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王筠抗美援朝長篇小說創作研討會
時間:2020年10月19日9點
地點:中國現代文學館B座多功能廳
主辦:中國作協創研部,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長津湖美國人也寫、也拍電影
中國人的故事又是怎麼講
李朝全(中國作協創研部副主任):今年是抗美援朝七十周年。抗美援朝是新中國建立史上非常重大的一件事。七十年來有關抗美援朝的書寫一直都沒有間斷過。尤其值得嘉許的是,我們的軍旅作家王筠花了幾十年時間研究這個課題。今天要研討的就是他已經出版的兩部長篇小說《長津湖》和《交響樂》。同時他還在撰寫下一部長篇小說《阿里郎》,去年也被中國作協列為重點扶持項目。
李敬澤(中國作協黨組成員、副主席、書記處書記):今年是抗美援朝七十周年,正日子紀念是10月25日。抗美援朝,按網上的說法叫做「立國之戰」,可見對我們新生的人民共和國,對於從此站立於世界的一種新中國精神的確立,是起到非常重要作用的。
就文學而言,抗美援朝對於新中國當代文學的建構也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從巴金先生一系列那個時候的重要作家,都去過抗美援朝前線,而且也都留下了他們的作品。在立國之初,我們這一代藝術家,也正是從中國人民在抗美援朝的奮鬥中由衷地體會到什麼是新中國的精神,什麼是人民的國家的力量,什麼是我們新中國的認同。
以魏巍《誰是最可愛的人》為代表的所有這些作品,對於我們新中國一代一代人的精神成長,對於新中國立國之精神的確立,都起了極大的作用。抗美援朝的文學書寫,從抗美援朝一開始就一直有,而且出現了一系列非常重要的作品,包括從魏巍同志的《誰是最可愛的人》,一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魏巍老先生又寫了《東方》,現在看《東方》還是有力量的。
應該說近些年來我們對抗美援朝的文學書寫是不充分的。《東方》是老戰士的書寫,魏巍是當事人,他是戰地記者。隨著親歷這場戰爭的老戰士們的離去,我們也面臨著抗美援朝書寫相對比較少、沒有太多令人印象深刻作品的局面。
正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我們看到王筠這兩部長篇小說:一部《長津湖》,這是幾年前就出來的;另一部是去年剛剛出來的《交響樂》。王筠還要寫一部,我估計要明年才出來,叫《阿里郎》。
文學書寫既是在寫往事、寫歷史,同時也是在回憶各自的時代。就像我們一開始說的一樣,魏巍也不僅僅是盯著抗美援朝,他同時在回應地平線上出現的那個偉大的新中國。包括我前幾天還看了路翎的《初雪》《窪地上的戰役》。路翎的《初雪》寫得真好,他也既是寫抗美援朝,實際上也是建構一個新中國新的精神世界。所以像王筠現在站在新時代,我覺得他同時也是回應著、參與著我們這個新時代的精神建構,回應著和參與著我們民族精神在新時代的發育和強健。
我覺得王筠這兩部作品所包含的問題域、包含的空間是非常飽滿的。我甚至認為,軍事文學、戰爭文學,實際上在我們新時代,不僅僅要在當代文學的脈絡裡考察,還要在一個世界背景下的戰爭書寫和戰爭敘事中去考察。長津湖美國人也寫,美國人也拍電影,美國人講美國人的故事,中國人的故事又是怎麼講?這一切都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通過文學的形式反思這場戰爭
《交響樂》順利出版意義大於文學本身
朱向前(原解放軍藝術學院副院長):王筠曾經在長津湖戰役中主力部隊20軍服役,研究抗美援朝戰爭史20多年,又寫作了10年,完成《長津湖》《交響樂》,正在創作《阿里郎》,預計160萬字。他將成為繼魏巍之後用多部小說全景式展現抗美援朝戰爭的第一人。
