卻越來越快,失靈一般向前俯衝。
「維斯瓦娃!回答我親愛的,你在哪兒?」我爬上飛船的艙頂,對著宇宙呼喊。速度太快了,我裸露在外面的器官被時間的狂風一一吹飛。「親愛的,哦,我親愛的。」我的嘴巴和喉嚨沒有了,我終止了哀求。我的眼睛沒有了,不能再為她或為我自己哭泣。我張開的雙臂沒有了,即使那是對相互倒模出來的仿製品,我也無法再撫摸她的頭髮。
最後剩下我的耳朵聽到她在遙遠的過去。
「我在北上途中遺失了幾位女神,」她說,「在西行途中遺失了一些男神。」
「有幾顆星已永遠失去了光芒,無影無蹤。」
「有一座島嶼被我丟失在海上。」
「我甚至不確知我把爪子遺落在何處,誰披了我的毛皮四處走動,誰住進了我的殼裡。」
「當我爬上陸地時,我的兄弟姐妹都死了,只有我體內的一根小骨頭陪我歡度紀念日。」
「我已跳出我的皮,揮霍我的脊椎和腿,一次又一次地告別我的感官。」
「我的第三隻眼早已看不見這一切,我聳動肩上的分枝,我的鰭抽身而退。」
一艘被掏空了的飛船以人類探測不清的速度穿過了大氣層,砰的扎在地球的深海底,海面翻湧,引發了幾個城市的地震和人畜的小規模傷亡。
那麼我呢?我的耳朵沒有了,探聽不到維斯瓦娃的消息。我的大腦和心臟也被挖去。
「我」沒有了——「遺失了,不見了,散落到四面八方。」。
「我」被分解成一塊一塊的(包括之前丟失在其他地方的)身體,它們稀稀零零地開始移動,逆著時間的河流向上追溯,逐漸靠緊。「維斯瓦娃!維斯瓦娃!」它們發出相同的聲音,彼此呼喚,磨磨蹭蹭地跑了七十年。
一九四五年三月,在雅格龍尼安大學的校園裡,一個叫維斯瓦娃辛波絲卡的女孩走過來。我降落在她沒有撐傘的肩膀上。當然,我也降落到這片土地。我延綿了數百萬平方公裡,終於找到了她。她也聽見了我的聲音,抬起頭,一個笑眯眯的腦袋對著我說:
「我對自己頗感詫異,身上的東西所剩無幾:一個暫且歸屬人類的獨立個體,昨天遺忘在市區電車上的不過是一把雨傘。」
至於那個被我遺失的最後的問題和老頭兒準備給我的東西——它們很可能是同一件事——我早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它們要在一百年後才會出現,而我,不可能知道那些應該在未來知道的事。
一百年後。
一座人類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量子實驗室在海底建成,施工過程中挖掘到一隻由不明物質打造的烹飪神器——塔吉鍋,裡面有組密碼經破譯解得:關於時空旅行,午夜一炮比大型粒子對撞機可便宜多了。
1 無人認領的男人
八月。現在是八月。天氣越來越熱。地面溫度達到了攝氏五十一度。從半空中望下去,整個地球城市都被覆蓋在一層白茫茫的蒸汽中。世界學術論壇月球研究中心在最近一次召開的「人類人類還是人類」峰會中首次提出:未來駐月城市的整體規劃是仿照一種古老的烹飪工具——塔吉鍋建造起來的。塔吉鍋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文化的瑰寶。鍋底巨大結實,象徵著勞動人民團結勤苦的力量;鍋蓋高高聳起,代表著統治者至高無上的榮耀;三角圓錐體的結構精巧穩固,可抵抗地震、洪水、飆風、火山爆發等目前已知的地球上的所有災難(在沒有地核也沒有地幔的月球上完全是多此一舉),而其建築幕牆模版的複雜程度足以展現人類有史以來科技領域的最高成就。
