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痕跡: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風塵

2021-02-13 千尋讀書

  我有一個比烈酒還烈的故事。

今天盛滿,端給你喝。

老兵打架,愛用滅火器。

油錘灌頂的招式他是不使的,滅火器十幾斤重,幾類李元霸的大錘,砸到肩膀上必須是粉碎性骨折,砸到腦袋上指定出人命。

老兵不是馬加爵,他不掄,只噴。

臭鼬厲害吧,沒幹粉滅火器厲害,拇指輕輕一扣壓,砰的一聲,白龍張牙舞爪地奔騰而出,對手立馬被撲成了一個雪人,眼淚鼻涕一把一把的。

老兵噴完一下後,倒退兩步紮好馬步,等著對方咳嗽,對方只要一咳嗽,立馬又是一通噴,對著臉噴,粉塵瞬間堰塞住舌頭,嗆得人滿地打滾兒。

挨噴的人連嘔帶吐,連告饒的工夫都沒有,白色的口水拖得有半尺長,咯吱咯吱地牙磣。

老兵一邊噴一邊斬釘截鐵地喊:「讓你再借酒裝瘋,爆你的菊!」

乾粉瀰漫了半條街,烽煙滾滾,他威風凜凜地立在其中,中國版的「終結者」。

我站在一旁暗暗稱奇,爆菊居然爆到臉上來了。

老兵是開火塘賣燒烤的,專注宵夜整十年,專做酒鬼生意。

店名「老兵燒烤」,一度被《孤獨星球》雜誌列為「環球旅行之中國雲南麗江站最值得體驗的十個地點」之一。  他們家的炭烤雞翅、錫紙培根白菜名氣很大,但大不過他們家的青梅酒、瑪卡酒和櫻桃酒。半人多高的大酒甕有十幾個,最香莫過酒氣,封蓋一開,酒氣頂得人一跟頭一跟頭的,頂得人舌頭髮酸、口內生津。  管你是不是好酒,都忍不住想來點兒嘗嘗。  他們家沒酒杯,一水兒的大號軍用搪瓷缸子,二兩酒倒進去不過是個缸子底兒,根本不好意思端起來和人碰杯,於是大部分客人站著進來,打著醉拳出去,小部分客人空著肚子進來,空著肚子回去。  沒辦法,夜風一吹,酒意作祟,一手撐牆一手攥拳,腰自覺地一彎,嘴自覺地瞄準腳下的水溝,喉嚨裡像有隻小手自己在擰開關,滿肚子的燒烤連湯帶水地傾瀉而出,不倒空了不算完。  酒是話媒人。  每晚來消費的客人大多已在酒吧喝過一兩場,大多大著舌頭而來,坐到火塘裡被熱烘烘的炭火一烤,酒意上頭上臉,再木訥的人也難免話多。  燒烤店的午夜浮世繪有意思得很,四處嗡嗡一片,有人逼帳,有人借錢,有人打酒官司,卡著對方的脖頸子灌酒,有人秀真誠,攥緊別人的手掏心窩子,有人腆著臉聊姑娘,仗著酒意覺得自己英俊非凡,有人不停地拍馬屁,對方隨便說一句冷笑話也哈哈大笑,誇張地齜出十二顆門牙,顆顆都泛著諂媚的光。  話多了,是非自然也多。  夜店、酒鬼、炭火熊熊,難免起摩擦。爭端日日有,由面子問題引發的佔三成,一言不合丟酒瓶子是小菜,鬧得兇的直接肉搏混戰,酒精上腦,下手沒輕重,常有人被揍暈在桌子底下。  人真奇怪,在自己的城市謹小慎微,來到古城後各種天性解放,喝大了酒後個個覺得自己是武林高手,人越多越愛抖威風。想想也可憐,幾十歲的人了,抖的哪裡是威風,找存在感而已。  很多架哪裡是為了自己打的,大多是打給別人看的。  尋常推推搡搡的小架,老兵是不理會的,你吵你的,他忙他的。  他操著大鐵鏟子伺候炭火,間或端起溫在炭火旁的白酒遙敬一下相熟的客人,只當那些起小摩擦的人是群在過家家吵架架的小孩子。  一般的中度摩擦,他也不怎麼理會,自有老闆娘拉措出馬。  拉措是瀘沽湖畔長大的摩梭女子,模樣比楊二車娜姆漂亮,性格比楊二車娜姆還要鋒銳,嗓門又高又亮,力氣也大,一個人可以拎著兩個煤氣罐健步如飛。  拉措像個楔子,硬生生地往拳來腿往的人堆裡扎,她兩臂一振,白鶴亮翅,兩旁的大老爺們一踉蹌。拉措的手指頭敢指到人的鼻子上,她劈頭蓋臉地罵:「你們都是多大的人啦!吃飯就好好吃,打什麼架!你媽媽教你吃飯的時候打架嗎?!」  她挑著細長的丹鳳眼挨個兒人地瞪著看,成人之間的鬥毆被她一句話罵成了小朋友間的胡打亂鬧。  拉措一發威,酒鬼變烏龜,沒幾個人敢再造次,大都訕訕地轉身坐下,偶爾有兩個抹不開面子的人剎不住車,嘴裡罵罵咧咧,音量卻並不敢放大。  金波、狂藥、般若湯,古人稱酒為狂藥是有道理的,醉酒的人大多易狂。  倫理道德是群體中建築起來的,環境條件不同,尺度和底線不同。人性是需要約束的,而酒是解開這種約束的鑰匙之一。  午夜的燒烤店酒氣四溢,「鑰匙」晃蕩在每一隻酒杯裡,故而道德尺度的彈性尤為明顯。  一把鑰匙開一層鎖,一杯酒火上澆油增三分狂意。  有一些人狂得蠻天真,醺醺然間,把自己的社會屬性和重要性無限放大,總以為自己的能量可以從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穿越大半個中國輻射到滇西北,故而不畏懼和旁人的摩擦升級。他們大著舌頭,各種好勇鬥狠,各種六親不認,開了碴口的啤酒瓶子亂揮瞎舞,誰攔都不好使。  這種時候,就輪到老兵出場了。  電線桿子上的老軍醫專治各種疑難雜症,火塘燒烤店裡的老兵專治各種不服、各種混不吝。  他撅著嘴踱過去,鉗子一樣的大手專擒人手腕,擒住了就往門外扔,不管掙扎得多厲害的,手腕一被鎖,皆難逃老兵的毒手。也沒見老兵身手有多敏捷,但對方的拳頭就是落不到他身上,他腰微微一晃,不論是掏心拳還是撩陰腳全都擦身而過。  部分被扔出門的人大馬趴摔在青石板上,貼得和烙餅一樣,哎喲哎喲哼唧半天,才一節一節地撐起身體,旁邊早蹲下了拿著計算器的燒烤店小弟,笑眯眯地說:「結了帳再走吧,賴帳不好。」  又說:「您還有東西沒吃完,要不要打包?浪費食物不好……」  還有一部分人士越挫越勇,爬起來又往門裡衝……然後再度擁抱大地,屁股上清清楚楚烙著一個鞋印。  怎麼說也是一百五六十斤的人,怎麼就被這麼個瘦巴巴的小老頭給打了個顏面掃地呢?更丟人的是,人家一拳都沒出,這也不算打架啊。  他們都蠻委屈,揉著屁股,噙著淚花兒蹣跚離去。  能享受乾粉滅火器待遇的人士是極少數,老兵只對一類人使此大招。  這類人有個共性,嘴欠,從地上爬起來後大多喜歡堵著門放狠話,南腔北調,九省鄉談:「你知道我是誰嗎?!你知道我認識那個誰誰誰吧?!工商、稅務、消防、公安……總有一樣能拿得住你吧!媽的,明天就封了你的店!」  再不然就是打電話叫人,張嘴就是:「給我帶多少多少人過來,我就不信治不了他!」  還真治不了,不管多麼氣勢洶洶,統統折戟於老兵的乾粉滅火器之下。  一堆涕淚橫流的雪人連滾帶爬地逃,臨走還不忘撂狠話:「老兵你給我等著……我弄死你!」  老兵火塘和大冰的小屋打對門,我有時蹲在門口看看西洋鏡,真心悲憫那些雪人,有時候實在忍不住插話。  我說:「你還真弄不死他……」  我還真不是個愛挑事兒的人,媽媽從小教育我要實話實說,我說的是實話,真的,就你們這點兒道行還真弄不死他。  AK47都沒弄死他,美式M79型40榴彈發射器都沒弄死他。  蘇制14.5毫米高射機槍都沒弄死他。  地雷和詭雷都沒弄死他。  他的一隻耳朵、半個頭蓋骨都留在了中南半島的熱帶叢林裡。  老兵曾是偵察營營長,歷經槍林彈雨,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老兵。  八十年代初的國境線上,他是戰鬥英雄。

