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經駱正軍老師授權,本平臺從今天開始連載駱老師的中篇小說《輪》,此小說為原創首發,任何平臺未經許可,不得洗稿,轉載,改編劇本,影視拍攝。如被發現以上行為,必追究法律責任。
《輪》
九五:休否,大人吉。其亡其亡,繫於苞桑。
「參差不齊」,秦輪用白粉筆在黑板上抄完這條成語,然後,拈起半截紅粉筆,在「參差」兩字下面打了兩個紅紅的圓點,轉身面對教室中的學生以及坐在後側的老師與領導們,聲音有些嘶啞地說:「課文講完了,下面我要找一個同學,來解釋這條成語,大家先思考一下。」
昨晚,次仁再三懇求,秦輪也沒鬆口。他雖然暗中傾慕著達娃校長,也十分同情她的遭遇。但秦輪心裡明白,達娃與次仁的結合儘管是在扭曲了的年代和異化了的環境下,所產生的畸形婚姻,但相互之間是何等的鐘愛與體貼,這兩顆善良純樸的心,早已超越了原始的男歡女愛,而升華為一種難以被世人所理解的「陰陽雙修」。他不忍心拆散這個世間罕聞的家庭組合,不願做一個情操淪喪的「第三者」,但又無法封堵次仁的嘴,也不敢直面那一顆摯著的心靈,只得使勁灌酒,最後癱倒在床上,連蠟燭幾時熄滅,尼瑪與次仁何時離開自己的宿舍,也弄不清了。
模模糊糊的,眼前仿佛出現了一點燈火,那是一盞高腳的酥油燈。秦輪身不由身不由己地邁開雙腳,朝酥油燈引領的方向往前走去,片刻之後,已經置身於一座高大森嚴的佛殿。殿內帳幔低垂,燈火輝煌,左右牆上繪滿五顏六色的壁畫。畫中的神像千姿百態:有的騎在白色的長鼻大象身上,右手揮舞長矛,左手放在胸前,抓住一隻用頭骨做成的碗,身穿拖地的紅色長袍,腳蹬高筒的皮靴;有的騎在紅色的雌鹿身上,右手持斧,左手持盾,身披黑絲製成的披風;有的騎在藍色的巨鳥上,右手握劍,左手揪著一顆滴血的人頭,身著皮製的頭盔和胸甲……他們個個都是三隻眼睛圓睜,眼中射出憤怒、狂怒或暴怒的兇光,令秦輪一見就有雙眉倒豎、渾身如篩糠的感覺。
忽然,有親切而熟悉的朗朗笑聲,從大殿正中的蓮花寶座上傳來。秦輪鼓起勇氣朝前望去:寶座上有一位盤腿而坐的女神,身穿飄動的白絲長裙,花色的上衣,腰束藍色的綢帶,右手握著一截嫩綠的柳枝,左手託著一隻長頸的銀瓶,頭戴鮮花與橄欖枝編成的鳳冠,冠上有一閃閃發光的半月形銅鏡。那白色的面龐上,三隻杏眼都睜開來,透出盈盈的喜色。
旁邊還有一個祥雲寶座,上面立著一位個頭不高的男神,腳蹬三層底的厚花寶靴,身穿紅色的長袍,腰系黃色的絲帶,右手拿著飾有明珠的法幢,左手上趴了一隻長著三條大尾巴的松鼠。頭戴嵌滿珠寶的龍冠,面龐呈純金般的顏色,兩隻棗核般的眼中,帶著祥和的笑意。
秦輪大聲嚷著:「達娃校長,次仁師傅,原來你們都在這兒!」邊說邊伸出雙手,向他們奔去。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巨喝:「呔!見了班達拉姆女神和多聞天王,竟敢不拜,該當何罪!?」秦輪掉頭一看,一位面黑如漆的護法天神,正大踏步地從後面追來。他三隻眼中冒出兇焰,張著血盆大嘴,獠牙齜露,舌頭向後捲起;頭上盤繞著一條藍色的蛇,前額有一塊法印;腰系虎皮圍裙,六隻長手各舞砍刀、鐵鉤、銀盾、銅戟;腳上戴著骷髏頭做的響鈴,一步一聲「哐啷」;率著黑狗、黑豺與黑熊,越追越近……秦輪嚇得一個冷戰,猛然醒了過來,才知做了個惡夢,頭有些昏沉沉的,咽喉有些灼痛,渾身也汗淋淋的。耳畔還在響著「哐啷、哐啷」的聲音,忙從枕邊摸到眼鏡戴上,抬腕一看表,已是中午一點四十分,學校正敲第四節的下課鐘呢……
回想昨夜的情景,秦輪心中既感到特別欣慰,又感到格外憂愁。欣慰的是,次仁師傅不僅沒有恨意,相反還將他引為坦誠可信的知己,甚至寧願放棄做丈夫的資格,將廝守過十幾年的妻子託付給秦輪;而他憂愁的也在於此,萬一次仁師傅回家後,對達娃挑明了這一切,她勢必不會答應,從而使一向平和、溫馨的家庭陡起波瀾,自己也將陷入進退兩難的尷尬處境。抬頭不見低頭見,住後碰見他們該如何處理呢?要是那天半夜,知道次仁師傅不在家,自己不貿然前往該多好,那樣不就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了嗎?唉,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除非自己離開學校,「三十六計,走為上計」,方能避開這一切……
想來想去,突然有了主意,秦輪撩開身上蓋著的紅線毯,跳起身,用涼水抹了一把臉,將就著吃了一坨剩羊肉,便趴在桌上提筆寫起請調報告來。
