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內而外的話題度構成了《八佰》的多個剖面,但共同託起的期待下,卻沒有太多的人擔憂它真正落地後的反響。從最初到今天,《八佰》終於完成了「不想再被複製」的奇妙旅程,也終於可以以被觀看的形式,用更加純粹的內容與技術的突破,去完成電影層面應有的使命。
作者 | 周亞波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對一部電影有著如此高的期待。
期待來自多個方面。題材本身,投資額度,項目的曲折歷程,最終的高規格呈現,每一個小方面都用足夠多的筆墨講述。而對整個電影行業而言,這一年的特殊性,又為本身已足夠特別的《八佰》增添了幾分宿命感。
戰爭的背後是歷史,對歷史的還原構成了導演管虎最初的創作衝動。戰爭題材的稀缺和高難度,在《八佰》的籌備初期就已經擺在導演管虎的面前,但對2011年已經開始準備這一項目的管虎而言,《八佰》早已成為了某種執念。
執念傾注到了近乎偏執的籌備、拍攝與製作過程中,也貫穿到了戲劇性的、針對「技術問題」的漫長等待。等待中,《八佰》卻從未偏離整個行業的視野,隨處可見的相關討論、草木皆兵的上映時間,構成了場外承載期待的具體表現。
由內而外的話題度構成了《八佰》的多個剖面,但共同託起的期待下,卻沒有太多的人擔憂它真正落地後的反響。從最初到今天,《八佰》終於完成了「不想再被複製」的奇妙旅程,也終於可以以被觀看的形式,用更加純粹的內容與技術的突破,去完成電影層面應有的使命。
當一部「死過一次的電影」在一個特殊的節點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重生,電影本身就已經與內容本身「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壯烈形成了微妙的關聯。
8月14日,距離21日的正式上映還有整整一周的時間,《八佰》開啟了一定規模的點映,這一天,點映的票房最終突破了1000萬。
「雲首映」成為了14日當天的一大主題,北京、丹東、武漢、深圳、上海五大城市同步開啟,管虎帶著《八佰》一部分主創正在丹東拍攝新片,時間緊,任務也重。
而在北京,王中磊、梁靜兩位出品人和製片人紛紛淚灑現場,華誼兄弟總裁王中磊表示:「我等了463天,等這個首映。這463天來的每一天,《八佰》都在我的腦子裡、或者談話中會提到,沒有一天沒提到過。想起來很有意思,特別像一個奇妙的旅行,一個電影的首映讓我這麼魂牽夢繞,希望未來做電影的日子裡少一些這樣奇妙的旅行。」
王中磊特別感謝了管虎,正是後者在等待的煎熬中給予了他信心。管虎的妻子、7印象董事長梁靜同樣哽咽,她表示,《八佰》從2011年有了初稿走到現在,從2013年立項到2015年找到拍攝地,花兩年時間搭建場景,2017年9月9日開始拍攝,到現在才跟大家見面,「讓人百感交集」。
北京幾乎每一個商圈、每一家主力電影院都安排了19:30-20:00開啟的點映場,有些還不止一場,票也基本上很快售罄。參加首日點映的,不僅包括電影從業者和媒體從業者,也包括了不少歷史愛好者和普通影迷。
電影院的紅字LED屏將《八佰》放到了最上層,並加大了字體。電影院仍然不夠熱鬧,但已經有不少觀影者拿起手機,與海報合影,對不少人而言,這是他們疫情後第一次來到電影院。
將失而復得的《八佰》作為重逢的載體,這種重逢就有了雙重的含義。
觀影完畢,掌聲響起。影片最後的鏡頭帶有些許的穿越感,卻也正好將沉浸其中的觀眾拉回到現實。有人在第一時間拿出手機發朋友圈,配圖包括進場前拍的電影票、進場後偷偷拍的龍標、以及最後的文字定場。
影片講述的史稱「八百壯士」(實為400餘人)的中國國民革命軍第三戰區88師524團的一個加強營,固守蘇州河畔的四行倉庫、阻擊日軍的故事。許多人對這段歷史並不陌生,也有一部分人的熟悉,起源就來自對《八佰》這部電影的關注。
距離上一部站在中國電影製作巔峰的戰爭片已經過去太久,締造了票房奇蹟的《戰狼》系列、「中式大片」的標杆《紅海行動》,都更接近動作片與戰爭片的融合,在歷史的敏感度上稍顯欠缺。對中國戰爭片而言,近代史當中的屈辱與抗爭,一直是題材上的富礦,但在表達上,又很容易在各個維度面臨難度。
一系列的問題構成了我們缺少戰爭片的事實:我們缺少戰爭片,也缺少描述失敗的戰爭片;我們缺少描述失敗的戰爭片,也缺少以白描正面戰場為原點,勾勒複雜人性的戰爭片。
