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隻蝙蝠的對話
文/ 冷丁
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一隻蝙蝠從窗外飛進來，蹲在我的書桌上。那齜牙咧嘴猙獰的面目，使我驚悚不已。
我放下手中的書，乜斜了它一眼，用生硬的口氣說：
「誰讓你進來的？」
「你呀，先別用那樣的目光看俺，也別用那樣不禮貌的口氣和俺說話。聽好了，俺能來，是抬舉著你呢。」蝙蝠哈哈一笑，挺了挺它那黑黑的瘦瘦的胸脯，一副居高臨下的模樣。
蝙蝠這一笑，面目顯得愈加猙獰、可怕。我心裡打鼓似的狂跳起來。不過聽它這麼一說，我倒來了點興趣。
「那好，說說看，怎麼個抬舉我？」我放緩了語氣，不過，聽得出，亦有些不屑。
蝙蝠似乎高興起來，拍拍它那薄薄的肉肉的翅膀，往前湊了湊，剛開口要說……
「慢，離我遠點、再遠點……」我一躲閃，冷冷的說道。
蝙蝠一怔，隨之不好意思地向後退了又退，接著說道：
「別怕。俺雖然攜帶著伊波拉和SARS冠狀等多種病毒，但因俺們受體內一個抗病毒免疫通道的抑制，俺們本身是不會生病的。只要不吃俺們的肉，病毒是不會直接傳染給人的。放心！不過……不過，怎麼說呢，那、那你吃過俺們同類的肉吧？」
最後一問，雖然佯裝不得已而問之，卻似乎有些不懷好意。
我突然感到腸胃一陣激烈的痙攣，連忙用手捂住嘴巴，已有些作嘔的感覺了。
「哈哈，開個玩笑，別介意嘛。」
蝙蝠說著，大概想表示它們本身不會主動把病毒傳染給人，便摸出一隻口罩，給自己帶上，抬頭看我一眼，說：
「這下放心了吧？」
「這東西咋就成精了呢！」
看著蝙蝠戴著口罩的滑稽樣，我在心裡感嘆一聲後，眼睛便移至窗外，就見風輕雲淡，陽光正好。於是，一縷疑惑不覺掠過心頭：蝙蝠是出了名的夜遊神，今何以大白天出來了呢？
正思慮著。不料， 這東西有些機靈。見我看窗外後不語，大概猜出我的心思。便皺皺眉頭，似乎有些憂傷地說：
「你是覺得大白天俺出來奇怪了吧？不瞞你說，打出娘胎後，長輩就告訴俺，大白天輕易不要出門，那蛇呀鷹呀黃鼠狼呀什麼的，都是我們的天敵。它們的眼睛賊亮賊亮的，一瞅一個準，抓你沒商量呢。對，還有人，比起它們來就更可怕，更兇殘，捉住我們燙毛剝皮剔骨後，不是烹調就是煲湯，不是燒烤就是煎炸，什麼凌遲呀鑊烹呀炮烙呀大卸八塊呀……唉，不說不說，人類古代最原始、最殘酷的刑罰都給俺們用上啦，那個狠呀，誰受得了！所以，我們大白天不出門，就在家裡呆著。覺得無聊時，把自己倒掛起來，練練輕功，倒也悠哉樂哉。唉……」蝙蝠嘆口氣，接著用得意的口氣，繼續說著，「這下好了，現在，我們大白天居然可以出來溜達了。蝸居在家裡，真不是個滋味。你感覺呢？」
這…… 哦，我品出蝙蝠話裡的調侃味兒來了，就不免有些生氣，回懟道：
「你以為呢！都是叫你們給害的。哼！」
「不不不，至於誰害誰，這話咱擱後說。不急。」蝙蝠詭秘地一笑，又接著前頭的話題說，「俺大白天出來，你別覺得奇怪嘛。不瞞你說，從正月初一至今，俺大白天在外面一直溜達著呢。怕啥？街上車沒有了，人沒有了，店鋪關門了。交警不用揮棒了，車輛不用限號了，城管不用費神了，員工不用上班了，城市秩序良好了。街巷空空如也，冷冷清清，寂然無聲，過年也不像個過年的樣子了。這時候，有誰會來管一隻小蝙蝠在大白天溜達的閒事兒呢。那俺們還不抓住機會，多溜達幾圈，要不，這才真叫個傻呢。」
「呸！虧你說得出口！」我不禁惱怒，抓起一把戒尺，對蝙蝠咆哮起來，「滾！」