一艘以駐月城市為原型打造出來的載人飛船「騰」的一下脫離了萬有引力,進入了「賽裡斯」軌道,駛向一顆被人類命名為「那爛陀」的不可思議的行星。那爛陀星沒有明確的坐標,其存在的位置只能被理解為「無限趨近於宇宙盡頭」,是一顆沒有恆星的流浪行星。它超越了先前人類認為的宇宙中最高級的天體系統本超星系團,雖然「四處流浪」,但卻既沒有自轉也沒有公轉。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它的存在違背了人類已知的所有物理定律:它巨大的質量沒有使自己塌縮成一個黑洞,反而引出了一條但凡進入其中便可甩脫時間的超級軌道,無論從多麼遙遠的地方出發都能通過這條軌道「嗖」的到達這顆星球的某一處。
「那爛陀」被認為是宇宙文明的起源,而這艘以駐月城市為原型、長得像塔吉鍋一樣的飛船「白龍」正載著一名偉大的探險者,背負著地球交給的艱巨任務,作為人類使者首次踏上這趟冒險之旅。
「蟬。」白龍發出了一聲呼喚。
「蟬。」又一聲呼喚,這一次的發音白龍改變了的聲調的調值。
「蟬。」這一次用了女聲。
「顫。」方言。
「你太無聊了白龍。」這個叫「蟬」的太空人打斷了飛行器的智能終端,「放個節目看看吧。」
「《威猛先生的資深假裝逼不得已旅行指南》如何,這是今年點播率最高的節目。」白龍迅速回應,並把這個節目所有的系列目錄投映在了蟬的眼前,「它一共有三百二十五集原創版、五百五十集TV版、四部劇場版、十七部合拍片、兩部幕後花絮特輯、以及一部全息環幕紀錄電影。」
威猛先生和他的《威猛先生的資深假裝逼不得已旅行指南》在地月兩球家喻戶曉。
關於他放蕩、扭曲的命運,就像不知道該怎麼生長的豌豆莖一般,帶著一股蠻勁兒四處亂撞。有天他聽到自己的身體裡發出嘎嘣的一聲,隨即他龐大的身軀便轟然而倒。沒有人敢相信這個威武雄壯的男人就這麼突然崩潰了。他躺在病床上蓋著單子瘦得像沒有一樣,看起來光是維持呼吸就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聽說是跟那些熱帶女人染上了搞不清楚的病,要知道那些女人看起來活蹦亂跳的,其實都活不過三十歲。」
「我聽說是中了蠱,被人下了降頭。」
「是那些女人,她們生來就帶著病原體,所以才叫作被詛咒的部落啊。」
「唉,真是可惜,《威猛先生的資深假裝逼不得已旅行指南》再也看不到更新了。」
深夜值班室的兩名護士討論著這個被譽為傳奇的男人,並給他做了當晚的最後一次血壓測量。
第二天,他就與世長辭了,關於威猛先生和他的《威猛先生的資深假裝逼不得已旅行指南》系列以及製片方後來拼拼剪剪的各種改編版本,在上百家電視臺和視頻媒體賣出了十年來最高播映費。
他的葬禮倒是非常簡單,根據遺囑,安排給了他的生前好友沈先生——一個默默無聞的遊戲程式設計師——此人設計的遊戲從來沒有進入過任何一個公眾平臺的排行榜。
環幕電影播放到這裡,一隻穿著玫紅色芭蕾舞裙的熊貓從威猛先生的全息墓碑的光欄中「穿牆而過」,笨重的爬向蟬。
「嘿,巴比。」白龍愉快的向穿著玫紅色芭蕾舞裙的熊貓打招呼。
「滾開。」巴比粗重的說。巴比是只公熊貓。
但巴比根本不會說話,說話的其實是一臺自主太空機器人「羅漢」,他緊隨巴比身後也穿過了威猛先生的墓碑,墓志銘映在他閃閃發亮的沒有五官的金屬臉上:我健康、真誠;這個世界完了。
「誰來管管,這個蠢貨剛剛尿在了我的機器臂上。」羅漢氣憤的說,雖然他的發音系統沒有任何腔調。
