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底 Nowless 網站發布了由 Matthew Donaldson 拍攝山本耀司(Yohji Yamamoto)日常生活的紀錄短片。開拍日距離櫻花季還有一個月,71歲的設計師開著自己從網上購得的二手尼桑車(1980 Nissan Cedric)穿越早春空氣中稀鬆散落的雪花,駛向青山公墓,這也是他與愛犬 Rin(頗受歡迎的日本獵犬品種)私下享受的散步路線。景觀開闊的公墓正位於東京市中心,到達山本耀司的旗艦店只需一小段短暫車程。年過七旬的設計師還親自為短片做了配樂,日本藝人半吟半唱的溫厚樂聲伴著他自言自語式的旁白,「在車裡,或者獨自和 Rin 呆在一起讓我感到舒服,有時關於下一個系列的主意也會冒出來。」
在一月剛結束的 Yohji Yamamoto 2015/16 秋冬男裝周秀後,評論家們照常迫不及待發表沒有破綻的好評,「一場大師級別的剪裁屠殺:鋒利切割與衣料疊加衝擊著眼球。一旦你對這種暴力感脫敏,其中的和諧自然就呈現出來。」在主題為「將過去運用到當下(Using the past to the present)」、幾乎全黑的男裝系列中,被色彩轟炸習慣的國際買手們尊敬又疑惑地給出「整個系列看起來像是同一件衣服」的反饋。Wim Wenders 曾經形容自己創作狀態的結論今日也同樣適用於他的老友,「如果你像一個導演、一個作家、一個畫家或任何其他某種創造性職業那樣工作,然後當你變老,你會常常意識到,很奇怪的,你總在拍同一部電影、寫同一部小說、畫同一張畫。你的作品有自己的語言以至於你無法逃脫出去——它們在你身體裡,也是你自己的所在之處。」
回歸黑色是反叛者山本耀司對時尚界做的最終表白。他知道美的東西正在消失,而清醒的人卻不再發聲。「請放聰明一點吧,你的眼睛已經變髒了。」
「我從未踏上過主流的時裝道路,一直在小道上持續奔跑著。小路總是更加黑暗,身邊的同伴也尤其稀少。但是它很舒服,偶爾從主流道路上轉頭看一眼那狹窄、光線不明亮的小路,難道不美嗎?」
ELLEMEN:通常秀後第一天你會做什麼?打算去看哪些展覽嗎?
山本耀司:秀後的第一天嗎?我累得癱軟。巴黎的展覽永遠在進行著,可是我最近變得十分懶惰了,幾乎不再去參觀任何展覽了。
ELLEMEN:從上世紀80年代首登巴黎直到今天,你從未缺席過一場時裝周。期間巴黎時裝周發生了哪些變化?
山本耀司:是的,這樣想來變化是很大。時裝的價值正在被貶低,大部分秀看起來都像促銷展覽會。只有少數設計師願意在純粹商業的泥潭裡鬥爭。一年又一年,我正在喪失自己的對手。這是非常哀傷的事情,有時也的確讓我體驗到了孤獨。大概在十五年前,年輕的安特衛普六君子來到巴黎,那是真正令人激動的時刻。之後再無讓人興奮的創意浪潮,因為時尚的體系已經全然改變。它變成了金錢遊戲、基金會創辦人的遊戲。
ELLEMEN:也許巴黎這座城市的魅力還多少得以保存?
