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經駱正軍老師授權,本平臺從今天開始連載駱老師的中篇小說《輪》,此小說為原創首發,任何平臺未經許可,不得洗稿,轉載,改編劇本,影視拍攝。如被發現以上行為,必追究法律責任。
《輪》
九二:包荒,用馮河,不遐遺。 朋亡,得尚於中行。
「噠、噠、噠」,傳來三下輕輕的敲門聲,把秦輪從回憶中驚醒。他揉了揉有些迷濛的雙眼,將眼鏡戴好,問道:「門外是哪一位?」「珠珠(叔叔),是我和阿媽扎西!」一個小女孩稚嫩而又不太流利的嗓音在門外響起。
秦輪趕緊過去,匆匆地拉開門,只見尼瑪的妻子──扎西,拎著一個包裹,手拿電筒站在門外,身邊還有一位穿藏裝的小女孩。「扎西,梅朵,原來是你們啊,快,快進屋!」秦輪驚喜地將門全部打開。
「你這屋裡已經安了電燈,怎麼不用呢?真是個怪人呀!」扎西一腳踏進屋子,伸手將門旁的開關一扳,雪亮的燈光立刻照遍了全屋,那桌上的酒瓶與茶缸特別醒目,「秦老師,你又悶在屋裡,喝酒啦?」「冇,冇喝多少,沒事!」秦輪神色有點尷尬地回答。
「梅朵,快把熱茶拿來!」扎西朝身後的小女孩叫著。「好咧,珠珠,給!」梅朵將摟在懷裡的一隻鋥亮的茶壺,往前一送。秦輪一彎腰,將梅朵連人抱起,感激地說:「吐其吐其(謝謝)!」「謝什麼嘛?尼瑪到地區去了,還沒回來,我們照顧你一下,是應該的嘛!」扎西邊說,邊把包裹放在條桌上。
「咯是么子東西羅?」秦輪抱著梅朵在床沿坐下,邊將茶壺擱在桌上,邊端過炒豆招待小客人。「這個包,是達娃校長臨終前,託我轉交給你的。」扎西拍著那個系了哈達的包裹,鄭重其事地回答。
「達娃校長?」「是呀,你進監獄後不久,達娃校長就因貧血和心力衰竭,不幸去世。她知道,你以後一定還會回到這所學校來,託我當面轉交給你。前幾天,因為人多事忙,我也沒來得及……」扎西嚴肅認真地解釋著,臉上充滿敬佩與莊重的色彩。
「校長,她?」秦輪有些衝動地將包接過,緊緊地貼在自己胸前。「我聽校長說過,裡面沒有其它的,只是一些日記本。是從七八年,她當上校長之後開始記的,直到八五年底為止。」扎西說完,摟起梅朵來,「好了,你慢慢看吧,我們先回家去了!」「珠珠,再見!」「再見,再見!」
秦輪摟著包,將她們母子送走。也許是他在黑暗的監獄裡呆習慣了的緣故,伸手便把電燈關掉了。回到床邊,將包裹平攤在床上,雙手顫抖地解開哈達,掀開幾層白布,裡面躺著十幾冊大小與顏色都各異的本子。他隨手拿起一本,翻看封面,只見扉頁上用藏漢兩種文字,寫著「日記」與校長的名字,下面還有日期「一九七八年九月一日至一九八O年元月十五日」。秦輪眼下最想看的,當然是跟自己有關的那些,於是匆忙撇下,一本一本地翻尋,終於找到了,是本粉紅色的塑膠日記,比較大,也比較厚,扉頁上寫著「一九八四年八月二十五日至一九八五年十月」。
「八月二十五日?」秦輪腦海中,似乎還保存著達娃校長與尼瑪主任,到地區招待所去迎接自己的那個傍晚的情景:夕陽、桔黃色的陽光、黑豆粒樣的蜘蛛……他便立刻挑揀著翻看起來:
* * * * * *
八月二十五日 星期× 晴
……傍晚,在地區招待所一零六號房間,見到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從教育局「挖」到的秦輪老師。他個頭很高,比我還要高出十二、三公分來。鼻梁上的眼鏡片,既圓又厚,像兩隻玻璃做的小輪子。光看鏡片,就知道他讀過的書,一定忒多忒好,一副知識分子的斯文相。誰知他一握手,勁卻很大,而且很久都沒有鬆開。這一握,使我的心臟都似乎有被攥緊了的感覺,難道預示著以後會有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嗎?