我和老兵是忘年交,他的歲數當我舅舅都富餘,但若干年來大家兄弟相稱。  他平時喊我「大冰兄弟」,高興起來了,喊我「小渾蛋」「小不死的」。禮尚往來,我喝醉了酒後,一口一個「老不死的」喊他。  這是有典故的,我大難不死好幾回,他死裡逃生無數次,我殘了幾根手指斷過幾根骨頭,他廢了一隻耳朵半個腦殼,大家都是身殘志堅的不死小強,一個小不死,一個老不死。  全麗江都尊稱他一聲老兵哥,估計也只有我敢這麼大逆不道地喊他了,同樣,全麗江能讓我喝成醉貓的,也只有他老兵一人。  我傲嬌,雖開酒吧,卻最煩酒局中的稱兄道弟,也懶得聽醉酒的人吹牛B說車軲轆話,不論與坐中有多少大人先生,杯子端得也不勤,極少喝醉。  不是不愛喝,但分與誰醉。  酒是狂藥,也是忘憂物,若要酣暢,只當與老友共飲,比如老兵。  很多個打烊後的午夜,街面的喧囂回復寧靜時,他推開大冰小屋的木門,伸進腦袋來自言自語:「真奇怪……有烤牛肉,有烤魷魚,有酥油饅頭,還有櫻桃酒,怎麼這個小渾蛋還不趕緊滾過來,非要麻煩我來請嗎?」  我含著口水鎖門,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櫻桃酒哦,饞死我了。  還有的時候,他腦袋伸進來就一句話:「緊急集合!目標,老兵火塘。」  我跟在他後面,踢著正步走出門,他正步踢得太快,我一步跟不上,下一步就順拐。  他喊口號:「一、二、一……一二三四!」  我配合他,順著拐喊:「 A、B、C、D!」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中年人大多被世俗的生活覆上了青苔,稜角未必全被磨平,只是輕易不揭開示人而已。  我卻有幸,屢屢見識老兵孩子氣的一面。  他經常走著走著,忽然下達戰術指令,比如正步踢得好好的,高喊一聲:「臥倒!」  我臥倒了,他又嫌我屁股撅得太高。  還有一次,有隻虎皮大貓嗖地竄過去,他高喊了一聲「隱蔽」,就一骨碌竄進了牆角的陰影裡。  我哪兒經歷過這種場面啊,慌慌張張地也找了個陰影往裡骨碌,結果一屁股坐進了河溝裡。  他跑過來撈我,嘴裡還不忘了說:「警報解除……」  水真涼,我想罵娘。  我們的午夜對酌一般分三個步驟,先就著烤肉喝啤酒,然後啃著烤蠔飲青梅酒或櫻桃酒,最後是大杯的老黃酒。  我把它分為三個時代:啤酒是青銅時代,青梅酒是白銀時代,老酒是黃金時代。  青銅時代,大家不說話,搶著吃肉,吱吱作響的烤肥牛燙得人齜牙咧嘴,那也得吃,要抓緊墊底呀,不然撐不到黃金時代,白銀時代就被放挺了。  老兵不讀王小波,我跟他解釋了半天他也搞不明白,他不像我,喝酒不矯情,只是乾淨利索的兩個字:「幹了!」  櫻桃酒是我的最愛,肚裡有肉心裡不慌,故而酒來碗幹,從不養魚,然後必端著酒碗上桌子……酒是狂藥,我本俗人未能免俗,喝酒喜歡上桌子這一良好習慣保持了多年,或歌或嘯,或激昂文字或擊鼓罵曹,或技擊廣播體操。  老兵火塘裡的桌子是青石條壘成的長方框,中間是炭火,四邊是半尺寬的石頭面,腳感頗佳,我每每一爬上去就不肯下來了。  有時候來勁兒了,還非拽著老兵一起站上來,我激他,說他不敢站上來是怕被拉措罵。  他還真不經激,端著酒缸子站上來和我碰杯,兩個人搖搖晃晃地像在推手一樣。  盤子踩碎過幾次,腳踩進炭火裡,鞋燒壞過兩雙。  老兵被拉措關在房門外數回,睡沙發若干次。  我和老兵的午夜痛飲常常持續到天亮,我們邊喝邊大著舌頭聊天,尺度頗大。老兵只剩一隻耳朵,且耳背,和他講話必須扯著嗓子,不知道的人以為我在和他吵架。他是諸暨人,江浙口音重得一塌糊塗,喝了酒以後說話幾類鳥語,我平時聽他講話是蠻費勁兒的,但奇怪的是,喝了酒後卻句句都聽得真切。  一般到了夜未央、天未白的時分,我借著酒膽,從他嘴裡有一句沒一句地摳出點兒陳年往事。  他不太愛講過去的事,清醒時若有人隨意和他攀談過往的行伍生涯,他要麼冷臉要麼翻臉,不論對方是在表達一種尊重還是在恭維奉承,都不給人留情面。  相識這麼多年,我懂他的脾氣,故而就算是喝得再醉,也不忘了在套話之前先來一通戰術迂迴。  最常用的方式是:「欸,我說老傢伙,扣林山戰役是不是比法卡山戰役打得慘……」  他嗤之以鼻,擺著手說:「你懂個屁啊……」  話匣子一打開就關不上了,他拿杯子、盤子排兵布陣,石板桌面是沙盤,戰略布局一講就是幾十分鐘。  只要在他長篇大論的過程中隨意提一句「當時你在哪個高地」,事兒就成了,他立馬上套,通紅的眼睛眯成一條縫,從貓耳洞講到無名高地戰,字字句句硝煙瀰漫。  他不看人,自顧自地說話,語氣平穩淡定,只描述,不感慨,卻屢屢聽得我心驚肉跳。