《八佰》所描述的四行倉庫保衛戰,罕見的「有觀眾的戰爭」,它兼具了場景的獵奇、犧牲的壯烈與人性的複雜,而在管虎作品最終呈現的內容中,燈火與炮火、秩序與混亂、遁逃與抗爭、圍觀與參與構成了多重的矛盾。混亂中偷包子的路人、心態和被對待方式發生變化的逃兵、販賣情報卻又在危險之中進入倉庫的記者,種種群像,在犧牲與覺醒的主題下填充了《八佰》的故事節奏。
而對正面戰場「國軍」的描寫,在影視作品當中也處在微妙的平衡當中。文藝作品與「時勢」的關聯不可避免:1982年,大陸與臺灣的對話重啟,四年後,大製作《血戰臺兒莊》正式上映,包括宋美齡、蔣經國在內的國民黨元老都看了這部影片,蔣經國甚至表示,「大陸正在用一種開放的姿態向臺灣招手。」
「時勢」不僅僅是政治。《八佰》的原點十幾年前就在管虎的腦海中,但時代決定了可以發揮的空間,從當時管虎自身的個人能力,到整體工業水平,再到可以支撐投資回報的熒幕數和觀影消費人群,都很難支撐起這樣一部電影的構想。
但「時勢」又不可能脫離政治。相關內容生產者對於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還原,被置於高昂成本和多重凝視之下。高昂的成本意味著戰爭片這一本身就受眾面偏窄的題材需要更大的資本決心,而多重的凝視也意味著向上和向下兩個方向的如履薄冰。
這一系列的基礎條件導致了歷史題材作品面臨頗為弔詭的兩難結果:對於歷史進行深度反思,極其容易導致整套產品的長期擱置甚至完全流產;相反的內容處理又會失去市場吸引力,甚至失去創作的意義,從而使得本已艱難的商業回收更加雪上加霜。
願意賭博的人除了管虎,還有出品方華誼兄弟。中國上一部以近代史為背景的大場面戰爭電影、13年前的《集結號》,出品方同樣是華誼兄弟。而在《集結號》香港版海報上,清楚地寫著「投資逾億」。
拍一部「留的下來的戰爭電影」,是出身在電影家庭的管虎一直以來的願望。管虎並且明確表示過,一定要做三部大體量的戰爭片,《八佰》將成為第一部。
在現代電影製作中,選擇「四行倉庫保衛戰」這樣的歷史事件,意味著必須拍攝一部超大體量的重工業級別電影,這也是管虎的願望。《八佰》的投資自然遠超《集結號》,從項目啟動開始,管虎就已經明白,自己要完成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第一次,也是超越了中國絕大多數電影導演既有操作經驗的「第一次」。
《八佰》成了管虎的執念。
在由管虎工作室進化而成的「7印象」公司內部,梁靜和管虎被所有人親切稱為「靜姐」和「虎哥」。而在這樣頗顯社會的稱號背後,則是員工們對「虎哥」做事認死理的判斷,以及「藝術家」身份的認可。某種程度上,梁靜的將工作室進行公司化運營改造,一方面的原因就是能讓自己丈夫這樣的藝術創作者得到更好的才華輸出平臺。
管虎的「藝術家」性格,不僅體現在做事情的軸上,也體現在了《鬥牛》、《殺生》、《廚子戲子痞子》、《老炮兒》等等具備著個人風格的作品當中。他無意迎合「第六代導演」的標籤,鮮明的特點是非常擅長平衡於個人藝術表達和商業實現,但也同時具備著第六代導演身上所具備的人性反思的一面。他的許多電影很難歸類,喜劇、戰爭、愛情,要素穿插甚多,並且一直願意使用所謂的「小鮮肉」型演員。
「我要走特殊品質的商業電影嗎,是我的品質。」管虎曾經在採訪中解釋過自己的平衡,「從我們的角度——即創作的角度,來看不至於到一種很沉悶的地步,即一部我們傳統觀念裡的藝術電影;然後我們在這種好看的前提下,把我們想說的話帶出來。」
管虎在電影藝術中深受庫布裡克的影響,大學畢業論文寫的也是這位美國導演。在準備《八佰》的過程中,最重要的一個參考片是庫布裡克的《全金屬外殼》,管虎讓全劇組坐在一起,反覆看這部拍攝於1987年的關于越戰之中人性複雜的電影。
「血性男兒」的氣質也常常在管虎的作品當中有所展現。通過《老炮兒》的內容表達,管虎展現了自己心中男性所應該具有的一些特質,而面對電影的管虎同樣如此。愛電影的初心很多年輕導演都有,但他認為只有自己擁有足夠的擔當和責任,才能讓電影愛上自己。
「必須有堅韌的韌性和克服困難的能力,鐵肩擔道義,然後一直咬牙堅持到底。」管虎曾經說。
一系列的理念結合在一起,推出了管虎在《八佰》籌備過程中近乎偏執的準備。
劇組最終用了一年半的時間,在華誼兄弟電影世界(蘇州)拍攝基地設計搭建了佔地200畝、擁有68棟建築的實景,開鑿了200米長的蘇州河,整個項目工程有自己獨立的水電供應和道路交通,重建了1937年四行倉庫「北岸地獄」、「南岸天堂」共存的奇幻景觀。