山本耀司:幸運的是,這部分的魅力還保存著。在如此寒冷的冬天,我住所的熱水器不運轉了。於是我打電話給維修公司,當他們說馬上來時我心裡知道那意味著兩天以後。如果他們說兩天以後來,我即刻明白自己要洗一周冷水澡了。我還真是喜歡這種不方便的感覺。在日本,服務無處不在,方便變成了一種很廉價的東西。每個城市街道景觀看起來都如此相似。因為自動販賣機、便利店的緣故,日本的街道變成了醜陋的街道。
ELLEMEN:旁邊蓬皮杜中心正在展出 Jeff Koons 回顧展。他在自己的「The New Series」中展示了一系列嶄新的生活用品(比如吸塵器),突出當下中產階級對「新」這個概念的執迷。從美學概念來看,你似乎更傾向於「破舊」的美感?Wim Wenders 也說你的衣服同時具備新與舊的氣息。
山本耀司:美國化的迷戀,是這樣說的。可是所謂的「中產階級」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我從來沒能理解這個詞要表達的東西。如果像你描述的那樣,他們的價值觀會摧毀每個國家的傳統價值。所有事物都看起來扁平、庸俗、毫無趣味。但是一個更可怕的現象變得清晰了:巨富階層的成長與貧窮人口增長同時在加劇,我們在流失中間階層(經濟學意義上)。世界被劃分成極端的兩端階層,這是令人害怕的。比如近期在巴黎發生的,瘋狂的恐怖襲擊「查理事件」,我認為原因正是如此,而非宗教。作為藝術家,我不想過度談論政治,但是我有很多朋友在巴黎,阿爾巴尼亞的黑人朋友作為第一代移民沒有工作,他們的子孫也沒有機會得到教育。即使得到教育,也無法獲得工作。失業和貧窮變成了正常現象,最終人們無法忍受經濟地位的不平等(而不單單是宗教因素)發動了恐怖襲擊。宗教成為了一種保護自己的工具。我不是政治家,但這是我的理解。
上世紀80年代 Alice Springs 為 Wim Wenders 導演與山本耀司拍攝的經典合影,倆人友情深厚。
Wim 曾為山本拍攝紀錄片《Notebook on cities and clothes》。
ELLEMEN:回到設計的話題上來,你稱自己為「Dress Maker」而非時裝設計師,也極少參與主流時裝界。
山本耀司:噢,正如你所提到的,我從未踏上過主流的時裝道路,一直在小道上持續奔跑著。小路總是更加黑暗,身邊的同伴也尤其稀少。但是它很舒服,偶爾從主流道路上轉頭看一眼那狹窄、光線不明亮的小路,難道不美嗎?
ELLEMEN:那麼當下圈內流行的「Normcore」概念你聽說過嗎?就是說大家終於厭煩了過度造型和吵鬧的時裝,回歸到欣賞最基本、功能性的日常衣服中。
山本耀司:那麼我的夢想終於成真了。你知道,在像紐約、東京、巴黎這樣的大城市裡,如果太多人穿上過多的顏色,城市會變得不堪。在我職業生涯的早期,我就開始想像城市人應該統一穿上單色,不然的話都市景觀就是一團糟氣。混亂的色彩讓街景看起來很髒。未來人們嚮往穿上制服,這是我喜歡的。制服能幫助你表達內心,不會扼殺個性。因為大家都穿上制服,你的性格反而加強了,自我的東西也沒有被衣服奪去。然而在多數情況下,設計師卻將性感和吸引他人的重要性放到最大,我為此感到很遺憾。
ELLEMEN:如今設計師的身份也變得很奇妙。Alber Elbaz 說他特別不理解「創意總監」這個詞。因為你要麼是設計師,要麼是市場總監。對你來說,只設計自己認為有意思的衣服,而不用顧及其他是最理想的狀態嗎?
山本耀司:他們的才華被浪費了,被金融體系犧牲了,一點一點地被砍掉頭。應該有非常強大的設計師可以給那些金融人士設下陷阱。這是我期待的。比如我最喜歡的年輕設計師Alexander McQueen,他做到了。我們不買時裝雜誌的報導、我們不製造明星戲服、我也從不做紅毯時裝。這麼說來,我們是如何活下去的?
ELLEMEN:年輕設計師喜歡說自己的設計是「Modern Waist」,也是因為商業體系下絕對的創意難以生存?
