贅婿文在男頻網絡文學（受眾讀者為男性）走紅，看似枯燥套路的文本流行背後，是一群沉默的男性讀者。而製造贅婿文的，也是另一群男性，他們深諳男人們現實中的困頓與欲望。
贅婿歸來
網文作家「逍遙之神」正在電腦前敲字。
2019年上半年，他開始動筆寫《豪門狂婿》，現在已經連載223萬字。他同時寫了兩本小說，一本贅婿文，一本戰神文，除去構思和寫大綱需要的大量時間，每次更新光打字就需要5到6個小時。
在最新連載的1143章，小說男主角陳青在一場小型聚會上被當作小人物嘲諷，「陳青沉默不語，甚至眼中有幾分冰冷。」但他仍然沒有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省城陳家的大少爺。
在「逍遙之神」的筆下，陳青是一個入贅夏家、沒有工作的廢物，遭到整個家族的羞辱。「逍遙之神」還為《豪門狂婿》寫了很形象的簡介：「入贅兩年，受盡屈辱，所有人都以為我是窩囊廢。而我都可以不在乎，只等她牽起我的手，便可以給她整個世界。」
在解讀這個橋段時，他用了這樣的描寫：「想當初，陳青是以廢物的身份，被夏家驅逐出去的。而今天，夏家又得拿出最高禮數相迎，不可謂不是一件打臉的事情。」
在一系列名為「歪嘴龍王」的改編視頻廣為流傳前，網文作者「逍遙之神」已經預見了贅婿文體的走紅。
「歪嘴龍王」是一種劇情緊湊、強情緒刺激、逆襲神反轉的套路視頻。視頻中，在小家族備受欺辱的上門女婿，卻忽然迎來人生轉機。妻子家族想要拼命依附的大佬，看到男主卻立即下跪。原來，男主的真實身份是頂級豪門的富少，亦或是權勢滔天的龍王。
與「歪嘴龍王」相似，在贅婿設定的都市網文中，結構也是先受辱，後逆襲。
一個合格的贅婿必然是妻子眼裡的窩囊廢，丈母娘眼裡的拖油瓶，直到有一天，他得到神醫傳承，或是被豪門認親，男主王者歸來，橫掃先前的輕視與嘲笑，贏得嬌妻芳心，把整個世界踩在腳下。
身份低微的男主，像極了在現實中被老闆、同事、親戚膈應排擠的你我。鹹魚翻身，男主當場雪恥，曾經踐踏他的人懷著詫異、恐懼的心情匍匐在他腳下，祈求他的原諒。最後，隨著男主迎來開掛人生，讀者也在顱內隨男主一起獲得了他人的尊重、認可，甚至是羨慕。
27歲的「逍遙之神」從2011年開始接觸網文行業，碼字創作成為生活日常。2018年，他辭掉編輯的工作，從北京搬回到河南老家，做全職網文作者。到現在，從事網文寫作已快10年。
這十年，網文類型隨讀者審美發生微妙轉變，男頻網文的爽點也發生了變化。最早的網文以玄幻仙俠，以及穿越文、重生文為主，讀者在天馬行空的想像中感知「爽」點。但這類題材與現實生活背離，讀者很難有強烈代入感。
這種隔閡催生了以都市文為主的第二代網文的發展——回歸現實世界，塑造讀者更易代入的人物和生活背景。例如「兵王文」，男主角多是僱傭兵世界裡的王者，回歸都市，為守護女神，甘願捲入層層陰謀。
而現在，贅婿文則站在了最新網文的風口。《鬥破蒼穹》這一類玄幻仙俠以男主角的實力增加為大綱主線，圍繞「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少年熱血。贅婿文的主線與爽點，顯然與傳統網文不同。
「贅婿文的內核是一個男人如何找回男性自尊。」網文作者「逍遙之神」說。
當中年男性遇到贅婿文
寫小說10年間，「逍遙之神」見證了網文銷售產業鏈的變化。2005年以後，「起點」等網文平臺崛起，看書收費的VIP時代來臨。2012年，隨著智慧型手機的普及，一批「爽點」密集的爽文，經多無線渠道（手機閱讀APP）的分銷，開始在手機用戶中攻城略地。
現在，打開任何手機APP，你都會看到諸如「戰神歸來，發現女兒住狗屋」，「贅婿被丈母娘……」，「大婚之夜，他將她送給三千將士…..」這種風格怪誕且強刺激的小說廣告。