八月二十六日 星期× 多雲
昨晚回校的途中,有隻車胎突然被什麼東西劃破半尺多長的口子。次仁停車檢修,我也跟下車去,發現秦老師衣裳單薄,想勸他跟我們一同擠坐駕駛室,可次仁很不情願,還差點發了脾氣。我感覺很奇怪:次仁平時對我的工作忒支持,昨晚不知是什麼心理在支配著他?難道我作為一個校長,關心新來的下屬,也錯了嗎!……
九月三十日 星期× 雪後初晴
從今天開始,學校放國慶假,一覺困到九點多鐘,才慢慢悠悠地爬起。
拉開房門,只見校園內外,牆頭上下,到處一片雪白。院子外邊,有幾行腳印,歪歪扭扭地通向操場,那兒有一排木製的黑板報欄。
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報欄跟前,正拿著塑料尺與彩色粉筆,在寫著「普天同喜慶國慶」幾個美術大字。我忽然想起來了,昨下午教職工開會時,曾給秦老師布置過任務,讓他帶幾名學生,把「國慶專欄」給辦一下。沒想到今天一大早,他就自個兒忙開了。
我匆匆地走過去,只見秦老師既沒戴帽子和圍巾,也沒戴手套,寫上幾筆,便將手縮在嘴邊,呵上幾口熱氣。那樣兒,既令人感動,又讓人疼惜。我輕輕地喚了幾聲,他才回過頭來,驚喜地說:「達娃校長,您來得正好,給參謀一下,看專欄布置得咋樣?」我粗略地一掃,見專欄中有詩有畫,字體與顏色的搭配也很耐看,並且繪上了紅黃藍白綠的藏式花邊圖案,看得出來,沒少花腦筋,因此微笑著回答:「亞亞(好好),亞古都(特別好)!」
「我是大姑娘坐轎子,到學校來頭一回辦專欄,不對的地方,請校長不吝賜教!」他風趣而幽默地說著,用沾滿粉筆末的手,去抹了一下鼻頭邊垂掛著的清涕。這一來,連上唇都染花了。我憋不住想笑,可又必須忍住,好一會才裝出穩重的神情說:「沒,沒什麼意見。你一個人辦的嗎?」「還有幾個學生,幫著抄寫了一會,天太冷,我讓他們回宿舍,烤火去了。剩下這幾個字,我還得再描一描!」
「他們怕冷,你就不知道冷嗎?來,把我的帽子和圍巾戴上!」我邊說,邊取下用土毛線親手編織的帽子來,往他的頭上戴。帽子是紫紅色的,寬寬的帽簷,側面綴著一朵淡黃色的格桑花。秦老師看了看,忙揮著手拒絕:「冇、冇關係,我不冷!」「那就戴圍巾。要不然——回去,明天再寫!」我故作生氣地發了命令,邊取下帶著自身體溫的白紗圍巾,雙手抓住兩端,朝他脖子上挎去。秦老師的臉紅了紅,想躲又不好意思躲,終於戴上了……
「大姑娘坐轎子──頭一回」,嘻嘻,這句話真有意思!