巴比企圖像只貓一樣一躍而起,但是他失敗了,他只是拱了一下背,然後就一脖子癱靠在了蟬的腳背上。
「唉,算了,沒有人在乎我。我生來就是為了打掃這個愚蠢的太空艙,並在愚蠢的宇宙裡撿點破爛垃圾帶回去。」羅漢一屁股坐在了威猛先生的碑前,垂頭喪氣的捧著自己的一條機器臂,「我擁有無數條各式各樣的機器臂,我把它們擦得乾乾淨淨,每一個螺絲都擰緊、上油,掛在我房間的儲櫃裡。但是這一條,再也不會像原來一樣了。」
「羅漢,你太悲觀了。它不過是被弄髒了。」蟬說。
羅漢抬起沒有五官的臉看著蟬:「你們從來都沒有把我當成一個智能物種對待。在你們看來,那坨傻肉都比我聰明一萬倍。」
巴比已經呼嚕呼嚕的睡著了,不時的流出些口水,粘在蟬的鞋面上。
「別這樣羅漢,沒有人否定你的貢獻。你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簡直就像⋯⋯」蟬翻了翻眼皮,「就像《西遊記》裡的孫悟空一樣。你知道《西遊記》裡的孫悟空嗎?」
白龍立刻在蟬和羅漢中間投去了一隻全息猴子。
那隻猴子翻了好幾個跟頭之後,羅漢身體裡的機械元件通過全力的顫抖發出了細微的喜悅之聲,雖然只是「嗡」了一下。
蟬被自己的想像力搞得興奮起來:「我覺得我們四個,簡直就好比玄奘西行,太了不起了。」
緊接著「咣啷」一聲巨響,從艙頂傳來。所有人都隨之晃動。
艙外,一隻幼年的東毗提訶獸撞上了飛船,把飛船表面撞出了一個凹槽,然後它就不省人事的躺在那個凹槽裡面昏死過去。
這隻小獸才剛剛從窩裡爬出來不久,那是一個難以想像的險象環生的惡劣家庭。沒有水和食物,遠離恆星,天黑地凍,誕生在上面的幾千隻同一基因的小東毗提訶獸只有彼此相食。最終能夠存活下來的只有一隻,那一隻還要啃碎幾層牙齒,在星球上鑽出一個鮮血淋淋的洞,爬進去吃掉地核才能有足夠的能量飛入太空。
東毗提訶獸是目前人類已知的處於宇宙食物鏈最頂端的生命形態,它們的身體表皮極為堅固,不需要依靠任何交通工具就可以在星際間穿行,是一支遊牧在宇宙中狩獵的蠻族。它們獨來獨往,忍飢挨餓的度過漫長的真空和黑暗,然後以視力所及的任何東西為食。一隻成年的東毗提訶獸體型巨大,足以吞下一顆小型衛星。
但幼年的東毗提訶獸完全看不出一丁點兇殘的跡象,它們四肢細長,不生毛髮,皮膚像果凍一樣通透,瞪著一雙沒有眼瞼的大黑眼珠,看起來就像一隻精怪的異星猴子。
機器人羅漢就正拎著這樣一隻小東毗提訶獸回到艙室,嘴裡嘟嘟囔囔:「羅漢,去看看發生了什麼。羅漢,把咖啡煮上。羅漢,鑽開地殼,取幾塊礦石樣本。羅漢這,羅漢那。卻連個該死的表情都不讓我擁有。」
他怨聲怨氣的穿過幾道艙門,把手裡的小怪獸「咚」的扔給蟬。
蟬正手舞足蹈的躲開那些像炮彈一樣從四面八方飛襲過來的攜帶瘟疫的熱帶姑娘,或者揮舞手柄準確無誤的將姑娘打飛(他的擊中率為零)。「本款遊戲是唯一得到授權的由沈先生開發的威猛版是男人系列遊戲,在全息影片結束後跳出的彈幕廣告中點擊進入,支持正版從我做起開源募捐帳號:(亂碼,無可用字符)。」這行字始終在艙頂一圈懸浮滾動。
「蟬。」白龍呼喚道,「我希望這個東西已經死了。否則。你懂的。」
「你們是不是又想叫我把它扔出去?」羅漢用沒有眼睛的臉盯著地上的東毗提訶獸。