老兵1984年初參戰,二山輪戰,又名中越邊境戰。  參戰前寫血書,老兵把手指切開,剛寫了一個字,傷口就凝住了,旁邊的戰友打趣他:你凝血機制這麼強,想死都難。  一語成讖,老兵的血小板密度保了他一條命。  老兵時任偵察連副連長。  偵察連一馬當先,是全軍尖刀中的刀尖,沿文山一線,自馬裡坡扎入,最遠深入敵後400公裡。因偵察需要,穿的是敵軍的軍裝,最近的時候隔著兩三米的距離和敵方打照面,隨時做好殺人和被殺的準備。  叢林遭遇戰是家常便飯,1984年6月3號,老兵經歷了記憶裡最深刻一次肉搏戰,雙方都是56式軍刺,老兵的右腿肚被捅穿,他割斷了對方的喉管。  是役,敵軍大多是特工級的偵察員,單兵作戰能力突出,卻被老兵的偵察連整隊殲滅。  老兵雖是江浙人,卻驍勇得很,扣林山戰役時,他領著一個排偽裝成一個營,據守高地一晝夜,增援的隊伍一度被阻在半途中。老兵領著手下的幾十個兵一次又一次擊退敵方整營建制的波浪攻擊。  輾轉徵戰的數年間,老兵到過74個高地。  斥候難當,無給養、無後援,初入叢林時沒有經驗,單兵配備不過五塊壓縮餅乾、兩個軍用罐頭,幾天就吃完了,  他們吃蛇,生吃,吃各種蟲子。  吃毛毛蟲時,用軍用雨布一蒙,點起羊油蠟燭灼去毛毛蟲的硬毛,整個兒囫圇塞進嘴裡,一嚼,滿嘴黏稠的汁兒,像魯菜上勾的芡。  最常吃的是蚯蚓,雨林潮溼,有成千上萬的蚯蚓,紅的、黃的、粉紅的,取之不竭。  人手鹹,觸碰到蚯蚓的體表,它立馬渾身分泌出噁心的膿液,實在難以下咽。  必須翻過來吃,找根樹枝,像翻洗豬大腸一樣,整條蚯蚓從外到裡翻起來,不管什麼顏色的蚯蚓,翻過來後都是生豬肥肉一樣的雪白,蚯蚓食泥,把泥巴揩掉,閉上眼睛往嘴裡丟,咯吱咯吱地嚼,抻著脖子往下吞咽。  味道好像啃了一口中南雨林的腐殖紅土。  貓耳洞自然是要住的,進洞前全員脫衣服,不脫不行,水汽一浸,溼氣一泛,人會爛襠。最潮溼時,洞中有半米多深的水,人蹲靠在其中,溼氣透骨,瘙癢難耐,撓出血來還是癢,終身的後遺症。  煩人的還有螞蟥,鑽進肉裡,揪不得拽不得,越拽越往裡鑽,火也燒不得,半截燒掉半截爛在體內,螞蟥有毒,整塊肉都會糜爛。  扣林山、法卡山、八裡河東山……老兵兩隻胳膊上布滿了螞蟥眼,戒疤一樣,但數量沒有他殺的人多。  大大小小的陣地戰及遭遇戰,他斃敵20餘人,這不包括遠距離擊斃的。  參戰一年後,老兵已從副連長升為偵察大隊代理營長,彼時他二十三四歲光景,手底下的幾百名士兵大多只有18、19、20歲。這幾百名年輕人,大多殞命於1985年5月28日。  當日,他們為了應對越軍的6月反擊,深入敵後偵察火力配備、彈藥基數、換防兵力。剛剛完成偵察任務,返程行至馬裡坡,離國境線只有48公裡處時,忽然遭遇重火力伏擊,被包了餃子。  敵方看來蓄謀已久,把他們圍在了壩子底,圍起的口袋只留北面一隅,那是無法去突圍的敵方陣地。  包圍圈越縮越小,平射機槍和火焰噴射器交錯攻擊,眼瞅著老兵和他的偵察大隊就要全體被俘被殲。  槍林彈雨中,老兵組織大家做了一次舉手表決,然後呼叫後方炮火覆蓋:以偵察大隊為中心,500米半徑內炮火覆蓋。  他們請求的是一次自殺式的炮火覆蓋。  若用四個字解釋:向我開炮。  在和後方爭犟了13分鐘後,呼嘯的炮火覆蓋了整個包圍圈。  頃刻,越南的重炮開始了反覆蓋,雙方的炮戰不斷升級,雨點一般的炮火揭開的是後來被軍事戰略學家載入史冊的「5•28炮戰」。  他什麼都聽不見,不停地中彈,被炸飛,又二度被炸飛,氣浪把他掛到了一旁報廢的坦克炮筒上。  百二十人全都沒了,只留下老兵一條命。  他原本也活不了,第一次打掃戰場時,人們以為全員陣亡,並無人發現他還有一絲氣息。直到次日凌晨,他才被人發現。  整整兩個月後,老兵在千裡之外的昆明陸軍總醫院恢復了幾分鐘意識,然後繼續墮入沉沉的昏迷。  他當時的傷情如下:  胸椎骨斷4截  腰椎斷2截  左肋骨斷5根  右肋骨斷9根  左手手腕斷裂  右耳缺失  右肺穿透傷多處  右肩粉碎  雙眼眼膜灼傷  上下門齒缺失  腦部顱骨變形,3公分的彈孔2處  全身彈片無數  ……  幾乎已經稀巴爛的老兵命不該絕,他奇蹟般地活了下來,這或許歸功於他過人的凝血機制,或許冥冥中上天希望留下一個活口見證。  全隊陣亡,只餘他一條人命。  「5•28」之後的七個月內,老兵時而昏迷時而甦醒,歷經了24次大手術,被定為二等甲級傷殘,醫生費盡心力救治後,篤定地下結論:全身癱瘓,終身臥床。  在術後的昏迷中,軍委嘉獎他為一等功臣,終身療養,享受正團待遇。  老兵全身癱瘓,一動不動地躺在療養院病床上,躺到1988年8月1日時,他將自己的終身俸祿捐獻給了希望工程。  他說:「把這些錢花在該花的地方吧。」  老兵當時每月領取的各種補貼是1300元。  在1988年,1300元不是個小數目,隨著時間更迭,這個數字水漲船高,不論漲得有多高,26年來,老兵分文未動,幾百萬的人民幣全部捐了出去。  他的戰友們都死了,只剩他一人孑立世間,理所應當的俸祿他不要,他不肯花這份飽浸熱血的錢,固執地選擇終身捐贈。  老兵癱瘓了整整四年。慢慢恢復了一點兒上肢力量,可以輕輕地撓撓雨林溼氣遺留的瘙癢。  一天,他夜裡睡覺時,迷迷糊糊間撓破了肩胛處的皮膚,摳出了一枚彈片。  半睡半醒間他繼續摳,摳得床單上鮮血淋淋,摳得背上稀爛,到天亮時,他摳出了幾乎一瓶蓋的彈片。  奇蹟發生了,老兵不可思議地站起來了,療養院的人都震驚了。  一年後,療養院的人們再度震驚:老兵跑了。  他是國家天經地義要養一輩子的人,但他決絕地認為自己既已康復,就不應再佔用資源。  他用了一整年的時間復健好身體,然後跑了。  翻牆跑了。  拿命換來的一切全都不要了,不論是榮譽、光環,還是後半生的安逸,隨手撫落,並未有半分留戀。  八千裡山河大地,他兩手空空,獨行天涯。  ……  老兵在人們視野中消失了很多年,家人、朋友、戰友,無人知曉他隱去了何方。  直到很多年後,他家鄉的一位親友無意中走進了一座小城的一家燒烤店……  這時的老兵已經自力更生,擁有了另外一種人生。  他選擇了一個離他的戰友們不算遠的南方小城,吃飯、睡覺、喝酒、做小生意,安安靜靜地生活。  那座小城叫麗江,位於中國西南——邊陲雲南。