* * * * * *
秦輪看到這兒,想起幾年前那個下雪天的情景,脖子上仿佛至今還留下一股清馨的溫暖感覺。
* * * * * *
×月×日 星期× 雪
昨晚,藏曆十二月二十九,是舊年的最後一夜。按照我們藏族的習俗,全家都要聚集在一起,圍著火爐吃「土巴」。
學校正放寒假,許多教職工都回家去了,剩下的人不多。秦老師進藏剛半年,還不到休假的時間,加之路途遙遠,沒法子回去,只好孤苦零丁地留在這兒。我想將他請到家裡來,一同歡聚,但又怕次仁心眼太小,而且容易引起其他教職工的誤會,便乾脆把留在學校的七、八個人,全部邀請到家裡來。
尼瑪和扎西最先過來,幫我揉好麵團,一一準備完畢。左等右等,直到快開餐時,其他幾位老師都來了,唯獨不見秦老師的影兒。我洗了洗沾滿溼面的雙手,打算親自再去請他一下。次仁捧著一疊搪瓷碗,朝藏桌上重重一放:「操。『沒雞驢打鳴,沒狗豬啃骨』,願來就來,不來拉倒吧!」聽了他的話,我有點生氣,針尖對麥芒地頂了回去:「一張皮上絞的條。秦老師背井離鄉,來我們這兒任教,就跟親兄弟一樣,逢年過節,我們不管誰管?!」
「好了好了,『使水小點,讓橋高點』。我去請吧!」尼瑪象個和事佬,蹦起來剛要出門,只聽院裡響起了「劈劈啪啪」的鞭炮聲。幾乎就在同時,秦老師一陣風似地卷了進來,雙手捂著耳朵,腋下挾著一大疊紅紙,皮靴上還沾滿了雪花。尼瑪當胸給他一拳:「哥們,怎麼現在才過來,大家都等急了!」
「對不起、對不起。我在宿舍給大家寫了幾副對聯,來來,一家一份,算是賠禮道歉吧!」秦老師抱拳打著拱手,說完抽出腋下的紅紙,喜孜孜地打開來分發。大家湊到跟前翻看,只見上面寫的各不相同,有「扎西德勒彭松措,登都德瓦妥巴學(吉祥如意的祝福詞)」,還有「瑞雪飄飛辭舊歲,金牛奮蹄迎新春」等等;字體有楷隸篆草,真箇琳琅滿目,令人美不勝收。
次仁用湯勺敲著鍋邊,有些不耐煩地嚷開了:「操,鏡中的餅子,紙畫的襯衫。你們光看那個就能填飽肚子嗎?……」「對對,大家先收起來,喝了『土巴』再說!」我怕次仁嘮叨起來沒個完,趕緊打斷他的話頭,放下高舉的燭臺,接過湯勺,將濃稠的「土巴」,給大家一一盛到碗中。
由於事先沒作交代,吃著喝著,秦老師突然「咯嘣」一下,張口停住:「拐噠場哩,我的牙!……」我和扎西相對一望,笑著勸道:「快,快吐出來看看!」「么子東西羅?」他吐到手心裡,湊到燭火下一看,「噢,怎麼有塊小石頭!」「是嗎?看來秦老師明年的心腸,一定很硬!」扎西用手指點著說。秦老師扶扶眼鏡,疑信參半地:「有咯種規矩嗎?不一定吧!」
話剛落音,大家接二連三地嚷叫起來:「我吃到了繩子!」「我這兒有辣椒!」逐個查看後,扎西吃到的是一根細毛繩,打了九個小結,象徵命相最好;尼瑪吃到的是辣椒,意思是嘴辣如刀;我吃到的是羊毛,說明心腸軟……我逗趣地說:「看來,扎西明年該添一個胖娃娃啦!」大家都鬨笑起來,唯有次仁躲在燭影中,不吭氣地埋頭喝著。有一會停了停,吐出什麼東西在手中,他連看也沒看就扔掉了,我估計那是團木炭,預示心黑。既然他不肯湊熱鬧助興,我也忍住不再沆聲了……
×月×日 星期× 晴
清晨,我踏著殘雪,來到尼瑪家的院中。
太陽已經冒出來好高了,桔紅色的陽光,灑落在迎面的玻璃窗上。窗外貼著褪了色的紅喜字,裡面的紗窗似乎還沒拉開。
今天是藏曆的新年初二,大家開始走親訪友,互相祝賀。縣裡事先約定,領導們今天要來學校,給教職工們拜年。我曾跟尼瑪打過招呼,誰知這一對懶蟲,到現在還沒起床。連隔壁住著的秦輪,似乎也沒有動靜。剛想伸手敲一敲窗戶,又覺得不妥,靈機一動,便站在窗前,套用《國際歌》的音調,唱開了:「起來,過新年的人們;起來,睡懶覺的人……」
兩句還沒落音,院外響起了尼瑪「嗬嗬」大笑的聲音:「達娃校長,嗨,您當我還在做夢嗎?早就準備啦,在一間騰出來的空教室內。走吧走吧,您先去看看,我們布置得怎樣?」
