獅子 — 悼志摩
胡適
獅子蜷伏在我的背後
軟綿綿的他總不肯走
我正要推他下去
忽然想起了死去的朋友
一直我拍著打呼的貓
兩滴眼淚溼了衣袖
「獅子,你好好地睡罷,
你也失掉了一個好朋友」
註:1931年11月19日,著名詩人徐志摩飛機失事遇難,同年12月14日,胡適在《 天津大公報 》上發表了此首詩悼念摯友,詩最後注文:「獅子是志摩住在我家時最喜歡的貓 」 。
人與貓相處,覺得貓有許多生理上及心理上的特性。
如獨生貓,每為人所喜愛。中國各處有相同的口訣,說, 「 一龍,二虎,三太保,四老鼠。 」 意思是獨生的貓如龍,孿生的貓似虎。一胎三隻以上就不大好了。
閩南人的口訣是, 「 一龍,二虎,三偷食,四背祖。 」 所以生三隻,四隻,不是懶怯,就是不認主人。
但這都是人們對於貓的見解,究竟如何,也不能斷定。
有一件事最顯然的是貓常有吃掉自己的小貓的情形。這情形,在狗和別的動物中間也常見,不過人沒注意到罷了。
中國人的解釋是貓當乳哺時期,屬虎的人不能去看它,若是看見了,母貓必要徙窠,甚至把小貓都吃掉。
空同子說: 「 貓見寅人,則銜其兒走徙其窠。 」 《 黃氏日抄 》說: 「 貓初生,見寅肖人,而自食其子。 」 但有些地方以為給屬鼠的人見到,母貓就會把小貓吃掉。
又李元《 蠕範 》說: 「 貓食鼠,上旬食頭,中旬食腹,下旬食足。 」 這也未見得是正確的觀察,其實要看鼠的大小,及貓的性格而定。
有些貓只會捕鼠,把鼠咬死就算,一口也不吃,有些只會捕鳥,看見老鼠都懶得去追。
歐洲人以為一隻貓有九條命,因為它很難致死。這話在文學上用得很多。
德國的諺語甚至有 「 一隻貓有九條命,一個女人有九隻貓的命。 」 表示女人的命比貓還要多幾倍。
從動物學的觀點說,貓的命是有許多生理上的特長來保護著它。
最惹人注意的是,凡貓從高處摔下,無論如何,四條腿總是先落在地上,不會摔傷。這現象固然是由於貓的祖先升樹的習性所形成,但主要的還是它能利用身體的均衡運動。
脊椎動物的耳裡有半圓管司身體的均衡作用。這半圓管的功用在耳司聽覺以前便有了。聽覺是動物進化後才顯出的作用,在此以前,身體的均衡比較重要。
貓還保持著它靈敏的均衡作用,所以無論人怎樣扔它,它很容易地翻過身來,使四隻腳先到地。而且它的腳像安著彈簧一樣,受全身的重力,一點也沒傷害。
如果一隻貓不會這樣,那就是因為它太被豢養慣了。
貓對於人的關係那麼久遠,養它的人不一定是為治鼠,才把它留在家裡。它也是家庭的好伴侶。
「 打狗要看主人面,那麼,打貓要看主婦面了-- 」 頤谷這樣譬釋著,想把心上一團蓬勃的憤怒像梳理亂發似的平順下去。
誠然,主婦的面,到現在還沒瞧見,反正那混帳貓兒也不知躲到哪裡去了,也無從打他。只算自己晦氣,整整兩個半天的工夫全白費了。
李先生在睡午覺,照例近三點鐘才會進書房。頤谷滿肚子憋著的怒氣,那時都冷了,覺得非趁熱發洩一下不可。
湊巧老白送茶進來,頤谷指著桌子上抓得千瘡百孔的稿子,字句流離散失得像大轟炸後的市民,說: 「 你瞧,我回去吃頓飯,出了這個亂子!我臨去把謄清的稿子給李先生過目,誰知他看完了就擱在我桌子上,沒放在抽屜裡,現在又得重抄了。 」
老白聽話時的點頭一變而為搖頭,嘆口微氣說: 「 那可就糟啦!這準是 『 淘氣 』 幹的。 『 淘氣 』 可真淘氣!太太慣了它,誰也不敢碰它根毛。齊先生,您回頭告訴老爺,別讓 『 淘氣 』 到書房裡來。 」 他躬著背蠕緩地出去了。
「 淘氣 」 就是那鬧事的貓。它在東皇城根窮人家裡,原叫做 「 小黑 」 。李太太嫌 「 小黑 」 的稱謂太俗,又笑說: 「 那跟門房 『 老白 』 不成了一對兒麼?老白聽了要生氣的。 」