老兵的心裡揣著一個血淋淋的世界,他並不屑於話與人知,隱居滇西北的多年裡,並沒有太多人知曉他的過去。  曾有位報人如我這般機緣巧合了解了他的故事後,把他的行伍生涯撰成數萬字的長文,那人也算是老兵的好友,因為事前未打招呼,老兵獲悉後,找到那人,在文章發表前懸崖勒馬,連人帶筆記本把人家扔進了河裡。  那人在河裡撲騰著喊:媽的絕交!媽的為什麼!……  老兵不睬他,盤腿坐在水邊抽菸。  沒什麼可解釋的,不過是一個執拗的老兵,不肯用他兄弟們的血給自己貼金。  我寫上述文章並未徵得老兵的同意,我也做好了被他扔下河的準備。  無他,在這個不懂得反思的時代,有些故事應該被後人知曉。  不奢望銘記,知曉即可。  有廟堂正史,亦應有民間修史,何為史?末學淺見,五個字:真實的故事。  關於那場戰爭,是對是錯,是正是反,百年後世人自有分曉,但無論如何,請別讓它湮滅,那些鮮活和真實的細節,有權利被人知曉。  不論是這個國度還是這個民族,都不應遺忘:那些人曾經歷過那些事,然後那樣的活。  寫就寫了。  我等著老兵來把我扔下河!  老兵歸隱滇西北後,一直以賣燒烤為生。最初的燒烤店不過是個攤位,他那時招募了一名服務員,就是後來的老闆娘拉措。  有時候,女人就是這麼神奇,不論你曾經滄海或者曾驚濤駭浪,她都會成為你前段人生的句號,後段人生的冒號。  關於這段公案,老兵和拉措各執一詞,老兵信誓旦旦地說最初是走婚:當年拉措居心叵測,邀請他這個老闆去瀘沽湖玩兒,晚上偷偷爬進他的房間把他給辦了……他力氣沒人家大,不得不就範。  拉措挑著丹鳳眼推他,咬著後槽牙說:「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  說一句推一下,她力氣果然大,老兵被推得像個不倒翁一樣。拉措說:「大冰你別聽他瞎說,明明是他追的我,這傢伙當年追我追得那叫一個兇喲,從古城追到瀘沽湖,一點兒都不怕羞,哎呀,我都不好意思說……後來把我給追煩了,就嫁給他了。」  老兵借酒遮面,悶著頭嘿嘿笑,半截兒耳朵紅通通的。拉措告訴我說,摩梭人的傳統風俗濃鬱,敬老、重禮,老兵陪拉措回瀘沽湖過年時深受刺激。  村寨裡的規矩是,大年初一要磕頭,家族的長輩一字橫開,坐成一排,小輩排著隊,挨個兒磕過。和漢民族一樣,頭不會白磕,長輩是要當場給壓歲錢的,錢不多,十塊二十塊的是個心意,重要的是蔭庇的福氣,長輩給得高高興興,晚輩收得歡天喜地。  老兵是新女婿,照例磕頭,一圈頭磕完,他快哭出來了。  長輩們給他的壓歲錢是其他人的三倍,他不敢接,人家就硬塞,好幾個大嬸子一臉慈祥地拍著他的手,用瀘沽湖普通話說:啊呦,應該的應該的喂,不要客氣的餵……你那麼老。  光從面相上看,老兵和嬸子們真心像同齡人。  老兵來不及細細品味悲憤,酒席開始了。  大杯的「咣當酒」盛在碗裡,幹完一碗還有一碗。  他是遠客,敬他酒的人很多,濃情厚意都在酒裡,不幹不行,他還沒來得及伸筷子,就已經被幾個大嬸子給灌趴下了。  他掙扎著往外爬,被人家揪著衣服領子拖回來,捏著鼻子灌。  一頓酒下來,老兵醉了兩天。  咣當酒是瀘沽湖的土釀,當地古諺曰:三碗一咣當——咣當一聲醉倒在地上的意思。  拉措嫁給老兵後生了個大胖兒子,取名小扎西。  彼時老兵已是50歲上下的人了。  孩子滿月酒時,我去送紅包,看見老兵正用筷子頭點著咣當酒餵扎西,拉措幸福地坐在一旁,美滋滋的。  我真驚著了,白酒啊,親爹親媽啊。  小扎西長到三歲時,已經是五一街上的一霸,整天攆貓攆狗,還調戲婦女。  他是漢人和摩梭人混血,漂亮得要命,特別招女遊客喜歡,人家讚嘆:「哇,好可愛的小孩兒啊。」他立馬衝人家招手,奶聲奶氣地說:「漂亮姐姐……過來。」  姐姐剛一蹲下,他立馬湊上去親人家,不親腮幫子,專親嘴唇,被親的姑娘不僅不惱怒,還摟住他蹭臉,誇他乖,對他各種疼愛。  運氣好的時候,他一天能親十來個如花似玉的軟妹子,我在一旁替他數著,恨得牙根兒痒痒。  我說:「我也蠻乖的……」  人家大姑娘理都不理我。  小扎西乖嗎?扯淡啊,我就沒見過這麼皮的孩子。  他遺傳了老爹的基因,愛玩兒槍,動不動端著玩具水槍往「大冰的小屋」裡滋,還扔手榴彈,他的手榴彈是蘸水的泥巴塊兒,吧唧一聲糊在人身上,氣得人半死。  他經常衝菜刀扔,菜刀那時還沒去當支教老師,還在小屋當義工,他被小扎西磨沒了脾氣,只要一見這小子露頭,立馬舉手投降,投降也不管用,人家照扔不誤。  熊孩子愛捏軟柿子,卻不敢招惹我,他怕我。  有一回,他衝我扔了枚手榴彈,我二話不說衝出去把他的褲子給扒了,然後找了截塑料繩子把他的小雞雞扎了起來,他光著屁股哇哇大喊著逃回了家。  不一會兒,老兵拖著小扎西黑著臉出來了。  老兵衝我吼:「你個小不死的,怎麼打了個死扣!」  我和老兵手忙腳亂地解繩子,半天才解開。小扎西的小雞雞被擺弄了半天,居然支稜了起來,硬邦邦的,像顆大花生。  老兵伸手彈了彈,然後驕傲地看了我一眼。  親娘啊,三歲就能這樣?  我震驚了,由衷地敬仰老兵的遺傳基因。  我也伸手去彈,結果彈出來半掌熱乎乎的童子尿。   小扎西後來養成了一個習慣,只要一看見我,立馬提著褲子逃竄,從三歲躲到六歲。  我說:「扎西你幹嗎去?」  他慌慌張張地跑出一個安全距離,然後比著手指衝我開槍:「BIU BIU BIU……」