他恰逢其時。今天我們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空前接近世界舞臺中心,確有必要回顧如何通過文學的形式來研判、評價、總結、反思這場戰爭,並展望人類共同體共同發展的可能性。今天《交響樂》順利出版、座談研討引發廣泛的關注,我覺得本身就是一個成功。它的意義大於小說本身,也大於文學本身。
在我看來革命歷史題材始終面臨三個層面的問題:
第一是不斷重新認識歷史,努力還原歷史,無限接近歷史真相。抗美援朝歷史,近些年以來史學界、軍事界,尤其是網上眾說紛紜。
第二是反覆深入開掘歷史,仔細打撈歷史細節,用心觸摸歷史機理。
第三是投入激情,激活歷史,完成歷史的文學轉化,詩意地呈現歷史。
七十年來抗美援朝文學大致可分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戰爭初期。
像詩歌《一把炒麵一把雪》,是當年著名的詩句。未央的《把槍給我吧》《祖國我回來了》,這都是當年最有影響的詩歌;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當年發表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恐怕是空前絕後;中篇小說楊朔的《三千裡江山》、陸柱國的《風雪東線》《上甘嶺》;長篇小說老舍的《無名高地有了名》。包括路翎的《初雪》,相對有點另類,寫異國的悲情浪漫。
這些總體是一種戰地槍桿詩,或者戰地通訊,和一些小說的急就章,他們的宣傳、激勵、鼓舞為新中國精神型塑作用毋庸置疑,但是藝術成就也受到一定的時代局限,這也無需贅言。
第二個階段是「文革」前後期,也就是1960年-1980年。
這個時期像巴金的短篇《團圓》,寫於1960年,主要寫一對父女團圓的故事,正面戰場幾乎沒有什麼涉及,一筆帶過。但它跟《上甘嶺》一樣都是通過電影的二度創作產生廣泛巨大影響,影響了幾代,成為時代經典。
差不多與此同時開筆的魏巍的《東方》,1979年寫完,獲得首屆茅盾文學獎,開創了全景式反映抗美援朝戰爭文學的先河,是當時韓戰文學的集大成者。隨後又有志願軍原108師的幹事孟偉哉的長篇小說《昨天的戰爭》。
這些作品深耕細作展示了現實主義英雄典型塑造,全景式畫卷的展開,藝術表現手法的精緻與完善產生了新的經典。但是仍然有部分的遮蔽歷史真相,這是時代局限造成的。
第三個階段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
比如大鷹的《志願軍戰俘紀事》,王樹增的《遠東韓戰》,葉雨蒙的《黑雪》《漢江雪》《黑雨》等紀實文學,開始以紀實文學方式逐漸打開歷史真相。
比如王樹增的《遠東韓戰》曾參評第二屆魯迅文學獎,我當時在現場。建功從國家圖書獎評獎會上帶來一個消息,說這部書有爭議,所以擱置了。最後經過討論投票還是評上了。這些紀實作品開始逐漸解封歷史。
實地、實物、實情、實景描寫
很自然在敘事中還原了歷史
朱向前:王筠通過前期研究掌握大量一手資料,在實地、實物、實情、實景的描寫還原了歷史真相。比如「一腳蹬」步槍,當時志願軍還有一部分人用「一腳蹬」,非常落後簡陋的步槍,這顯示中美裝備不止一代的代際差。
還有我軍入朝初期的困難,原來很多作品也寫得不夠。當年魏巍的《東方》對此有些迴避,不大好寫。還比如中低層指揮員盲目樂觀的情緒,在國內打了三年解放戰爭,覺得好打、沒問題。180師分散突圍導致全師潰敗,這也是比較敏感的話題。這在《交響樂》裡面做了有限度的開放。
其實王筠的《長津湖》就是六十年前長津湖戰役的剪影。長津湖戰役中美雙方都避而不談,美方的尷尬是因為從無敗績的陸戰,慘敗於武器簡陋的中國軍隊,使美方覺得顏面掃地。中方是因為未完成毛澤東一貫的戰略思想——集中優勢兵力殲滅敵人有生力量,我們將近20萬人,但是把它包圍起來打不動,他們火力太強,所以我們也覺得這個事情不爽。六十年後的幾年前,美國以紀錄片《最寒冷的冬天:長津湖之戰》開始解密,我們這邊是以王筠的小說《長津湖》解密。