蟬迅速的被襲身亡,氣喘籲籲的蹲下來,用手柄戳了戳地上這具硬邦邦的一動不動的小軀體。接著又戳了戳。還是一動不動,僵死一團。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真的東毗提訶獸呢。」蟬說,「是我們把它撞死了。我得給他找個棺材,再給他起個名字,刻在棺材板上,再把他流放回太空中去。」
「叫他什麼呢?」蟬蹲在那兒思量了好一會兒,結果就像完全沒有經過大腦一樣,他說,「悟空怎麼樣。」
「媽蛋!」羅漢跺著腳走出了艙室,鬱悶的坐在飛船頂上抽了根煙。更令他鬱悶的是,他沒有嘴。
能被用來當棺材的盛具還沒找到,白龍已經軟著陸在那爛陀星的指定停船坪上。蟬手裡牽著熊貓巴比,身後跟著機器人羅漢,爬出「塔吉鍋」掀開的鍋蓋,走下飛船。
他眼前的一幕令他無比震驚:基本上就是他看過的所有的科幻類電影大串聯。
迎接他的那爛陀星人長得高高瘦瘦,瓜子臉尖下巴,兩隻黑不溜秋的鵝蛋眼高高吊起,伸出一隻和ET一樣的手指(比電影中更硬朗和慘白一些)。他也同樣伸出一根手指和對方的指尖點了一下。
「歡迎你,地球人。」對方說。
「我很高興來到,呃,好萊塢。」蟬對這一切失望極了,幾乎無法掩飾,「沒想到是個這麼沒有創意的地方。」他轉過臉悄悄對羅漢說。
「你對這裡的一切不感到陌生吧?」對方又說,「因為百年來我們一直源源不斷的把我們的信息輸送給地球,我們一直在等待地球有天能夠破解它們,終於我們等到了這一天。也許你覺得科幻故事裡都是違反科學的,但宇宙的真相就是由』不可能事件』偶發形成,也就是說宇宙中會極小概率的發生違反一切定律的』不可能事件』,而我們那爛陀星就是』不可能事件』的集大成體。我們不在宇宙的邊緣,我們在宇宙的中心。我們既不自轉也不公轉,因為宇宙圍繞我們旋轉。來吧地球人,我先帶你四處參觀一下。」
一些《綠燈俠》裡飛出來的人物從他們腦袋頂上擦過,但這些人物都穿著超人的戰袍。
「哇喔,漫威也加入了。」蟬仰著脖子喊道,然後又低下頭看看巴比,巴比總能瞬間躺倒在蟬的腳上流著口水睡著,「我們還是先辦正事吧,拖著這傢伙挺沉的。」
「好吧,如果你這麼想的話。」對方說著,把他們帶到了研發實驗室。
這裡其實不太像一間實驗室,因為太簡陋了,地球上的寵物醫院都比這裡更為發達。這時候過來一個披著白大褂的「剪刀手」,雖然長得並不像約翰尼德普而是同樣長了一張經典的外星人臉。
「幫個忙兄弟。」剪刀手說。
羅漢「哼」的一聲用一隻手將巴比拎上了手術臺(根本就是一張破桌子)。
剪刀手在巴比的肚皮上胡亂劃拉了幾下,就聽見一片「呲啦呲啦」的聲音,一大團細碎的數據線從巴比開膛破肚的身體裡支楞出來。「幫個忙兄弟。」他又說。
蟬小心翼翼的把手伸進巴比的肚子,那些數據線帶著血管的溫度貼在他的手上,然後他摸到一個活的東西,嚇得一跳。
「拿出來吧,就像從你媽的逼裡扯出你自己。」剪刀手說。
蟬斜眼看了看這個嘻哈得很低級的外星人,回過頭,顫顫巍巍的從裡面抱出一隻活的小香豬。
「哈哈哈,你就是這副呆樣。」剪刀手笑得很節制但明顯在嘲諷的說。
之前那個接待他們的那爛陀星人回到房間(不知道什麼時候離開的),把一份數據盤交給羅漢:「這是你們要的東西。」又看了看懷裡抱著豬一臉錯愕的蟬,「你們兩個跟我來。」
羅漢收起數據盤,他沒有表情的臉上突然很悲傷,但是沒有人看得出來。他猶豫了一下,什麼也沒說,默默的跟在蟬和巴比和那爛陀接待員的身後也進入了下一個房間。其實到了這裡以後他就一直很沉默,只是沒有人注意到他。