雖然與老兵交好,但我一度認為他開的是黑店。  老兵火塘的酒價和菜品定價著實不低,高於麗江古城其他的食肆。  說來也奇怪,卻日日爆滿,來消費的人一邊嫌貴一邊排隊,老兵的銀子掙得像從地上撿的一樣。  我曾閒來無事毛估了一下他的年收入,被得出的數字嚇了一跳,富豪算不上,小財主卻是一定的了。  老兵財不露白,掙了錢不花。  穿衣服他也不講究,迷彩褲一穿就是一整年,被炭火燒出不少小洞,隱約透出底褲,紅的,三角的。  他冬天一件山寨迷彩服,夏天一件迷彩T恤,領口早就被搓洗得變了形,肩頭和胸口被水洗得發白,面料太低劣,上面起了一層球球,胳膊一抬,噼裡啪啦生靜電。  農民工穿成什麼樣他就穿什麼樣,打眼一瞅,真真兒像扛完水泥鋼筋空心磚,剛從工地裡跑出來的。唯一的區別是他一年四季內扎腰,軍用皮帶殺得緊,褲腳也全被塞在靴子筒裡。  我實在是看不下了,送他一件牛津紡的天藍色手工襯衫,他也穿,套在破迷彩T恤外面穿,硌硬得我三天懶得搭理他。老兵也不買車,整天騎一輛破電動車。  此車歷史悠久,絕對是電動車裡的祖宗級別,他安了兩個裝菜的車筐,有時候採購的東西多,背上再背上一個塑料背簍。  正面看背面看,活脫脫一個趕集賣雞蛋的農民大爺。  我坐過一回他的電動車,北門坡的坡度不大,車開到一半怎麼也爬不上去了,一邊發出詭異的聲音,一邊往下出溜,我嫌他的破車腎虛,馬力太小,他嫌我體重太沉。  沒拌幾句嘴,車子歪倒在路旁,筐子裡的雞脖子扣了我一身,旁邊騎自行車的遊客嗖嗖地路過,好奇地瞅瞅我們。  我說:老傢伙,你掙的錢買輛大哈雷摩託都買得起吧,摳吧你就,摳死你!  他忙忙叨叨地撿雞脖子,腆著臉笑,不接我話茬兒。  一談到錢,老兵就裝聾作啞。  麗江是一方江湖,既是江湖,難免多是非。有些閒來無事的人愛嚼舌頭根子,他們不生產八卦,只是家長裡短的搬運工。  老兵火塘的生意火得一塌糊塗,難免讓人眼紅,故而常常佔據麗江八卦的風口浪尖。  有人說老兵往死裡掙錢是為了將來舉家移民,有人說他用這些年掙來的錢收購了好多個納西院子,早已躋身麗江客棧地產大炒家的行列。  對於前一個說法,我嗤之以鼻。  移民,移你妹啊,這老傢伙一口江浙年糕普通話,聽得人一個頭兩個大,我不信他忍心去禍害其他國度的人民群眾;再說,他移民了能幹嗎?擺攤賣燒烤嗎?  對於後一個說法,我無從替他辯解什麼。  2009年後,很多集團行為的連鎖客棧入駐麗江,大手筆地收房子、收院子,只要位置好,付起款來眼睛都不帶眨的,商會模式的運作慢慢侵蝕麗江古城固有的客棧市場,把價格泡沫吹得很大。市場受到這麼猛烈的刺激,不論高端的客棧還是低端的客棧,整體的價位上浮是無法避免的。  拿最偏僻的文明村來說,當年一萬一年的院子,現在八萬都拿不到手,這還只是房租,如果租下院子後,略微裝修打理一下,開門做上幾天生意,倒手一轉就是幾十萬的轉讓費,賺的就是這個轉讓費。這種錢雖風險大,但來得容易,投入產出比實在是誘人,不少人用此手段短短一兩年謀出了百萬身家。  客棧房地產在麗江古城是種變相的期貨,至於接收的下家是否能繼續接著轉出去,那就各安天命了。  我傲嬌,自詡古城清流,抹不下臉來染指這一行當,周遭交好的朋友都窮,也沒什麼資本,都玩兒不了這種心跳。老兵是我身邊唯一幹這事兒的。  其實也沒有傳言中那麼大手筆,老兵算不上大炒家,但手頭五六家院子是有的。  按照一家院子幾十萬的收益來算,幾百萬的身家是妥妥的了。  我曾在他其中一家客棧裡借住過幾日。  短短幾日裡,光我遇到的過來詢價要盤店的人就有四五個。  老兵心狠手辣,報價高高的,討價還價錙銖必較,各種玩兒心理戰,一副惡俗的生意人嘴臉。  我看不太慣,刺撓他說:「牛B啊,加油加油,多掙點兒養老錢哈。」  他笑而不語,王顧左右而言他。  和他一談到錢,他就裝聾作啞。  我沒有資格對老兵表達失望,世人誰不愛財,他不偷不搶,你情我願地倒倒房產而已,談不上有什麼錯。  只是在我心裡,一個那麼有骨頭的人,一個曾經那麼英雄的人,一個曾經把終身俸祿全部捐獻給希望工程的人,居然在晚年如此逆轉,如此入世愛財……說實話,心下實在是難以接受。  或許是我太苛責老兵了吧,或許是我還太年輕……  我找了個藉口,搬出了老兵的客棧。  ……  若干年來,我有個習慣,每年都會在麗江過春節。  老友太多,年夜飯一般要趕四五場,一般最後一頓是陪大和尚吃,而第一頓一定是在老兵家吃,我若晚到,他舉家停箸等我。  但2013年的除夕,我沒去老兵家吃年夜飯。  他打電話過來,我找藉口推脫。  他在電話裡嘆口氣,說:「你這個小渾蛋……明天早上別忘了來給我拜年,不來沒有壓歲錢。」  老兵每年大年初一都會給我封一個壓歲錢紅包,祝我好好發育茁壯成長。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用簡訊向老兵拜年,沒去拿紅包。  整個2013年,我太忙,沒回麗江幾趟,每次都匆匆忙忙的,一整年只在8月1日那天和老兵喝過一次酒,春節時的那次爽約,他不提,我不說。  關於老兵的房地產生意,我不提,他也不說。  8月1日那場酒,主角不是我和他,有酩酊大醉,但沒有白銀、黃金和青銅時代。  2013年是古城的多事之年,新店鋪和新客棧一堆一堆地冒出來,不堪重負的老房子接二連三地著火,火勢洶洶,燒得人提心弔膽的。古城的消防支隊日日嚴陣以待,但麗江的店鋪實在太多了,冷不丁就在哪個犄角旮旯鬧出么蛾子來。  我從外地打電話回去,朋友們細細給我描述火場的情形,有些火災僅僅是因為一個菸頭或一根老化的電線,聽得人一身冷汗。