貓送到城南長街李家那天,李太太正在請朋友們茶會,來客都想給它起個好聽的名字。一個愛慕李太太的詩人說: 「 在西洋文藝復興的時候,標準美人都要生得黑,我們讀莎士比亞和法國七星派詩人的十四行詩,就知道使他們顛倒的都是些黑美人。我個人也覺得黑比白來得神秘,富於含蓄和誘惑。一向中國人喜歡女人皮膚白,那是幼稚的審美觀念,好比小孩只愛吃奶,沒資格喝咖啡。這隻貓又黑又美,不妨借莎士比亞詩裡的現成名字,叫它 『 dark lady 』 ,再雅致沒有了。 」
有兩個客人聽了彼此做個鬼臉,因為這詩人說話明明雙關著女主人。李太太自然極高興,只嫌 「 dark lady 」 名字太長。
她受過美國式的教育,養成一種逢人叫小名以表親暱的習氣,就是見了莎士比亞的面,她也會叫他Bill,何況貓呢?
所以她採用詩人的提議,同時來個簡稱,叫 「 Darkie 」 。大家一致叫: 「 妙! 」 這貓聽許多人學自己的叫聲,莫名其妙,也和著叫: 「 妙!妙!」(miaow!miaow!)沒人想到這簡稱的意義並非 「 黑美人 」 ,而正是李太太嫌俗的 「 小黑 」 。
白象是我家的愛貓,本來是我的次女林先家的愛貓,再本來是段老太太家的愛貓。
抗戰初期,段老太太帶了白象逃難到大後方。勝利後,又帶了它復員到上海,與我的次女林先及吾婿宋慕法鄰居。不知為了什麼原因,段老太太把白象和它的獨子小白象寄交林先慕法家,變成了他們的愛貓。
我到上海,林先、慕法又把白象寄交我,關在一隻無錫麵筋的籠裡,上火車,帶回杭州,住在西湖邊上的小屋裡,變成了我家的愛貓。
白象真是可愛的貓!
不但為了它渾身雪白,偉大如象,又為了它的眼睛一黃一藍,叫作 「 日月眼 」 。它從太陽光裡走來的時候,瞳孔細得幾乎沒有,兩眼竟像話劇舞臺上所裝置的兩隻光色不同的電燈,見者無不驚奇讚嘆。
收電燈費的人看見了它,幾乎忘記拿鈔票;查戶口的警察看見了它,也暫時不查了。
白象到我家後,林先、慕法常寫信來,說段老太太已遷居他處,但常常來他們家訪問小白象,目的是探望白象的近況。
我的幼女一吟,同情於段老太太的離愁,常常給白象拍照,寄交林先轉交段老太太,以慰其相思。同時對於白象,更增愛護。
每天一吟讀書回家,或她的大姐陳寶教書回家,一坐倒,白象就跳到她們的膝上,老實不客氣地睡了。她們不忍拒絕,就坐著不動,向人要茶,要水,要換鞋,要報看。
有時工人不在身邊,我同老婆就當聽差,送茶,送水,送鞋,送報。我們是間接服侍白象。
五年前的一個夜晚,菁清從門外簷下抱進一隻小白貓,時蒙雨悽悽,春寒尚厲。
貓進到屋裡,倉皇四顧,我們先饗以一盤牛奶,他舔而食之。我們揩乾了他身上的雨水,他便呼呼地倒頭大睡。此後他漸漸肥胖起來,菁清又不時把他刷洗得白白淨淨,戲稱之為白貓王子。
他究竟生在哪一天,沒人知道,我們姑且以他來我家的那一天定為他的生日(三月三十日)。
凡是我們所喜歡的對象,我們總會覺得他美。
白貓王子並不一定是怎樣的美丰姿,可是他眉清目秀,藍眼睛、紅鼻頭、鬚眉修長,而又有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腰臀一部分特別碩大,和頭部不成比例,腹部垂腴,走起來搖搖擺擺,有人認為其狀不雅,我們不以為嫌。
貓和人一樣,有個性。白貓王子不是屬於 「 招之即來,揮之即去 」 的那個類型。他好像有他的尊嚴。
有時候我喊他過來,他看我一眼,等我喊過三數聲之後才肯慢慢地踱過來,並不一躍而登膝頭,而是臥在我身邊伸手可撫摸到的地方。如果再加催促,他也有時移動身體更靠近我。
大多時他是不理會我的呼喚的。他臥如弓,坐如鐘,自得其樂,旁若無人。至少是和人保持距離。
人之好惡本不相同。我不否認貓有一些短處,諸如倔強、自尊、自私、缺乏忠誠等等。不過,貓,和人一樣,總不免有一點脾氣,一點自私,不必計較了。
家裡有裝潢、有陳設、有家具、有花草,再有一隻與虎同科的小動物點綴其間來接受你的愛撫,不是很好麼?
