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動的人生
沒有陷在泥潭
卻能靜止的時刻
改善它
或者被塑造
你選
盛夏,烈日當頭,鏡頭划過天邊,緩緩落在日本愛知縣高日井市高藏寺新城上空。
跟著鏡頭,坐落著紅色屋頂的小院映入觀眾眼目。
樹木茂盛,果實繁碩。
園中,老爺爺和老奶奶正在庭院除草,為新種植的玉米施肥,此時旁白響起:
「風起葉落,落葉肥土,土沃果香。
孜孜不倦,不疾不徐,人生果實。」
這對年邁夫妻便是紀錄片《人生果實》的主角。
爺爺名叫津端修一,九十歲;
奶奶名叫津端英子,八十七歲。
在導演的鏡頭下,他們恬適的生活慢慢在觀眾面前展開,節奏緩慢,樸實可觸。
片中雖對這對夫妻年輕之時著筆不多,但人生至老,舊事種種不曾提起,不是忘記,而是閱歷至深,不願輕易吐露。
然在不經意間,往事又上心頭,縈繞腦海,無可奈何之餘,也得豁達,別無他法,只因人生海海,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唯有不疾不徐。
如何不疾不徐?
「できる物から,小さく,コツコツ,
時を溜めて,ゆっくり。」
「從能做的事情開始,那怕很小,
踏踏實實,靠時間積累,毋心急。」
他們在高藏寺新城的院子有三百坪。入戶處有一小樹林,長漫婆娑。旁邊菜園種著七十種蔬菜、五十種果子,白菜,蘿蔔,櫻桃,草莓,竹筍……不可枚舉。
收穫時節,英子奶奶將自家食材經過簡單處理,便端上餐桌與修一爺爺坐在窗邊慢慢享用。
拉開窗門,微風穿林而過,吹拂二人臉龐,看著園景,悠閒自在。
修一先生為了讓英子奶奶記住每一種果蔬位置,特意做了許多醒目的黃色標牌放置園中。
上面既有為植物準備的「禁止踩踏」標語,也有為小鳥準備的水缸,寫著「小鳥的水,請自便。」
標識上擬人話語連接了院內的人與自然。居於此間,感受自然,同時融為自然。
英子奶奶希望能照顧好修一先生的起居日常。她喜歡聽他講鍾意自己料理的話。
修一先生不善言語,但在記者面前卻堅定說出「她於我而言,是最好的女朋友」。
修一先生每天都寫明信片寄給遠方友人,與他們分享自己生活中點滴快樂。這些友人有許多他都未曾謀面,只靠書信維持聯繫。
修一先生討厭塑料製品,當孫女想要一個娃娃屋時,他便親自設計和搭建,用木材做出了一個三層可拆卸的豪華娃娃屋。
為了讓大開發而夷為平地的地方恢復為山林,修一先生從自家院子開始,培育樹苗,期望用實際行動告訴大家,只要人人都開始一顆一顆種起,逝去的蟬鳴和鳥聲還會回來。
不僅這樣,一九七二年他還號召大家將高藏寺的一座荒山改造成森林。
修一先生在生命結束前還接受了山間療養院的設計任務,他拒絕收取任何設計費用和禮金,只希望能認真完成這最後一份有意義的工作。
他將早年的深林城市理念融合進療養院中,讓病人在樹木花果中放下疲憊身心。
他在手札裡寫到,「比起金錢,人更重要。」
富貴非所願,與人駐顏光。
修一先生和英子奶奶重視是人與人心靈的相應和守護,金錢不過是浮雲。
可修一先生和英子奶奶為什麼活得如此豁達和恬靜,平淡而充實呢?