朋友告訴我說,鑑於火災隱患,如今的古城禁止明火,原先家家戶戶慣用的火盆、火塘和蠟燭臺如今通通被取締。  他們說,老兵火塘燒烤本是特批的唯一一家可以用炭火燒烤的店鋪,但老兵主動改造,把炭火燒烤改成了電磁爐燒烤,常客不習慣,生意大不如前。  他們還說,聽說老兵把手頭的院子全部出手了,他現在手頭匯攏了一大筆錢,大家都揣測老兵快離開麗江了。  對於老兵火塘的改造,我略驚訝了一下,並未太當回事。但聽聞他即將離開的揣測,心裡還是很難過,這老傢伙,掙夠了錢要走了麼?  2014年春節,我回到麗江,不用老兵請,年夜飯我主動跑了過去。  老兵火塘裡一堆生面孔,服務員全都換成了一水兒大小夥子,個個結實得要命,吃起菜來和打仗一樣。  老兵高興壞了,一口一個小渾蛋地喊我,他舀了一大瓢櫻桃酒灌我,還讓拉措加菜,給我煮空運過來的螃蟹。  我打小在海邊長大,從小吃夠了海鮮,實在沒必要跑到雲南來吃螃蟹,他不管,逼著我吃。  拉措用做紅燒肉的做法做螃蟹,吃得我皺著眉頭齜牙咧嘴的。  櫻桃酒酒勁兒大,我很快喝紅了眼。  這麼好喝的櫻桃酒,以後喝不到了。  桌上盤子太多,擺得太滿,我站不上去,我擠坐到老兵旁邊,摟著他的脖子敬酒,話音一出口就拐了彎帶了嗚咽,我說:「老傢伙,我捨不得你走……」  一桌子的人停了筷子,拉措嫂子一頭霧水地問我:「誰說你老兵哥要走了?」  我說:「別演戲了,你們不是把手頭的院子全都變現了嗎……誰知道你們接下來打算顛兒到哪兒去了?」  拉措「哈」地笑了一聲,兩手一合,「啪」地拍了一下巴掌,她說:「錢都打水漂了……」  老兵呵呵笑著,一桌子的大小夥子嘿嘿笑著。老兵照我腦袋抽了一巴掌,他說:「你個小不死的……人在陣地在,我他媽媽的哪兒都不會去!」  老兵火塘多年來的盈餘變成了數家客棧院子,客棧院子變成了幾百萬的現金。  這一大筆錢被花得乾乾淨淨。  老兵招募了一堆退伍的消防兵,月薪5000元起,又斥資200萬蓋了宿舍營房,還購買了近180萬元的專業滅火器材,並計劃再購置四輛一噸半的消防車。  隱居麗江的多年裡,他一直在默默地賣燒烤掙錢,默默地倒院子掙錢,一分一釐地積攢資金。  越南戰場上死裡逃生後的第29年,老兵傾家蕩產,以一己之力組建了一支消防救援隊。  全中國唯一一支個人組建的消防救援隊。  他用他的方式護持著這個世界。  傻倔傻倔的,像根老旗杆一樣,始終屹立在往昔的年代裡。  在那個早已遠去的年代裡,人們價值觀雖一元,卻樸素而單純地崇尚奉獻。  老兵的消防救援隊趕上了牡丹園大火和獅子山大火,他們和麗江消防支隊的官兵幾乎同時到達,聯手協作,先後參與了十餘次大小火災。  2014年中,老兵的消防隊在「雲南省民間消防大比武」中拔得頭籌,集體一等獎,他的隊伍一水兒的退伍老兵,經驗豐富、素質過硬,集結第一、出水第一,著實震驚了賽場。  震驚的不僅僅是賽場,同時還有聞訊趕來的幾位退休老將軍。將軍們有的來自公安部,有的是消防總局的,箇中數人當年曾與老兵持戈於同一方烽火邊疆。他們感慨於老兵的往昔和當下,當場電示《公安報》和《解放軍報》重點報導這一擁軍先進案例。  老兵再三婉拒,萬語千言端在一碗酒中。  將軍們比他犟,一定要樹立他這個擁軍先進個人的光輝形象。老兵尿遁,跑了,關了手機,躲到大冰的小屋。  小屋那天來了一些背包客和一些畢業旅行的大學生,我向他們介紹老兵,他們客氣地和老兵聊關於戰爭的話題,好奇地問:1985年、1986年還在打仗嗎?不是早已經改革開放了嗎?  他們大多是80後和90後,其中數人的家鄉,位於邊陲雲南。  我坐立不安,為自己和他們汗顏。  瞅瞅一旁的老兵,他淡定地抽著煙。此類問答,看來他早已習慣。  ……  有個英文單詞叫hero(英雄)。  牛津詞典對hero的釋義有四:  一、具有超人的本領,為神靈所庇佑者。  二、聲名煊赫的戰士,曾為國徵戰者。  三、其高貴品格及成就為人所敬仰者。  四、詩和戲劇中的主角。  有英雄,就有英雄崇拜,關於英雄崇拜,《史記》中的一句話最為精當: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  我沒通讀過《史記》,這句話是從朱光潛先生的文章中讀到的。  朱光潛先生認為,崇拜英雄的情操是道德的,同時也是超道德的,所謂的超道德,是具有美感的。故而,崇拜英雄是一種好善,也是一種審美。  另外,他在著述中言及英雄這一話題時說:  敬賢向上是人類心靈中最可寶貴的一點光焰,個人能上進,社會能改良,文化能進展,都全靠有它在燭照。英雄常在我們心中煽燃這一點光焰,常提醒我們人性尊嚴的意識,將我們提升到高貴境界。  崇拜英雄就是崇拜他所特有的道德價值。一個人能崇拜英雄,他多少還有上進的希望,因為他還有道德方面的價值意識。  朱先生是主張維持英雄崇拜的,他認為人在青年時代,意象的力量大於概念,與其向他們說仁義道德,不如指點幾個有血有肉的人給他們看。  一個具體的人格才具有真正的人格感化力。  ……  我該怎麼和那些懵懂的孩子介紹老兵?  挑明了說「你看你看你面前的這個老兵是個活生生的英雄」嗎?  指縫黢黑的老兵,酒氣醺醺的老兵,衣服上油漬斑斑的老兵……  我不確定他們會有怎樣的反應。  我也不確定我是否有資格來做這個介紹人。  相交多年,我並不知曉老兵的真實姓名,只知他籍貫浙江諸暨,1981年入伍,二等甲級傷殘,耳背、好酒、摳門兒,打架時愛用滅火器,建了一支牛B的消防隊,開著一家叫老兵火塘的黑店。