此次《交響樂》涉及諸多歷史真相,比如剛才我說的180師,但是它沒有刻意地炒作和渲染,而是很自然在敘事中還原了歷史。
一方面是我方裝備的老舊落魄。當時中國鋼產量62萬噸,美國鋼產量8700萬噸,相差140多倍,這能打嗎?很多這樣的情況在王筠的寫作裡面,通過具體的還原,讓你感覺到這種落差。所以美國當時打的是炮火,陸海空三位一體。我們是巨大傷亡,這個傷亡裡面講了一個例子,孟振平(音)穿插營600多人出發,最後打到剩下20多人,確實背後是巨大的代價,同時反映的是巨大的精神力量和意志力量,沒有這個力量肯定打不了。
說到不大滿意的地方,還是180師的問題,它同時也是尖銳題材,其中寫了一部分,大概有一兩萬字。比如反思的問題,像用人不當,政治部主任提升為師長,他怎麼打仗?像這些地方再展開寫得充分一些,這個小說的可讀性,當然也包括180師反映的問題,戰場巨大的思想壓力,甚至也包括一部分畏敵情緒等等,可以做更充分的、淋漓盡致的展示。這個還是有遺憾,寥寥數筆就帶過了。
還有朝鮮人民軍的情況到底怎麼樣,這些都是讀者關注的問題,它是文學,更是歷史。這是還原歷史真相的一個方面。
甚至也注意到敵方的人之常情
用人性與生命呼喚友愛與和平
朱向前:第二是打撈歷史細節,觸碰歷史機理。王筠這個作品,小到我軍各種武器的拼湊情況,很多亂七八糟的武器,從「一腳蹬」到蘇式機關槍,再到美式衝鋒鎗,二三十種武器的口徑、性能寫得非常詳細;大到戰爭歷史、地域環境和雙方的戰鬥目標、戰鬥組織、戰役特點,以及給養補充等等全方面的精細還原,形成比較完整的朝鮮戰場的知識鏈條。這些原來都是斷斷續續、隻言片語,但是它這裡比較全面。
第三是怎麼詩意地呈現歷史。它首先是寫活一組人物。寫美軍也不是簡單地貼上帝國主義標籤,而是首先還原成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個性的人,比如拉布拉少將、紐曼上尉、託馬斯等等,都寫出了一些性格特點。與之前很多作品對美軍的虛化,甚至醜化、臉譜化相比,有長足的進步,這一點也是王筠的突破和貢獻。比如紐曼的幾次被俘,我軍和他的交流、接觸,甚至一定程度的認同、欣賞,寫得比較自然。也包括他死在美軍掃射之下,也是寫得水到渠成,而且揭示了戰爭的無情,或者戰爭沒有勝利者而言。
當然塑造外敵形象,不管是日軍還是美軍,這塊還有待提升。寫日軍的比較多,但是寫美軍總體來說要積累、承傳的東西比較少,這個還是有比較大的提升空間。
比較而言,人物塑造顯得豐富紮實多了,而且從文化上做功課。比如喇叭劉的響器文化與小蒙特薩克斯的交流、對話,最後共同合奏,象徵中西文化融會貫通的理想,表達了王筠戰爭之上對人類大愛的呼喚。
在這個基礎上小說還賦予每個人以人性、真情,用人性與生命的交響呼喚友愛與和平。不光注重寫我方的戰友情、父子情、親人情,甚至也注意到敵方的人之常情。同時小說通過多次的場景,讓人對作品人物的英雄氣概由衷敬佩,也讓人們為這些英雄和普通人的命運扼腕嘆息。可以說作品既是對英雄主義的禮讚,也是對戰爭的控訴。這個龐大繁雜的《交響樂》主題就是對和平的祈禱,王筠實現了他自己的追求,他說要通過抗美援朝這場偉大的戰爭,書寫一個民族戰時的靈魂,同時要傳達一個愛的主題,溝通人性之愛、人類之愛,這是王筠對中國當下戰爭文學的推進與深化。
很需要有一些影視和文學作品
給我們鼓鼓勁,給民族打打氣
柳建偉(八一電影製片廠原廠長):中國人民志願軍的組建令是1950年10月8日發布的。但是10月6日晚上毛主席請彭德懷在家裡吃了一餐飯,實際上是讓毛岸英去參加志願軍,這是他們父子倆商量好的。
但是這一塊,剛才敬澤主席也講沒有研究透,文學書寫更沒有研究透,但實際上這個問題,我們作為歷史研究和文學研究,雖然是兩個維度,但是這裡面有一些重要的事實,包括正史研究都必須正視的。
比如1950年10月4日、5日開了兩天會,支持出兵的不多。這些都可以探討。10月6日晚上毛主席為什麼要請彭老總吃飯?而且這時候組建令還沒有下達,但是有一個司令員兼政委,還有一個作戰參謀兼俄語翻譯,就這兩個人已經知道要啟程了。其他人都是陸續的。