「哎哎哎，別這樣嘛。還護短呢。君子動口不動手，放下尺子，聽俺慢慢說。」蝙蝠抹抹額頭的汗水，平靜了一下心情，又恢復了剛才的精氣神。於是，一邊倒背著手，在桌子上踱步，一邊字斟句酌地繼續說道，「你去網上看看喲，不嚇死你才怪哩！眼下，一個關於俺們的網絡連結，動輒點擊量超過幾萬、十幾萬。這還沒完，一篇關於俺們的文字，就吸引得網民們趨之若鶩，那閱讀量呀，簡直是噌噌噌地直線飆升，想擋都擋不住。唉，也是的，人們閒著也是閒著，找找樂子，解解悶子，何樂而不為？那俺們呢，在網上或被調侃，或被揭短，或被詛咒，或被同情，或被讚揚，或被科普……嗨，真是不一而足。這多虧俺們生來脾氣好，心態好，不然會被氣死，也會被樂死。反正不論褒貶，就是那麼回事兒啦，誰願說啥說去，只要能給蝸居的人們貢獻點談資，長點知識，提個醒，以後收起那份畸形的好奇心和貪婪的口腹之慾，輕易不要染指俺們，就得了。你們繼續你們的花前月下，俺們繼續俺們的晝伏夜出，各居一方，井水不犯河水，這不是也挺好地嘛。」
像出色的演說家一樣，蝙蝠也懂得「抖包袱」技巧呢。這不，它有意停頓了一下，看我直著脖子聽得投入，就又一字一頓地說道：
「這非常時期，俺們不想出風頭都不行呀。你猜怎麼著？俺們……俺們都成超級『網紅』啦！真的無人能比。你說說，俺能到你這來，不是抬舉你叫什麼？」
哦，你還別說，這東西講得還果真在理兒上呢。我不禁感嘆：真是」蝙蝠不可貌相」呀。不過，我對它的過分得意感到不快。特別是，對它有意重複之前說過「抬舉我」的話，有些反感。真氣人！
「那你想怎麼樣？」我知道遇上了一隻不凡的蝙蝠，便無可奈何地問道。
「不想怎麼樣。就想告訴你，俺們不壞。你大概也聽到了吧，最近有人說了，過去是人把動物關進籠子，如今是動物把人關進『籠子』。這純粹就是胡扯嘛。俺們動物可沒那麼強勢喲，豈能把食物鏈頂端的人類給關起來。究根刨底，是人把人自己關進了『籠子』。再不要昧著良心說瞎話嘛！」蝙蝠說到這裡，似乎有些憤憤然，停了停，繼續說道，「比如說現今流行的新冠病毒，那本來是攜帶在俺們體內的，俺們是自然宿主，只因你們人呀，手太賤，嘴太饞，捉了俺們，吃俺們的肉，病毒自然就傳染給了人，這是非常淺顯的道理。你們生病，這能由得了俺們嗎？能怪罪俺們嗎？俺們被動得要死，可俺們卻成千夫所指，你說冤不冤？俺們真傷透了心呢！」
蝙蝠說到最後，聲音竟有些哽咽了。
於是，我不由得點點頭，表示同意蝙蝠的話。這下，蝙蝠似乎得到鼓勵，又語調高亢的說了起來：
「剛才說俺們不壞，是吧？你想想，俺們不但捕捉蚊子、蒼蠅、天牛、蝗蟲這些對人類有害的昆蟲，不要忘記，對人類製造雷達俺們也是功不可沒呢，你們人類給俺們付過專利費嗎？沒有吧。還有，俺們可是給孩子們曾帶去過歡樂的角兒呢……」
「哦，你說的都不假。但，帶給孩子們歡樂……這、這怎麼說呢？」我有些不解，試探著問。
「想想……孩提時的晚上……」蝙蝠溫和地笑笑，友善地提示著。
」哦，想起來了。夜晚，孩子們找你們玩兒……「我突然興奮起來，大聲嚷嚷著。
這一說，於是，童年時與蝙蝠交集的那一幕，又浮現在眼前。
小時候居住故鄉，夏季的夜晚，月明星稀時，孩子們聚集在麥場上玩耍。最有趣的便是「捉」蝙蝠了。附近的老爺廟，古磚塔，破房子，都有不少蝙蝠棲息。一到晚上，成群結隊的蝙蝠出了洞穴，在夜幕下上下飛舞。這時，孩子們有的脫下鞋子，有的脫下衣服，一邊使出吃奶的力氣把鞋子、衣服拋向空中，一邊唱著：
夜飆虎，
你別鬧，
送只鞋子坐花轎。
夜飆虎，
飛的高，
送件衣服當花襖。
……