從二十出頭到三十四五,我兜兜轉轉驛馬四方,但很多個8月1日,不論身在何方,都會趕回麗江。  也沒什麼重要的事,不過是陪一個老兵過節。  這一天,老兵一定會失態,一定會喝醉,一定會嘶吼著高歌,涕淚橫流的。  照片牆前供臺已擺好,供香青煙直插雲天,他立正著,大聲唱歌,從《血染的風採》唱到《望星空》,咬牙切齒,荒腔走板,唱得人心裡發抖。  「如果我倒下,將不再回來,你是否了解,你是否明白……」他一手端著滿杯的白酒,一手攥著拳,每首歌的間隙高喊一聲:敬……禮!  「啪」的一個軍禮,半杯酒潑進地裡,半杯酒大口地吞咽,一杯接一杯,一杯接一杯。  每年的8月1日,我負責站到一旁給他倒酒。  這一天不論他喝多少、醉成什麼樣子都不能去勸,他一年只瘋這一次。  ……  老兵已經醉了,上半身找不到重心地搖晃著,腿卻一動不動地站著軍姿在地面上紮根兒,他把杯子塞進我手中,說:「來,和我的兄弟們喝杯酒。」  半身的汗毛豎了起來,不知為什麼,真好似一群血衣斑斑的人如山如嶽地矗立在我面前一般,血譁譁地湧上了腦子,一口酒下肚,熱辣辣地燒痛了眼。  我說:「我操,我他媽算個什麼東西……怎麼配給你們敬酒……」  老兵在一旁青筋怒爆地朝我大喝一聲:「幹了!」  聲音的後坐力太強,他搖晃兩下,咕咚一聲仰天倒下,砸得牆板亂顫。  挾著三十年的是非對錯,砸得牆板亂顫。  我盤腿坐下,把老兵的腦袋枕在我大腿上。  他攤開手腳,躺成一個「大」字,仿佛中彈一樣大聲呻吟著,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然後沉沉睡去在這個風花雪月的和平年代。  門外日光正好,路人悠閒地路過,偶爾有人好奇地側目往屋裡看看。  我扶著老兵的頭顱,滾燙的,沉甸甸的。  酒打翻了一地,浸溼了褲腳,蔓延而過。  如同坐在血泊裡。