王筠《長津湖》是寫的第二次戰爭,《交響樂》主要是寫第五次戰爭。對抗美援朝來講,10月25日為什麼作為正日子紀念?因為39軍在元山跟美軍打的遭遇戰打贏了,這是第一次戰役,以那天的勝利日作為我們入朝作戰的紀念日。
這裡有一、二、三、四、五次戰役,還有以上甘嶺戰役為標誌,上甘嶺戰役是1952年10月下旬結束,從此之後到1953年7月27日停戰協議籤訂,而這個停戰協議李承晚還沒籤字。所以有那麼一個階段,聯合國軍,除了美軍等等,和我們基本沒有再作戰,雖然停戰協議沒籤。
剛才兩位領導和老師都提到它是「立國之戰」。其實我們不是專門和美國打,聯合國軍是16國軍,出兵最少的盧森堡就是一個排。我們現在怎麼真正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非常需要像王筠這樣深挖進去的精神,給我們的民族情境當中提供這方面的營養。
敬澤主席剛才講,到什麼點兒就有人說,文學界也好,作家也好,你提供了什麼?我們現在因為種種原因,對於很多方面的書寫不是很充分。確實抗美援朝戰爭的書寫,中間有若干年更不充分。現在我們也很需要有一些影視和文學作品,在這時候特別給我們鼓鼓勁,給民族打打氣。
在戰爭中普通人是怎樣的
最後如何做出英雄作為
劉瓊(《人民日報》文藝部副主任):前天剛剛看了試映的《金剛川》,10月25日要公映了,大家可以看一看,真是熱血澎湃。裡面最重要的闡述就是對於我們民族精神的表達。家國情懷,我們的堅忍艱苦、自強不息,這種民族精神在抗美援朝戰爭中體現得特別典型。
比如因為匆忙應戰,我們的供給不足。我們的軍隊裝備,其實是打彈弓的條件去打美軍、打聯合國軍。特別是長津湖,天寒地凍,幾乎連最基本的保暖條件都不足的情況下怎麼打贏這場戰爭。長津湖是抗美援朝第二階段非常重要的戰爭,它在某種情況下是戰爭的轉折點。所以這種民族精神的表達,在戰爭中普通人是怎麼樣的,最後如何做出英雄作為。魏巍1951年寫《誰是最可愛的人》的時候,第一句話就說「在韓戰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事情感染著,我想急於告訴大家」,確實是這樣的。
張明金(軍事專家):抗美援朝戰爭湧現出很多英雄人物,黃繼光、邱少雲等等。相關電影也有好多,《上甘嶺》《英雄兒女》《英雄坦克手》。
王筠《長津湖》出版之後他就給我寄來了,我認真看了,特別是開頭那段描寫,讓我想起我的父親,當年在部隊坐著悶罐車,上哪兒去沒有人知道。到了天津才知道,這不是到東南沿海打臺灣。我父親是部隊的老兵,他那時候是文化幹事,他就講了,我們46軍從越冬前線往朝鮮前線開拔的時候,開始真的不知道,下面基層的幹部戰士都不知道,只知道要打臺灣,被車拉到丹東才知道要參加抗美援朝。
抗美援朝是我們的立國之戰。在新中國剛剛成立百廢待興的情況下,我們的鋼鐵如此少,對方是先進武器,飛機、大炮、坦克,我們就是一把炒麵一把雪,怎麼打這場戰爭,能不能打贏?確實中央內部爭論很大。毛主席為什麼請彭德懷吃飯?這段歷史我可以簡單敘說幾句。
中央政治局會議上沒有幾個人同意打這場戰爭。彭德懷並沒有參加早期的兩次政治局會議,毛主席派一個秘書帶著一封信親自到西安。彭德懷正在西安參加當地的關於恢復生產建設的會議,接到這封信之後立馬回到北京,當天下午從機場直接到了會議室。彭德懷堅決支持,抗美援朝戰爭就這麼定下來的。
正因為如此,毛主席在政治局會議決定出兵朝鮮之後的第二天,首先是找鄧小平,通知彭德懷到他家裡參加一次家宴。家宴只有三個人,毛主席、彭德懷、毛岸英。毛岸英提出來「我能不能到朝鮮去」。彭德懷大吃一驚,他堅決不同意,就跟毛岸英說,你在家裡搞好生產,支援抗美援朝戰爭也是一樣的,為什麼非要到朝鮮前線去?很不安全的。但主席說一定讓他去,「我的兒子不參加韓戰、不參加志願軍,你讓誰去?」所以毛岸英是抗美援朝戰爭組建的中國人民志願軍第一人,確有其事。
整理/雨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