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娜離開後,我仿佛失去了靈魂。我不願意用「失蹤」這個詞,因為我不相信娜娜會消失於我的視野,即使消失,也應該給我一些訊息或是一個完整的結局,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毫無預兆地消失。我堅信娜娜會給我某些暗示。在我決定要一條街又一條街地尋找娜娜的時候,我的靈魂似乎又回到了我的身體內,像是已經找到娜娜,或者,我已經收穫了某種暗示。
背包裡,有娜娜留下的她最喜歡的香水和照片,雖然我並不明白為什麼娜娜喜歡那張照片——娜娜背對著鏡頭站立,從她面對的鏡中露出一張表情難以理解的臉,似乎五官都失去了生命,只有眼睛是亮晶晶的。娜娜最喜歡它。我帶上它,也許可以讓我更接近暗示,我覺得。
我躺在旅店的床上,把手中娜娜的照片塞回背包,準備入睡。在我模糊的意識中,傳來一陣陣摔打聲咒罵聲,聲音越來越大。我睜開了眼睛,很快服務員來告訴我趕緊離開。我背好包,被擠進慌亂移動著的人群。我不知道人群要往哪裡走,但人群在朝著確定的方向急切地移動著。人們表情焦急,沒有人告訴我發生了什麼。
人群如同巨大的蠕蟲移動了十幾分鐘,人們開始朝各個方向走,人群漸漸鬆散了。一個穿著灰色風衣的男人的臉讓我產生熟悉感,在這無數張陌生的臉中。我回想到底在哪裡見過這張模糊又清晰的臉。
「又是這種暴亂。"一個瘦小的老頭兒走到我身旁對我說,並友好地微笑。我仍沒想起灰色風衣是誰。
「我年輕的時候也參加過這種暴亂,其實毫無意義。"老頭兒接著說,毫不理會我的迷惑,「群體意志的勝利。實際是統治者的勝利。小夥子們不想自己在做什麼,而是想大家在做什麼。暴亂中,他們是一個人,是智力低下的一個人。"老頭兒意味深長地說著。我仍然不解,這個素不相識的老頭兒,在向我說些什麼,和我有關?也許我只是隨機挑選的談話對象。「他們都不是自己。"老頭說完這句話,消失在黑暗中。
我繼續尋找娜娜,我無法忘記娜娜對劇院的熱愛。每一次,我和她並肩坐在戲院的觀眾席,在後半場我朦朧的睡眼中,總有娜娜以皺眉或微笑的表情聚精會神地盯著舞臺。
我走進一家戲院。塗滿油彩的小丑在舞臺上做著各種滑稽的動作。我仔細地看著滿滿的觀眾席,希望可以看到娜娜給我留下美麗回憶的柔軟的長髮。直到我失望地確定沒有娜娜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昨夜那個灰色風衣人也在觀眾席中的人群裡。我拼命回想這張熟悉的臉,並好奇這種與他有些怪異的重逢。
掌聲響起,打斷了我的思路。臺上的小丑向觀眾鞠躬致意。觀眾們紛紛站起來,向劇院出口走。這是最後一個節目了。我跟住那灰色風衣,因為我感到,在尋找娜娜的途中,和他的重逢也許是一個暗示,和娜娜的暗示有關的暗示。
灰色風衣人沒有向出囗走,反而走進舞臺左側的一個低矮的小門。我跟過去也打開了小門,原來是一片草地,這裡可以更快地離開劇院。看來灰色風衣人對這裡的地形很熟,就像娜娜一樣可以在每次散場時靈活地躲過人群找到快捷通道。他肯定經常來,我想。但現在他已不見了蹤影。
這時,小門又一次被推開了。一個疲憊而平庸的男人走了出來,他穿著剛才舞臺上的小丑的戲服,還未來得及換下,原來他就是小丑,那個備受歡迎的快樂的小丑。這種奇異的差別讓我有些震驚,讓我聯想到那個暗示。現在,那個暗示讓我有些恐懼,有些擔心。疲憊的男人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以再平常不過的步伐,走開了。
第二天清晨,我突然想起了那個灰色風衣的男人的臉,就是娜娜最喜歡的小說的封面上作者的臉。一種焦急而喜悅的心情包圍著我,我相信找到那個男人,我便會有暗示的答案。他肯定會再來劇場的。果然,我又在劇場看到了他。這時,魔術師正在表演死亡遊戲,而進入裝滿水的玻璃箱裡的魔術師助手是那個滿臉油彩的小丑,觀眾席裡響起一片歡呼聲。那灰色風衣卻面色沉重地盯著舞臺,皺著眉頭。
我緊緊地盯著灰色風衣人,直到觀眾席中傳出一聲聲令人恐懼的尖叫。舞臺上的小丑仍被困在水箱裡,這時早已超過了節目時間,魔術師焦急地站在一旁。小丑在水箱中奮力舉起被鎖住的雙手,揚起臉,油彩在水中的融化讓他的表情模糊而猙獰。水越來越混濁,小丑的變形越來越嚴重。我想起昨天卸妝的小丑,那個疲憊的男人,恐懼與絕望似乎要像水一樣把我淹沒。