下午剛上班,秦輪身上裹著那條紅線毯,拎著個黑色的人造革小提包,揣著報告來到校長辦公室。撩開厚厚的門帘,探頭進去,只見屋內坐滿了人,男男女女,既有縣完小的老師,也有縣文教局的局長和地區教育局下來檢查工作的老科長等領導,達娃正站在辦公桌前,為他們倒酥油茶。秦輪一陣風似地衝到桌旁,將報告往桌上一摔,沙啞著嗓子說:「校長,我請求調走,這是報告!」「調走?你,你開什麼玩笑?!」達娃愣了一下,熱茶几乎斟到了手背上。她的眼睛旁有一些泛青,神色也略顯憔悴。
「我不是開玩笑,正好局長、科長們都在咯裡,你們就行行方便,籤個字吧!」秦輪低下頭,將線毯往桌旁地板上一鋪,雙膝一盤坐在毯子上,並打開提包,拎出那隻大茶缸和一袋奶粉來。
「你,你怎麼能這樣呢?有話好商量嘛!」達娃顯然有些生氣了,臉上變得一陣紅來一陣白。坐在一旁的老科長,將老花鏡倒持在手中,忍不住插嘴說:「是呀,你到縣裡才一年多,工作幹得很不賴,達娃校長適才還正而八經地誇獎你哩!」「老科長,您,您也曉得,縣裡海拔不低,工資卻不高,條件又特別艱苦,我、我實在受夠了。如果你們卡住不放,我只好辭職回內地……」
秦輪剛說到這兒,尼瑪一掀門帘走了進來,摸著特意刮淨的腮幫子,劈頭就問:「哥們,下午你的公開課,怎麼還不去準備,呆在這兒幹啥?!」秦輪雙手掖進袖筒中,仰起頭來望著天花板,故意不加理睬。
「他?他在這兒鬧調動呢!」達娃沒好氣地代為回答。「鬧調動?我還以為他來演什麼戲哩!走走,上完公開課再說!」尼瑪邊說邊用雙手插到秦輪的腋窩下,硬要將他攙扶起來。秦輪不好意思再賴下去,順坡騎驢地說:「好的,既然你當主任的答應了,那我們就上完課再講!」他將所有的行頭都撇在那裡,梗著脖子走出了辦公室……
現在,達娃、尼瑪和老科長他們,都坐在教室後面,手裡分別持著筆兒,捧著本兒,邊聽邊記。有時,小聲交換一下看法,臉上露出讚許的神色。秦輪朝上推了一下鏡框,心中突然有了一個「惡作劇」的念頭,便清了清嗓子喚道:「達娃校長,您來——解釋這條成語!」
「我?你是叫我嗎?」達娃被他這突如其來的點名,弄得有些手足失措,連鋼筆帽都掉落到地面去了。滿屋子聽課的老師、領導和學生們,都面面相覷,不知其葫蘆裡賣的是什麼靈丹妙藥?秦輪用粉筆頭點了一下:「對,正是請您!」「我,我恐怕答不對,」達娃緩緩地站了起來,「參(can)差(cha)不齊,大概就是不整齊的意思吧?」
「嘻!」坐在前排左側靠牆的一位圓臉女生,忍俊不禁,剛想笑——又趕緊低頭捂住了嘴巴。秦輪把臉一板,嚴肅地說:「笑什麼?!卓瑪,你來回答!」那位叫卓瑪的女生忐忑不安地站了起來,臉被羞澀得象只紅蘋果。她個子不高,僅比桌子高出一個腦袋,朝後面的校長扭頭掃了一眼,才聲音低微地回答:「這條成語,應該念做參(cen)差(ci)不齊,含義是長短高低不齊。」
「答對了,不過聲音太小。這『參差』兩字,都是多音字,」秦輪邊講評,邊用粉筆在黑板上接連寫下「人參、參謀、出差、差錯」幾個詞語,並分別註上了拼音:(cen、shen、can)、(ci、chai、cha)。 接著繼續講評:「這些詞語的讀音不同,如果不弄準確,就象藏話裡講的,黑媽媽生了個白兒子,容易鬧出笑話。坐下吧!」
達娃剛剛屈膝就座,秦輪朝她一指,臉色陰沉地說:「大校長,我還沒有請您坐哩!作為堂堂的一校之長,知識面還不如學生,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長此下去,豈不誤人子弟?!」說完,將粉筆頭往地下一扔,「克嚓」一下用鞋踏碎。
「秦老師,你說夠沒有?!」坐在達娃另一側的尼瑪,將筆記本一合,忍無可忍地嚷出聲來。「尼瑪主任,你讓他說嘛!秦老師批評得對,我作為一個中師生,來當中學的校長,的確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如果不加倍努力,有可能落伍,甚至要被淘汰……」達娃拍了拍他的肩膀,重新站起來,低著頭非常誠懇地回答。
「不,這事我非說不可!」尼瑪「啪」地一拍筆記本,站了起來,腮幫子泛著青色。「昨晚,我們喝酒過了量,次仁師傅連家都沒回,就開車出差去了,到現在還沒有消息。達娃校長心裡特別著急,她自己身體也不好,仍堅持上班,並跟來聽你的課。你你,簡直不通人性,是條笨牛!瞎牛!……」
話沒說完,達娃突然雙膝發軟,「譁啦」一聲癱倒了……
往期回顧:
駱正軍原創首發中篇小說《輪》第一章
駱正軍原創首發中篇小說《輪》第二章
駱正軍原創首發中篇小說《輪》第三章
中篇小說《輪》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