山本耀司:當我和年輕設計師交談時,他們不喜歡將這個狀態歸結於時代。我們生於其中,這才是現實。他們是商業的孩子?是的,可以這樣說。我們必須對生存現狀作出改變,我的直覺感到一股新風正在刮來,時代也將改變。五到六年內,那些迫切想創造真正時裝的創意者會在行業內立足。創意永遠都會有空間,往下挖,深挖,繼續挖,你會發現的。
山本耀司從設計、打版、製作,到最後秀場發布的造型環節都親自參與。
ELLEMEN:另一個問題是,現在的時裝屆不是由「創造」主導,而是由「潮流」主導。當年你創造出自己的黑色,而現在年輕設計師的黑色是因為穿黑色很時髦才會出現的?
山本耀司:完全準確,這是一個悲傷的觀點。我們需要另一天來討論這個話題。黑色變成了時裝從業人員的制服。但是對我來說,每個黑色都不一樣,即使他們從來找不到區別。
ELLEMEN:我很好奇的是,你一直以來的生活信條都是只要保持最低限度的物質就足夠,花錢都挺讓人難為情的。這點和安藤忠雄很像。他早年在設計「住吉長屋」時,廁所被安置在獨立走廊盡頭。雨夜住客還要離開起居室,撐把傘才能找到洗手間。你們似乎都挺偏愛生活中的煎熬感?
山本耀司:噢,是的,安藤。對於創意者來說,時刻要準備著面對最窮困的情況發生。他們不需要舒服,也不需要過於便利。當然可以說是一群行走在懸崖邊緣上的人。以成衣公司來看,我們在沒有一張訂單的情況下生產批量的衣服,也許兩三個系列不出彩,公司就會面臨倒閉。所以這樣也十分好,對我而言冒險正像藥癮一樣。
ELLEMEN:你曾在採訪中開玩笑說如果不做時裝設計師,可能會走上犯罪道路。北野武電影中的角色也都愛穿你的衣服,似乎越兇狠的人穿得越好看。可是現實生活中的男性正在往中性甚至女性的方向發展。
山本耀司:這不是一個真的玩笑。北野武對生活、電影和表達欲的哲學中超級暴力的一面是我喜歡的。非常簡單的一點是,我不為商務人士設計。西裝和領帶?謝謝,不要了吧。至於花樣男孩,我覺得這個發展是可以的。當男孩或者男人變得像女性時,世界上可能就沒有戰爭了。
北野武與山本耀司首次合作電影《Brother》後曾說「 我聽說的版本是,自從我在電影裡穿過山本耀司之後,這個牌子在日本黑道上變得相當流行。」整個電影就像是 Yohji Yamamoto 的經典作品展。
ELLEMEN:這麼說來,男人身上哪些特質或者說缺點可以激發你?在選擇模特方面也全憑直覺?
山本耀司:傷疤,小孩子式的面孔加上成人的身體與個性,這個組合讓我覺得十分有趣。我和同樣一位選角導演 Antoine Duhayot 合作了很多年。在他成為職業選角導演之前,已經為我們走了很多場秀。模特需要更多的個性,面孔中的個性才是讓人變得有趣的地方。
ELLEMEN:現在大家在議論的是,網絡視頻的興起正在瓦解著時裝周的傳統價值。那麼發布一場秀對你來說到底意味著什麼?
山本耀司:你問了我一個有雙重答案的問題。對我來說,發布一場秀意味著你必須要做一場看起來真正存在著的「Fashion Show」,不是為電腦前觀看準備的。真正的秀中,模特是身穿我創造出來的衣服的真實人類。在那麼一個特殊的時刻中,他們持續在T臺上走著、不講話、不做其他事情,只是走,然後轉身。但是觀眾從中得到了全部意義。他們聞到T臺現場的氣味、聽到聲響、感受到人群中氣溫,這很重要。你無法從網際網路上得到。另一個回答是,現在的秀太多了。年輕設計師請多一些耐心再發布時裝秀吧,不然觀眾是不會滿足的。因此我不會退休,也許我會在製作衣服的中途倒下去吧。
► 他最喜歡的書
日本作家坂口安吾的《墮落論》
► 他的二手車
1980 Nissan Cedric
► 他的狗
日本獵犬Rin
開篇攝影:楊毅 採訪、撰文:夏葉
編輯:高雅 整理:YeungChi
原文來源:《ELLEMEN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