我們老家那兒，把蝙蝠叫作「夜飆虎」，大概因了它出沒於夜晚飛得既快且飆升得既猛又高的緣故吧。故鄉人能給蝙蝠貼上一個「虎」的標籤，也足見其飛行的彪悍之態了。這時，在孩子們的歌謠聲中，好多鞋子和衣服就被輪番拋向天空，之後，大家仰起臉，眼巴巴地瞅著鞋和衣服……就見大多數飛翔迅疾的蝙蝠，忽然發現一團黑乎乎的東西出現在面前，急促地一折翅，便飛轉向別處。但也有個別蝙蝠，並不躲避，則是加速追逐過來，眼看著就鑽進鞋子或衣服裡去了……落地後的鞋子和衣服，如果是扣著或團著的，孩子們就快速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掰開鞋子或綻開衣服，看是否有隻蝙蝠在裡面……那個激動勁，高興勁，真的無法言說個透。然而，每次都使人失望。童年時，儘管這樣捉了蝙蝠無數次，但始終沒捉住過一隻。
入學後才知道，蝙蝠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物種之一，在地球上已經生存了數千萬年，它們目睹過山脈抬升、海陸交替、無數種動物的不可一世和滅絕的無可奈何，也目睹了僅僅有幾百萬年歷史的人類的誕生。可見，蝙蝠資格之老，連人類都無法企及。
還知道，有回聲定位能力的蝙蝠，不是用眼睛、而是靠聲波探路和捕食的。它們發出人類聽不見的高赫茲聲波，當這種聲波遇到物體時，會像回聲一樣返回來，由此蝙蝠就能辨別出這個物體是移動還是靜止，以及離它有多遠。所以，它們不會那麼傻的鑽進你的鞋子或衣服裡去。他們唯恐避之不及，而別無選擇。看著似乎如你所願，實際上它是「虛晃一槍」，眨眼間早已逃之夭夭，只不過是人的眼睛被它欺騙罷了。
「呵呵呵……」
蝙蝠的幾聲壞笑，將我的思緒又拉了回來。看看它那小人得志的模樣，我也笑了起來。此時，對它不但沒有絲毫反感，倒覺得有點小可愛了。
「那是逗你們孩子玩兒，圖個高興嘛。誰會那麼傻呢？呵呵呵……」蝙蝠笑夠了，似乎更來了勁，接著說，「好了，咱們接著前面的話題。到底是俺們害了你們，還是你們害了俺們？」
「好記性！」我暗暗喝彩，真的要對這隻蝙蝠刮目相看了。
不待我說什麼，只見它拿出一部手機，快速開機，點開連結，一段視頻便赫然出現：
一座豪華酒店的包間，餐桌上一隻精緻的磁碟裡，仰面躺著一隻煮熟的蝙蝠，浸在醬紅色的油汪汪的液體中。先是一個顯得貪婪的男子，兩手撕扯著蝙蝠的軀體，大朵快頤。之後，鏡頭切換，出現在鏡頭裡的是兩名美女，一名美女兩手扯著蝙蝠的翅膀炫耀一番後，便笑眯眯地撕下一隻翅膀，輕啟紅唇，一點點噆食、咂摸著，嗲聲嗲氣地說，肉真緊，真香！另一名美女也不甘示弱，抓過一塊蝙蝠肉，也有滋有味的吞噬起來。她們精緻的面孔似乎變形，她們白皙的修長的戴著鑽戒的手指，像支支冷森森的匕首，插進蝙蝠的後背，撕裂開蝙蝠的軀體，分食著，嘻笑著，那足以穿透人心肺腑的浪笑聲，就在顯得齷蹉的包間蕩漾開來……
視頻看到這裡，我真的很無奈，也很無語。作為人，乃至有些羞憤了!
再看蝙蝠，耷拉著腦袋，啜泣著，它已然成個淚人了。
看官，不是我大意，把蝙蝠說成」淚人」，相比之下，我們有些人類，真地該與蝙蝠換換位置，認真反思自己了。
蝙蝠要走了。它一臉嚴肅，義正詞嚴的告訴我，說它代表它們同類，給人類留下一句忠告：
「誰叫俺們上餐桌，俺們請誰下地獄！」
而我卻想說的是：
「大白天讓蝙蝠們不要再出來溜達了！」
…………
忽然驚醒。望望窗外。天，架的極高，藍的也透。又是一個好天氣。
冬天已經遠了，春天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