這是一條成熟的網文銷售產業鏈，主要依靠微信公眾號、微博等渠道的流量，將這些付費小說送達流量用戶。因為經由新媒體渠道產生，被業內稱為新媒體文。
與從前在小說閱讀網站看網文的人不同，新媒體文行文節奏更快，覆蓋的讀者更廣，還會在每章末尾設置懸念點，用衝突感、懸念感和誇張的戲劇效果在各種手機應用中吸引流量用戶。
就這樣，在新媒體渠道分銷模式下被投放到各大平臺、爽虐點具備的贅婿文，遇到了它命中注定的讀者——中年男人。他們不是網文愛好者，但在使用手機的過程中，很容易被這類小說吸引住。
他們以前沒有閱讀網文的經驗，只能經過手機廣告的入口付費閱讀小說。很多付費的人甚至不知道還有其他網文平臺的存在。
根據打賞榜單ID群像和各大網站分析，贅婿文學的讀者，多是三四線城市，三十歲以上，接觸小說較少的中青年男性。他們的頭像是灰色的默認頭像或是自拍，用戶名不是默認的一串數字，便是「千杯不醉」、「雄關漫道」這樣的名字。
在此之前的男頻網文中，沒有一種類型可以吸引進入婚姻中的中年男人。這些從未接觸過網文的沉默的中年人，意外地在「贅婿文」裡找到了情感寄託。
在百度貼吧「看贅婿的都是什麼人？」提問下，許多網友跟帖，「中老年人。我爸，五十多歲了，看贅婿文看得極為起勁。」，「都對嶽母憋著一口氣吶！」
另一個提問帖子「為什麼有人喜歡看贅婿文啊，讀者和作者都有受虐傾向嗎？」，一位沒有頭像的網友回復，「因為真實。如果你成家了就不會這麼想了。」
贅婿文作者們深諳，「不同於男頻都市爽文，贅婿是偏現實題材的書。男主角是一個脆弱、受委屈、受迫害的角色。雖然以前玄幻文中男主也有這樣的時刻，但他有少年熱血，敢於和上天對抗。贅婿文主角，就連面對普通人的嘲諷挖苦，都忍氣吞聲。」
「他的反抗對象從命運、神魔等很遙遠的東西，變成了身邊的朋友、甚至是家人。」
縣城裡的男人
「逍遙之神」的老家在河南周口市淮陽區，縣城裡人們的生活如同城市所在的豫東平原，和緩，平坦，少有波瀾。5、6點下班後，人們回家吃飯，坐小區院裡打打牌，或是在街上閒逛。晚上9點，商場和大多數餐廳閉店關門。夜晚來得又快又深，夜生活也總會在黑夜的中途戛然而止，KTV最晚開到凌晨1點。整個縣城沒有一家蹦迪的夜店。
熬夜寫稿的夜晚，「逍遙之神」總會感到飢腸轆轆。從前在北京，哪怕通宵也總能點到外賣。在淮陽，凌晨一點過後，幾乎沒有營業的店家。電腦屏幕發出的亮光充盈臥室，文檔裡，男主角隱藏著顯赫家世，面對諷刺和辱罵處處忍氣吞聲。
「逍遙之神」繼續碼字，他控制著主角的細微情緒和幾千章節的人生，主角打臉反派的時刻即將來臨。窗外，城市燈光褪盡，有跑車在街道呼嘯而過，輪胎和路面的摩擦聲聽起來躁動。
縣城裡的大部分男性，沿著父輩衰老的軌跡複製著自己的人生。外出上學，回到家鄉，在當地小企業找一份工作，考進體制，或者做商店和房地產的銷售。每天早早下班後，過於漫長的夜晚甚至讓人感覺百無聊賴。
朋友們有時會叫上「逍遙之神」一起吃飯喝酒。理想，愛情，這些話題過於遙遠夢幻，對小地方的男人們來說有些難以啟齒。
快到30歲的年紀，懸在頭頂的最大壓力來自婚戀問題。淮陽房價4千到5千一平，彩禮最少10萬。與邁入婚姻所需60萬元對應的，是3000塊左右的月工資。談愛情和對未來生活的期待是奢侈的。
美麗的女人，溫柔可愛的女人，有知識有涵養的女人，家境好的女人，人的特質一一剝落到最後只剩性別，「大家對未來的妻子沒什麼別的想法。只要能娶到媳婦就行。」
身邊的男性在婚戀市場上毫無選擇權，被女方以及女方的家庭百般挑剔。這種無力感和被動感直接貫穿了「逍遙之神」的贅婿文創作。誰不想擁抱這樣的夢境，做一場無傷大雅的春夢呢？入贅到家境優渥的家庭，不用工作賺錢。嬌妻在側，衣食無憂，即使遭受冷嘲熱諷，也能絕地反擊逆轉局面，贏得所有人的尊重。
「大家心裡也都知道這種幻想不切實際，但讀贅婿文時，這種幻想被滿足了。」
圖 | 「逍遙之神」寫作的臥室