(作者/大冰 推薦/未已)

千尋讀書  一燈如豆,徜徉書海的靜謐。閒雲淡水,靜品書香的魅力。愛生活,愛讀書。點擊閱讀原文,移步書香閣。

相關焦點

  •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看看「風塵」的意思,別再亂用了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風塵」什麼意思?千萬別再亂用了如果大唐要評選「浪子回頭金不換」獎,逍遙千戶韋應物必定是最佳人選。除卻被收入課本的《滁州西澗》外,韋應物流傳最廣的經典應是這首《簡盧陟》,一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被推崇備至,成為了無數人的個性籤名。《簡盧陟》唐·韋應物可憐白雪曲,未遇知音人。恓惶戎旅下,蹉跎淮海濱。澗樹含朝雨,山鳥哢餘春。
  • ​我有一壺酒,可以慰風塵……
    我有一壺酒,可以慰風塵;前世開聖道,今生渡禪心。不盼高唐雨,何戀巫山雲;自在蓮華座,須彌菩提根。梨花隔月影,杏簾掩夢痕;來去江湖客,快意天下聞。福禍皆有數,悲喜等閒身;冷眼名利事,頂禮拜佛門。一如歸來的我們,回到故鄉,與故人飲上一壺茶、一杯酒,在東方意境裡,始終抹不開那一份對雅靜和淡遠的渴望。禪意靜心秋韻遠,壺中清友自芬芳。
  • 每日一首古詩詞: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
    古時候的生活不像是現在一樣,有各種各樣的消遣活動以及電子設備來解悶,對於那些達官貴人或者煩悶的人來說,可能只能看一看歌舞表演,或者喝著酒,吟吟詩。 可惜這高雅的《白雪》古曲,沒有遇到欣賞它的知音。我因為軍事而忙碌不安,失意流落在淮海之濱。 山澗的樹上沾滿清晨的雨露,山鳥在暮春中悲啼不停。
  • 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三星座豁達感恩,知足常樂
    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三星座豁達感恩,知足常樂。射手座射手座的身上總是掛著放蕩不羈、崇尚自由之類的標籤,自小就特別好動,小腦袋裡充滿了奇特的想法,從來都不被條條框框所約束。這樣的性格也讓射手座擁有了獨立思考,不被環境影響的性格。不管是到了什麼樣的環境裡,射手都能遊刃有餘,樂在其中。
  • 「我有一壺酒,可以慰風塵」,哪個字錯了?難倒詩詞大會82位高手
    記得第三季的第十場,曾考到韋應物的一首詩,居然有82人答錯,這題真有這麼難嗎?當時的題目是:韋應物詩「我有一壺酒,可以慰風塵」中哪個字是錯誤的?A.壺——瓢;B.可——足;C.慰——遺。這道題是彭敏個人追逐賽的第六題,正確答案是A他,答對了,然而沒想到的是百人團卻有82人答錯了,令他目瞪口呆。
  • 韋應物詩「我有一壺酒,可以慰風塵」哪個字是錯的,你知道嗎?
    其中獲得轉發和讚譽最高的是以下三位網友的續寫:@夜帝王NW: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盡傾江海裡,贈飲天下人。@翩竹: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醉裡經年少,乍醒華發生。滄浪星野闊,月湧浮騷聲。我恨鴻翼輕,難渡天下人。
  • 「我有一壺酒,可以慰風塵」哪個字錯了?詩詞大會82位才子答錯
    唐代山水田園詩派詩人韋應物,在時隔千年之後,也是「火」了一把,因為他的一首詩登上了詩詞大會,並憑藉一句「我有一壺酒,可以慰風塵」連續擊敗了82選手,因為他們都挑不出其中的錯別字
  • 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你會怎麼接下一句?網友都很有才!
    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你會怎麼接下一句?此詩典出唐代詩人書應物(737一一792)的《簡廬陟》。原詩附於後。可憐白雪曲,無遇知音人。恓惶戎旅下,磋砣淮海濱。澗樹含朝雨,山鳥哢餘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
  • 「我有一壺酒,可以慰風塵」究竟哪個是錯字?詩詞大會82人都答錯
    在其中某一期,出現了這樣一道題目: 韋應物詩「我有一壺酒,可以慰風塵」中哪個字是錯誤的?這道題真有那麼難嗎?
  • 「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竟有兩個字是錯的?原文意境更深遠
    在擔任了地方官之後,韋應物深刻體會到了百姓疾苦,在他的一部分詩中,表達出來對百姓的同情和對自己做官卻不能拯救百姓的譴責,《寄李儋元錫》中的一句「邑有流亡愧俸錢」,就是他這種情緒的最深刻表達。韋應物的詩作形象優美,風格高雅閒淡,清麗自然,有著獨到的藝術特色。這句「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出自他寫給外甥的《簡盧陟》——可憐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 《乖,摸摸頭》—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風塵
    「這世界有另一種人,他們的生活模式與朝九晚五格格不入,卻也活得有血有肉,有模有樣。世界上還有另一種人,他們既可以朝九晚五,又可以浪蕩天涯,比如大冰。」《乖,摸摸頭》是由主持人大冰所著,記錄了大冰十餘年的江湖遊歷,以及他和他朋友們的愛與溫暖的傳奇故事的書籍。
  • 《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風塵》(上)——大冰
    有廟堂正史,亦應有民間修史,何為史?末學淺見,五個字:真實的故事。    是對是錯,是正是反,百年後世人自有分曉,但無論如何,請別讓它湮沒,那些鮮活和真實的細節,有權利被人知曉。    寫就寫了。    我等著老兵來把我扔下河。    我有一碗酒,可以慰風塵。    我還有一個比烈酒還烈的故事。
  • 草莓酒製作過程 | 我有一杯酒 可以慰風塵
    嘿,姐姐在4月1號泡的草莓酒已經可以喝啦。髮長圖文的那天就有小夥伴問我來討酒喝,喝完後的評價是「口感細膩柔軟舒服」心底覺得他是在鼓(tao)勵(hao)我,方便以後我做其他東西,都有他的份…文內照片使用的濾鏡APP:VSCO動圖製作教程點擊文末圖片連結
  • 我有一瓢酒
    這是我偶然在句讀中翻到了的一篇文章,覺得寫的非常有詩意,徵得作者同意,在此發布,原文如下:我想有一瓢酒by 樨顏
  • 「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看似瀟灑,卻完全無法與原句相比
    幾年前,一句詩在網上意外走紅,引起了很多網友的續寫改編,那就是「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而實際上,這句不過是後人改編的版本,而這個版本,完全無法與原句的境界相比。原句應該是「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選自唐代韋應物的《簡盧陟》:可憐白雪曲,未遇知音人。
  • 上萬網友續寫「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可你知它出自何處嗎?
    曾經有一位詩詞愛好者在網絡上徵詩,他給出的前兩句是「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結果無數網友響應,這兩句詩也火爆一時。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盡傾江海裡,贈飲天下人。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但有庭上客,浮雲笑此生。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腳踏星漢履,漫步上崑崙。望眼不見仙,低眉嘆伊人。卻見春枝裡,斜倚桃花君。
  • 抖音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是什麼意思 出處與下一句完整全文
    抖音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是非常的火,但是卻還有很多抖友不知道這句話出自哪裡吧。下面小編就就為各位玩家帶來了抖音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視頻觀看地址,還有這句話的來源出處及意思介紹。  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出自哪裡  「我有一壺酒 足以慰風塵」出自唐代詩人韋應物的《簡盧陟》,原詩為:  簡盧陟  唐 · 韋應物
  • 網絡版林深時見鹿和我有一壺酒,是狗尾續貂,還是才華改編
    這些年來,文藝圈有許多句子常常刷屏出圈,特別是一些由古詩詞改編的古風句子,好像還挺受歡迎的,時不時就能看到個人籤名裡掛著諸如「林深時見鹿,海藍時見鯨,夢醒時見你」,或者「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這類的句子。喜歡之餘,你知道它的原出處嗎?
  • 網友徵詩「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牛人寫出四大名著版,絕了
    就比如這句「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曾經被我們忽視了1200年,但是在前幾年,它卻爆紅網絡。當時,有一位網友在網上徵詩,他在這句唐詩的基礎上稍作改動,變成了「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當時這位網友在網上給出了這句詩,想要向大家徵求下一句,沒想到短短幾天的時間,就吸引了上萬名網友前來續寫。
  • 《新蕭十一郎》嚴屹寬: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