這還需從修一先生的經歷說起。
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年),修一先生是神奈川高座海軍工廠的海軍技術士官,設計戰鬥機。
與修一先生一起工作的還有一群來自臺灣的少年。
彼時臺灣還在日本殖民統治下,太平洋戰爭爆發,為彌補日益匱乏的人力物力,臺灣總督府加快了皇民化進程。除了大力提倡臺灣漢人和高山各族改日本姓,說日語,更在臺灣實行陸軍特別志願軍制度和海軍特別志願軍制度招募漢人和高山族人參加日本作戰和輜重部隊。
臺灣少年工便是在一九四二年十月後,臺灣總督府以海軍軍屬名義招募的中學畢業生。他們的工作是在日本神奈川的高座海軍工廠為日本帝國主義製造各式軍用飛機。
片中修一先生親如兄弟的少年好友陳清順,便是這批少年工的一員。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
分別前,陳清順親刻「津端」印章贈與端津修一。待陳清順回到臺灣,二人便再無音訊了。這枚印章此後修一先生隨身攜帶,片刻不離。
一九四七年,津端修一進入東京大學建築系。
一九五一年畢業,進入建築事務所工作。期間遇到英子小姐並於一九五五年結婚。
一九六一年,日本戰後經濟在美國幫助下快速發展,名古屋市也開始擴張市區,高藏寺新城是其中之一。
修一先生作為設計師參與高藏寺新城規劃。他提出建築應順地勢而為,與自然統一,不應削山填壑,造出呆板生硬的建築。他主張街道中心應雜種樹林,用樹木溝通空氣,形成天然風道,讓人們在城中亦能享受自然涼風。
可事與願違,最終政府還是選擇了快速簡單,呆滯粗暴的板樓設計。
想必修一先生看到自己設計被否定時的心情一定是複雜和痛苦的,但他很就調整過來,在高藏寺新城買下了現在居住的院落,如前文所說,開始力所能及的培育樹苗,動員人們植樹造林,恢復往日鬱鬱蔥蔥之景。
既然不能踐行理想於城鎮規劃,那麼就從我開始,從我家開始,從我家後面的小山丘開始,一點點地培育森林吧!
「できる物から,小さく,
コツコツ,時を溜めて,ゆっくり。」
「從能做的事情開始,那怕很小,
踏踏實實,靠時間積累,毋心急。」
然而不是所有事情都能重頭開始,通過每天踏實積累去改變,有些人有些事只能活在回憶裡。
時隔七十多年後,修一先生來到臺灣,見了許多當年一起在高座海軍工廠工作的朋友,但當他想親手將印章還給少年好友李清順時,找到確是一方墓碑。
李清順已於民國四十一年(一九五二年)由政治原因被國民黨當局槍決。二十歲時朝夕相處的好友,得再見一面時,確已隔山度月,世事茫茫。
拂去碑上塵土,將印章用絲巾輕輕包好,埋入好友碑前,唱起少年時的歌謠,忍著淚,道聲永別。
歡樂欲與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遲。
風雲詭譎的二十世紀,每個人都被大時代牽著走,大陸,臺灣,香港,日本,朝鮮半島,上演著無數的關山度月、隔海相嘆、生離死別的事情。縱然日本帝國主義給東亞帶來了沉重傷害,可帝國主義機器下被裹挾每一個活生生的個體是無力的。大時代的洪流,平民為了苟活只能忍氣吞聲,不然就只能一聲怒吼,捨身而去。
可能正是因為經歷了戰爭的苦難,事業上的不如意,好友的生死相隔,津端修一已經對生命有了新的認識。相識不相見不是最難受的,一紙斷書無寄處才是。金錢名利都沒人來得重要,將歡樂的時光分享友人比千金都更可貴。
人生如海上扁舟,起伏無常,有一人能常伴左右,風雨不棄,已是人生最大幸福。
修一先生過世後,給小鳥喝水的水缸也碎了,英子奶奶沒有失落,只說就當其壽命盡了。
回首過往,才發現太多事情能做,太多事情不能做。
那麼人生如何不疾不徐?
「できる物から,小さく,
コツコツ,時を溜めて,ゆっくり。」
「從能做的事情開始,那怕很小,
踏踏實實,靠時間積累,毋心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