我從小就喜愛小動物。同小動物在一起,別有一番滋味。它們天真無邪,率性而行;有吃搶吃,有喝搶喝;不會說謊,不會推諉;受到懲罰,忍痛挨打;一轉眼間,照偷不誤。
同它們在一起,我心裡感到怡然,坦然,安然,欣然;不像同人在一起那樣,應對進退、謹小慎微,斟酌詞句、保持距離,感到異常地彆扭。
十四年前,我養的第一隻貓,就是這個虎子。
剛到我家來的時候,比老鼠大不了多少。蜷曲在窄狹的室內窗臺上,活動的空間好像富富有餘。
它並沒有什麼特點,僅只是一隻最平常的狸貓,身上有虎皮斑紋,顏色不黑不黃,並不美觀。但是異於常貓的地方也有,它有兩隻炯炯有神的眼睛,兩眼一睜,還真虎虎有虎氣,因此起名叫虎子。
它脾氣也確實暴烈如虎。它從來不怕任何人。誰要想打它,不管是用雞毛撣子,還是用竹竿,它從不迴避,而是向前進攻,聲色俱厲。得罪過它的人,它永世不忘。
我的外孫打過一次,從此結仇。只要他到我家來,隔著玻璃窗子,一見人影,它就做好準備,向前進攻,爪牙並舉,吼聲震耳。他沒有辦法,在家中走動,都要手持竹竿,以防萬一,否則寸步難行。
有一次,一位老同志來看我,他顯然是非常喜歡貓的。一見虎子,嘴裡連聲說著: 「 我身上有貓味,貓不會咬我的。 」
他伸手想去撫摸它,可萬萬沒有想到,我們虎子不懂什麼貓味,回頭就是一口。這位老同志大驚失色。
總之,到了後來,虎子無人不咬,只有我們家三個主人除外,它的 「 咬聲 」 頗能聳人聽聞了。
我不喜歡貓。
我的祖父有一隻大黑貓,這隻貓很老了,老的懶得動,整天在屋裡趴著。
從這隻老貓我知道貓的一些習性:
貓念經。貓不知道為什麼整天 「 念經 」 ,整天嗚嚕嗚嚕不停。這嗚嚕嗚嚕的聲音不知是從哪裡發出來的,怎麼發出來的。不是從喉嚨裡,像是從肚子裡發出的。嗚嚕嗚嚕……真是奇怪。別的動物沒有不停地這樣念經的。
貓洗臉。我小時洗臉很馬虎,我的繼母說我是貓洗臉。貓為什麼要 「 洗臉 」 呢?
貓蓋屎。北京人把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想遮蓋而又遮不住,叫 「 貓蓋屎 」 。貓怎麼知道拉了屎要蓋起來的。誰教給它的—母貓,貓的媽?
我的大伯父養了十幾隻貓。比較名貴的是玳瑁貓—有白、黃、黑色的斑塊。如是獅子貓,即更名貴。其他的貓也都有品,如 「 鐵棒打三桃 」 —白貓黑尾,身有三塊桃形的黑斑; 「 雪裡拖槍 」 、黑貓、白貓、黃貓、狸貓……
我覺得不論叫什麼名堂的貓,都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