灰色風衣已離開觀眾席,他已經走近了劇院出口。我趕緊跟了過去。我跟隨他出了劇院,走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上公共汽車又下公共汽車。他似乎已經覺察到了我的跟蹤,像是要甩掉我,又把他的身影保持在我視線之內。我不明白他的意圖,或許他不想甩掉我,因為他必然會告訴我那個暗示,關于娜娜的暗示。
果然,他在一座公寓樓前停住了腳步。他回過頭來,指著打開的門對我說,請進。
我跟在他身後進了他的住所,擺設簡單,書桌上散落著寫滿字的稿紙。
「你一定要失望了。"他坐在書桌前,開口說。
我問他為什麼,我知道他一定知道那個暗示。
「我不是那個作家。"他說,「我只是他的一個模仿者而已。我崇拜他,從小到大,在我活著的每一天裡,我想像我成為他,我就是他。可是,我會在他和我自己之間迷亂,會不知所措。直到有一天,我發現我可以寫出和他寫出的一樣的故事,沒錯,是他的故事。從此,我感到完整,在寫作時,我感到內心的統一。不論這個統一是在完整他還是完整我自己。」
他站起身來,拿著菸斗,和那個小說家一模一樣地踱著步子:「我明白得很。我是在自己身上完整他,我越來越成為完整的他。我原本的自己,如同皮膚蛻掉般消失。我成為他,不,他是獨一無二的,我成為了完美的模仿者。但我失去了我自己!"他激動起來,走到我身邊,「是他讓我不能做自己!是他謀殺了我!"他把菸斗狠狠地扔在地板上,雙手劇烈地搖晃我,把我重重地推到牆邊。背包裡的什麼東西碎了。
他繼續無比氣憤地大聲說著:「誰都無法做自己。那群暴動的年輕人不是自己,悲哀的小丑不是自己,你也不是自己!你在找什麼?你在找你自己嗎?」他癱倒在椅子上。
房間裡恢復了安靜。我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就是娜娜的香氣!我嗅著強烈的香氣在房間裡焦急地尋找著,就是找不到來源,好像到處都有,又好像到處都沒有。
「氣味在你自己身上。」疲憊的模仿者說。
我打開背包,娜娜的香水瓶在剛才的碰撞中成了碎片,香水灑滿了背包。娜娜的照片也被浸溼。
在強烈的香氣中,我似乎第一次看清了照片中娜娜的表情,娜娜原來是在哭,淚水便是照片上被灑到的香水水珠。我感到無邊的悲傷和絕望,再也找不到娜娜的預感籠罩著我。我突然間發現照片背面出現了一副手畫的地圖,在地圖的角落,是娜娜的筆跡,寫著「我」。是那個廢棄的實驗室,我看出來了,就是娜娜配製這瓶香水的實驗室。
「不,不要走。」模仿者呻吟,「我要向你講一個故事,否則你什麼也得不到。夏日的午後,男孩和女孩共同看一本書,書裡講著一個愛情故事,故事說男孩和女孩共同看一個愛情故事時愛上了對方,於是,看書的男孩和女孩也相愛了。」
我腦海裡浮現出我和娜娜看一本書時的場景。
「其實,看書的男孩和女孩,同時愛上的不是對方,而是書中故事的模仿者和他或她自己。"模仿者無力地看著我說。
我看到那個廢棄的隨時會被拆除的實驗室,穿過布滿灰塵的雜物,我來到娜娜寫著「我"的角落。我知道,那裡不會有娜娜,那裡,是那個暗示,我一直尋找的暗示,是的,我一直都在尋找的是暗示而不是娜娜,關于娜娜,我只是在等一個結果。
那是兩面相對而立的鏡子。我走到中間,兩邊鏡子裡頓時出現了無數個我。每個鏡中,都有一個鏡中的我,哪個「我」才是模仿者?哪個「我」才是你愛的「我「,娜娜?
那天早上,我在家中坐在娜娜常坐的椅子上等待十點整那個實驗室的拆除爆破。
門鈴響了,進來兩個警察:「先生,需要您去辨認屍體。」
這時,鐘聲響了起來,亙長無比的十下。
我疲憊地坐在椅子上,像剛剛完成一次勞累的旅行。
本文選自《第十一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獲獎作品選》。萌芽微信公眾號所刊載內容之智慧財產權為萌芽雜誌及相關權利人專屬所有或者持有,未經許可,禁止進行轉載、摘編、複製及建立鏡像等任何使用。《萌芽》2020年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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