這個房間又過於失真得不像個好地方了。這是一條長長的看不到盡頭的走廊,中間過道的光線暗到幾乎看不見彼此的臉,兩邊林立著巨大的玻璃容器,每一個罐子裡漂浮著一種人類聞所未聞的生物。那些生物,大型的把罐子擠得滿滿騰騰,袖珍的肉眼幾乎無法辨識,但無影定向光把他們一個一個照射得了了可見。
沉默的走了很漫長的一段路,那爛陀接待員突然停在了一個空的玻璃罐前。
「這是留給你的,地球人。」他說。
錯愕的繼續沉默了許久之後,蟬才發出一點點聲音:「你說什麼?」
那爛陀接待員去蟬的懷裡抱過巴比,但蟬出於本能緊緊抱住巴比死不撒手,雖然他全身上下都在顫顫發抖。那爛陀接待員暫時放棄了巴比,向蟬解釋起來:「豬,是我們那爛陀派去監視地球的使者。熊貓,是豬類混進政府高層的偽裝。但是隨著地球文明城市化進程的展開,在家裡養豬的人越來越少,我們不得不研發這種迷你豬以寵物形式駐進人類家庭。至於你,是人類送來給我們作為禮物的地球人樣本。」
「不不,你一定搞錯了,我是個使者,我要帶著關於宇宙的終極資料回到地球,這是我的使命。」
「我們沒有搞錯,他才是使者,你不是。」那爛陀接待員用他ET的手指向羅漢。
蟬驚愕的望向羅漢。
羅漢把沒人看的出來的目光憂傷的投向蟬懷裡的巴比:「不然你以為你在航天測試中各項評分都不及格,為什麼還能被派遣出任太空人接受如此重要的任務。實話,你沒有回程票親愛的。」
「你們,你們這是謀殺!」蟬幾乎吼叫起來,「想想我可憐的父母,他們還在等我回去團聚,光宗耀祖!」
羅漢發出了輕輕的否定聲:「嗯嗯。你的父母已經接受了政府的撫恤金,並且在駐月城市預購了售價客觀的房產。我覺得很難過,蟬,這傢伙曾經把尿撒在我的機器臂上,撒的那麼暢快淋漓,而現在我就要和他分離了。我太難過了,但是你們沒有人會關心我的感受。」
這時又是一聲突然的巨響,天地顫抖。
白龍在停船坪上補充能源時打了會兒瞌睡,待他醒來,總感覺飛船哪裡不對。他四下尋摸,終於發現那隻東毗提訶獸不見了。
「什麼?東毗提訶獸?」那爛陀接待員也接收到了消息,「我以為他們已經滅絕了。太不可思議了。我們一定要把這隻抓到手。」他說著就衝出了黑暗走廊,帶領部隊捕捉宇宙中最後的一隻東毗提訶獸去了。
蟬被晾在一旁,傻站了珍貴的好幾秒鐘,突然驚醒過來,拔腿就跑。
羅漢則把身體跪下去,把雙腿摺疊成兩條履帶,咕嚕咕嚕的很快就跟上了蟬。
他們跑到停船坪上,看到那隻刀槍不入的小怪獸正在一片炮火的海洋中一次又一次的倒下又爬起。
「撐住啊悟空!」蟬大喊一聲,跳進了白龍的船艙。
那爛陀接待員發現白龍徐徐起飛,「騰」的一下進入了賽裡斯軌道,他抬手一揮派了一隊兵力追去。
蟬踉踉蹌蹌的跑進艦橋,穿過那些暫停在半空中的熱帶女人的身體,一屁股坐下來,手裡還抱著已經從熊貓變成豬的巴比。羅漢則不緊不慢的把數據盤插進白龍的接口,在心裡默默的哼起小曲。
蟬喘了更加珍貴的好半天,才慢慢睜開眼睛。他覺得眼前的熱帶女人們好像離自己越來越近了,而且一個一個越來越有針對性的指向自己。他閉上眼睛甩了甩頭,然後看到了窮追不捨的那爛陀戰艦。
「蟬。」白龍呼喚道,「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很遺憾的告訴你,我們是一艘代表文明與和平的飛船,我們沒有武器,無法反擊。」
白龍位於數據盤接口上方的一個小屏幕上顯示著:文件讀取中。
蟬慢慢站起來,直面那些以全息影像投射在他眼前的炮彈。「你錯了。」蟬說。然後他側身一晃,一枚炮彈擦過他身旁,向遠方飛去。飛船也隨之一晃。