當然還有那些更沉默的中年男人。
「逍遙之神」的父親也很愛看贅婿文。絕大多數情況下，父親的情緒不會外露，只極少的那麼一兩次，父親喝醉後拉著他的手，絮絮叨叨地說起美國，說起領導人，說起自己從前的風光：
「我跟著公司大老闆去廣州，大老闆帶我見了廣州的富商。喝了特別貴的香檳，喝了白蘭地。我那時候才20多歲，也還年輕。我年輕的時候也出去見過世面，去過北京，去過天安門。」
父親紅光滿面，然後又頹然下去。像父親這樣年紀的讀者，「逍遙之神」見過不少。剛開抖音帳號時，他回關了幾個讀者。有讀者帳戶名叫「九爺」，簡介上寫著：萬丈紅塵一杯酒，千秋大業一壺茶。
一個頂著壓力受盡委屈的人，在社會、工作環境和家庭中都喪失話語權的人，一個苦悶不得志的「失敗的人」。書中的主角輕易地讓男人們產生共鳴感和認同感。
「贅婿文一定程度上是現實的映射，是一些隱忍沉默的中年男人的生活現狀。自己要養家，但無法實現階層跨越，他覺得自己很窩囊，也得不到家人的認可，對家庭中的男女關係很敏感。」
在焦慮與欲望中造夢
某種程度上，中年男性，是父權制的既得利益者，同時也是父權制的受害者。做一個符合社會規範的「男人」，必須掙錢養家，對家庭履行責任。如果做不到對家庭有益，他會被評價為窩囊廢、吃軟飯。好像他應當受到羞辱。
生活成本飆升，房價高漲，中年男性們在升職無望，撫養父母，子女教育，養老等問題中掙扎著。這種現狀下，家庭變成他們依賴和獲取溫暖的最後堡壘，期待著從中獲得經濟和情感支持。
贅婿文學的作者們深諳其道。中年男人期待在贅婿文中獲得情感補償，作者們則負責造夢，在文本爽虐點創作時回應中年男性的焦慮與欲望。所以，贅婿文裡的贅婿並不追求事業上的成功，他的快樂，建立在挽回失去的男性自尊上，建立在家庭核心地位的提升上。
具體的情節設置中則要半虐半爽。小說初期，贅婿幾乎都是被壓迫的，即使他是京城或某個大家族的少爺。但揭示主角的身份，打臉反派一定不能太快發生。他必須一直壓抑，遲遲不表露自己的身份。在這樣的細細研磨中，讀者感受到與現實相似的打擊，屈辱，卻也欲罷不能，期待值攀登達到頂峰。
苦悶與壓抑可以寫幾百章，爽點必須滯後，「逍遙之神」說，「壓得越狠，爆發起來才越爽。」
而後是直截了當的情緒撩撥，和堆砌不斷的爽點。現實社會中不被看見的路人甲，在人際關係中飽受委屈，被生活重擔壓垮的中年男人，代入贅婿的境遇，在作者設定好的敘事中，一口一口吃下逃離現實世界的興奮劑。
這種具有真實感的「虐」，在以往並不被男頻網文讀者接受。相反，這種「虐」文，常出現在女頻網文中。付出真感情的女主被花花公子辜負，心灰意冷，開始追求自己的人生。但男主角卻幡然醒悟，「虐妻一時爽，追妻火葬場」，這是女頻網文最受歡迎的經典「爽點」。
男看贅婿，女看霸總。「逍遙之神」注意到近年來女頻的變化，「現在的女頻都是女強，甚至都像男頻了。比如最近很火的「馬甲文」，女主角表面上是個灰姑娘，但背地裡又很多隱藏的身份，可能是上市公司的總裁、影后、或者是研發藥物的科學家。很多女頻都沒有男主了，女主角自己都開了後宮。情感虐文比從前少了很多。」
現在，女頻網文也開始有「爽文化」的趨勢，愈發強調女主角的自信、獨立，不依附男人，主張女性賦權。在女主角升級通關，碾壓對手一路向上爬的過程中，讀者感受到女性權力彰顯的滿足感。
套路化的東西，作者寫得輕車熟路，讀者看得爽虐交織，平臺變現比以往更快。結束一天疲憊工作，擠在地鐵裡的男男女女，都訴諸於網文提供的幻想解決策略，片刻地逃避現實，用爽點刺激彌補缺失的情感。
閱讀網文多年的橘子說，「大家上班被老闆折騰一天，讀個小說不想燒腦深刻，更不想看男女主吃苦打工。看個文，把自己的期待寄托在紙片人身上，就是圖自己爽。」
- END -
撰文 | 楊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