我不再羅嗦,跟尼瑪來到教室的平房前。只見門的兩側,貼著醒目的紅聯:「鶯歌燕舞祖國處處春色,龍騰虎躍校園欣欣向榮。」推門進去,嗬,好一派熱鬧景象:頭頂,懸掛著五顏六色的小燈籠與紙花;講臺上,擺著「切瑪盒」跟煮羊頭,盒中裝滿糌粑、炒青稞,還插著幾尾染了彩的麥穗,羊頭上也抹著酥油。寬大的黑板上,寫著「扎西德勒」幾個彩色粉筆字,旁邊畫的是扭秧歌、耍獅子、舞龍燈的漂亮圖案。
老師們排著隊,從教室後走過來,有的挽著哈達,有的捧著盛滿「卡賽」(油煎果子)的食品盒。扎西雙手端著青稞酒壺,旁邊跟著的是秦輪,手捧一碗滿滿的青稞酒,碗邊上沾著三小坨酥油。他今天不知從哪兒借了一套藏裝來穿上,頭戴金花帽,右臂露在藏袍外,腰間繫著紅綢,腳穿一雙棗紅色的藏靴,那神情活象一個地地道道的藏族小夥子。
「你,你們這是幹啥?」我有些莫明其妙地發問。「我們打算等縣裡的領導來了,開一個簡單的聯歡會。這些東西,都是大家自發湊起來的。」尼瑪有些惶恐地搓著雙手解釋。「要湊,也該跟我說一聲嘛,學校雖然窮,拿不出錢來買,可我家裡也有這些東西呀!」我雖然在責備著他們,但內心卻充滿欣慰和驚喜。
「來來,我們先敬達娃校長!」尼瑪一揮手,老師們圍了上來,我見大家盛情難卻,只好事先聲明:「今天的主要目標,應該是縣領導們,自己人不能打內戰。既然你們要敬,哈達我可以接受,酒就免了!」「不行、不行!」「哈達要戴,酒也要喝!」他們七嘴八舌,邊嚷邊給我披上七、八條哈達,酒也捧到了我的嘴邊。看陣勢,這碗青稞酒不喝進去,我還很難脫身,眼珠一轉,便出了道難題:「秦老師,你要敬我的酒可以,但必須唱支歌才行!」「亞亞,歡迎秦老師唱歌!」「哥們,達娃校長讓你唱,你就唱吧!」
秦輪捧著酒碗,左看右看,見沒法推脫,便大大方方地說:「既然大家都要我唱,那就唱一支吧!唱么子呢?」他偏著頭想了想,心情似乎有些激動,嗓音中也帶著一絲酸楚味:「我很小就沒了父母,是姐姐把我撫養長大,當然,也離不開家鄉父老的培養。上中學,進大學,到西藏,今天能跟大家在一塊歡度藏曆新年,我感到非常幸運。達娃校長,您是我最尊敬的人,平日裡待我,就象親姐姐一樣,我不會講么子漂亮的感謝話,就用那首《桔頌》,來表達自己的心情,好嗎?」
《桔頌》是香港電影《屈原》中的插曲,這部影片我曾經看過,曲子也會唱,便點了點頭:「好的,你──唱吧!」「普堅寫(男聲獨唱),歡迎歡迎!」尼瑪在一旁帶頭鼓起掌來。
「後皇嘉樹桔來服兮……」秦老師開口一唱,那純厚的男中音,立即贏得了大家更熱烈的掌聲。唱到最後一句,尼瑪呶著嘴,吹起了口哨伴奏,我也情不自禁地和大家一道,同聲高唱起來:「……秉德無私──參天地兮!」餘音未落,掌聲鵲起,秦老師眼中,已噙著盈盈的淚水,將酒碗高舉過頭,邁前一步遞了過來。我也激動不已地接在手中,指頭沾酒敬完天地,「咕嘟,咕嘟」地一口氣喝乾了……
今天的聯歡會,既簡樸又熱鬧,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通過這次自發的活動,我發現了自己的很多不足,概而言之,就是做官不大,僚氣不小。首先,未能及時發現尼瑪的組織才幹,今後必須在這方面,有意識地給他多壓擔子,增加鍛鍊的機會;其次是,秦老師來校半年多了,我竟然還不了解他的身世,從小就沒了父母,令人同情,今後得多加關心與愛護;其三是,秦老師有那麼好的嗓音與文藝天賦,我竟然也不知道,學校的音樂老師調走半年多了,我一直在為沒有這方面的師資而發愁。下個學期,就把全校的音樂課,也調給他兼起來,以便「人盡其才」……
往期回顧:
駱正軍原創首發中篇小說《輪》第七章
駱正軍原創首發中篇小說《輪》第五章
駱正軍原創首發中篇小說《輪》第三章
駱正軍原創首發中篇小說《輪》第二章
中篇小說《輪》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