「是男人系列遊戲」始創於二十一世紀初,是由十五個是男人FLASH小遊戲集合而成的,遊戲設置了各種級別的難度,還額外設置了很多獎勵、挑戰和勳章獲取和隱秘地點。內容豐富(十分單一)、挑戰性強(因為只有一條命)、精緻(粗糙至極)的遊戲畫面、配合生動(無任何可圈點之處)的音樂效果,使得遊戲情節更加有趣。
「白龍,我們已經堅持多長時間了?」蟬躲得精疲力竭幾近虛脫,新一輪炮彈正更加密集更加快速的向他襲來。
「蟬,我正想告訴你這件事。根據那爛陀星提供的資料分析,賽裡斯軌道不是一個線性存在,它沒有時間,甚至沒有任何數據累計的概念。照此推測,這個遊戲在賽裡斯軌道內是無窮無盡的,直到玩家死亡為止。」
「那我們距離出口還有多遠?」
「根據那爛陀星提供的資料,賽裡斯軌道有無盡條出口,可以直達每一顆行星,如果你指的是地球出口的話——哦,無論哪一個出口都是一樣的,因為沒有⋯⋯」
「我懂了。」蟬打斷了白龍的話,熱血中二病發,站定在槍林彈雨中,「與其就這麼沒完沒了的等死——」他慢慢的抬起手,「不如放手一搏吧。」他掄起手中的香豬巴比(如果是之前的熊貓巴比就杯具了),狠狠一甩,把一整排炮彈打擊回去。再甩,是下一排。然後又一排。
炮彈噼裡啪啦的散落在它們的母艦上。那爛陀的戰艦很快被自己的武裝擊落,爆炸成一團鮮豔的蘑菇,無聲無息的化為飛灰,永永遠遠的滯留在了不存在時間的賽裡斯軌道內。而這時一道更加燦爛的光芒從蟬身後的舷窗照耀進來,他不需回頭也知道那是太陽的光芒。
白龍「噌」的一下鑽出了賽裡斯軌道,進入了萬有引力的太陽系。
他們到家了。
然而一枚陰險的炮彈從它母艦的殘骸中脫險而出,緊緊的盯在白龍的屁股後面,一路尾隨到地球的大氣層外。
它突然加速,猛攻上來。
蟬迅猛的一個斜身。白龍幾乎摔倒在空中。巴比被甩出十幾米遠。羅漢的臉直接栽進了原本打算給悟空做小棺材的快餐盒。炮彈擦過蟬的太陽穴,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直愣愣的撞向了地球。
與這枚炮彈並肩而至的,是數以萬計的一模一樣的炮彈,它們在之前的賽裡斯軌道內風馳電掣的追逐過白龍,陸陸續續的與白龍擦身而過之後,此時都到達了一個共同的目的地——地球。
沒有聲音。也沒有閃亮。蟬看到巴比、羅漢、白龍,三個根本沒有表情的傢伙,都目瞪口呆的望向他。他感覺自己空白了有半生那麼久,才轉過身去,從舷窗裡看到蔚藍色的地球正被一股翻天覆地的灰白色能量浪潮吞掉最後一口。
地球死了。
白龍在此刻的位置停了下來。
硝煙很久很久之後慢慢散去,幾乎是把蟬的後半生也過完了,地球終究沒有回到它原來的模樣。那美麗的蔚藍色海洋和高低跌宕的山巒,那被吹噓得在太空可見的萬裡長城,那飽經汙染的地下水,臭氧層空洞和融化成渣的冰川,都不復存在了。
蟬呆佇立在舷窗前,保持著很久之前的姿勢不能動彈。
羅漢輕輕走到蟬身邊,安慰說:「凡事多往好處想。畢竟是他們出賣了你。」
「謝謝。」蟬說。
白龍向尋人啟事中心發出了消息,尋找依然活在宇宙各處的地球生物。浩瀚的黑暗裡,一個微弱的星光忽閃忽閃的回應了白龍。當然,還有更多漂流得更遙遠的人類或機器人正在以極為緩慢的速度將坐標一一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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