開始拍攝前,400多名跟組演員統一進行7個月的封閉式軍事訓練。整部電影用了300顆照明彈來重現當年戰場上的照明效果,共燒掉300多公斤煙油和近5噸的舊報紙,設置相當於十部大戰爭劇總和的5萬個地面子彈點。
拍攝過程一共花了230天,接近8個月。管虎在殺青時坦言,因為劇組偏執得要求常駐、拒絕「軋戲」,演員陣容曾經有過一批調整,而劇組內的很多年輕演員,「都快被我折磨完蛋了」。
拍攝的過程當中,蘇州很少下雨,管虎將它解釋為天意:「這說明,把這段故事搬上銀幕,是一件積善行德的事。」
但「不下雨的蘇州」最終沒有阻止到一道晴空霹靂。2019年第22屆上海電影節開幕前,本作為開幕影片的《八佰》,宣布因「技術原因」暫停播出,並最終遺憾撤檔。
在撤檔的13個月當中,有過至少兩次傳聞的復映,每一次都在行業內引發一陣騷動討論,所有人都在等待一個節點。而對管虎而言,從撤檔到今天的重新上映,不僅是對電影的思考,也是對生命的反思。等待了一年有餘後,在第23屆上海電影節的閉幕當天,《八佰》最終宣布定檔8月21日,最終在電影行業被疫情的炮火衝擊到滿目瘡痍之時,在需要有作品來表達決心時,宣布了定檔。
這構成了一種迴環。這是一個被傷害、被拯救的故事,休克的自己拯救休克的行業,也關乎信念。
一些遺憾確有發生。在最初的版本中,阮經天飾演了一位生活在租界的中國臺灣籍平民,會說熟練的中國話,也會說流利的日語,看到日軍屠殺守軍時,在蘇州河邊用日文大罵日軍,卻被周邊市民誤以為是日本間諜,被當場處以私刑致死。
在一定意義上,這樣的故事被刪減,減弱了管虎導演對於戰爭之中人性細節反思的力度,甚至對於中國人在一場民族覺醒過程之中的細節也有所削弱。
而一些歷史的車輪,也無法阻止。從地緣上看,管虎正在丹東奮力拍攝的新片題材顯然是抗美援朝,這同樣是某種曲折下的「時勢」。
《八佰》終究不是一部完美的電影,但已經在各個方面充分展示著它的可能性。
8月14日這一天,熒幕上可以清楚看到,《八佰》的龍標,從2019-88號,變成了2019-800號,它不僅僅是一個數字那樣簡單,更像是一種突破的信號。
人們渴望進步,渴望今天比昨日更好,無關外因。當13個月過後,一個有刪減、有遺憾卻也更緊湊、最大程度保留了精華的版本得以與觀眾見面,討論的重點便自然回到了電影本身,回到了那個高精度還原的現場,還原到那個同仇敵愾的氛圍,還原到世界頂級視效和音效團隊所帶來的震撼。
時光倒回到兩年前的拍攝現場,攝影指導曹鬱在片場架設2400多檯燈、50公裡長的電線來配合不同的鏡頭。
戰爭題材作品的具象要求和《八佰》本身的特殊性,決定了鏡頭往往需要從一岸遙望100米外的對岸。當下,只有ALEXA IMAX 65mm攝影機所擁有的廣闊動態範圍和接近人眼的成像效果能適配這樣的要求。這種被稱為「愛麗莎六十五」的攝影機在亞洲一共只有兩臺,一周的租金號稱高達30萬,《八佰》最終也就成為亞洲第1部全程使用IMAX攝影機拍攝的商業電影,世界範圍內也僅次於《復仇者聯盟3》和《復仇者聯盟4》。
「愛麗莎六十五」讓拿獎無數的攝影指導曹鬱充滿了興奮,「你一見它就愛上它了,然後就一直愛到死。」
IMAX攝影機對細節的還原程度極高,劇組拒絕了「跑場混飯」類的群眾演員,但影片最大的場面,仍然按需使用了5000個群眾演員,使用了2400餘臺照明燈、50公裡的電線,來匹配每一個鏡頭需要的光線,來滿足IMAX攝影機的要求。
中國戰爭片終於到達了這樣一個突破的節點,在某些方面他,它甚至領先世界。這不僅僅是導演和整個班子的升華,是認死理的勝利,是軸的勝利,也是《流浪地球》後,中國電影又一個顯性的臺階。
回過頭看,經歷了許多的困難,漫長的等待,充分的拿捏,這部重點描繪了護旗、卻要將旗幟的特寫省略乃至疊灰的電影,最終得以在8月14日正式見到了期盼已久的觀眾。而在1937年的這一天,張治中將軍下達了總攻命令,他告訴自己的部隊這是「自甲午以來最後的決算」,異常慘烈的淞滬會戰由此正式開始。
2019年5月份,意氣風發地等待著電影三個月後正式上映的管虎,在預告發布的當天感慨,「不太像拍電影,但是可能這才是真的在拍電影。」似乎成為了一切的總結。
「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是影片結束後打出的字幕。這是電影籌備初期就已經定下的魯迅先生名言,構成了對氣節、對突破、對進步的多重回答。
這終究是來之不易的進步,是所有人都有權享受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