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童年的記憶窗口,腦海裡總浮現鄉下那些自由生活的圖景,住宅簡陋但不設防的那段閒適時光,到了科技先進的今天依然叫人羨慕與難忘。
那些年,不論是傳統的馬來甘榜或華人零散的聚落,每間房宅都沒有籬笆作防禦—我們可以選擇任何方向進出家門。
那些年,屋裡既無彩色電視機,更無冰櫃、煤氣爐等電器,幾乎沒有高檔堪值竊取之物。設防與不設防基本上並無差別。
不設防的好處,除了戶外四野寬闊,視線沒有一點阻擋的感覺之外,跨出門檻昂首走出去,心情就感到無比暢快與舒坦。所以,童年時的鄉下住宅,隨時都可以溝通和串門子,找玩伴逍遙盡日。
若以安全理由作考量,那年代既沒有宵小,更沒有搶劫掠奪這碼事。而實際上,我們那片不起眼且不堪風雨的茅舍陋室,以叢林雜木枝條當圍牆,日不掩戶,夜不閂門,完全沒有被宵小盯上的可能性,籬笆設防反變為一項礙眼的奢侈諷刺。
所以,童年那些日子我根本不懂得房宅需要設防這回事,認定籬笆專為防止畜生逃逸而建,尤其對豢養的牛羊。會引起這個概念,是因為每逢果樹成熟的季節,我到鄰近的馬來甘榜採浪剎和紅毛丹,總遇見哈芝伯欄杆裡困著牛隻和咩咩叫的小羊。
終於有一次我忍不住納悶,好奇地趨近牛寮看個仔細。
那些欄杆以竹竿做主軸,深入地底,橫牽著一條條鐵蒺藜。在孩童的心目中,那鐵蒺藜花狀的尖刺特別顯得礙眼。鐵刺尖頂向四方八面展示實力,密密麻麻,在兩條平衡的鐵線間像釘在鐵線上的惡蒼蠅。我對它反感。虎視眈眈的鐵蒺藜,還有籬笆。
「幹嘛要用鐵蒺藜籬笆圍則牠們,都乖乖的?」我指著牛欄問哈芝。
他說,「這樣子令牠們出有時、歸有時—放任牠們會變野,甚至玩失蹤呢!」
我「哦」地回應。那次起我心裡打開了籬笆的雛形記憶。
也從此我領悟籬笆有預防效用。
但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們也像牛羊那樣,全家被禁錮在鐵蒺藜圍繞的籬笆內,還包括許多不同村落遷來的鄉民。
打開歷史的記憶,對張牙舞爪的鐵蒺藜,我胸間有一砣沉痛的傷口。
被迫離開鄉下橡膠林裡的茅屋,帶著幾許人生的無奈與創傷,遷入鐵蒺藜籬笆圍困的新村裡。我連向同學告別的機會也沒有,就匆匆離開了學校,融入一個陌生的環境,去挑戰另一段人生旅程。
追溯歷史,那是一九五○年的炎炎夏季,英殖民地政府為了切斷馬共的物質資源,以強制手段對華裔實施了遷移法令,全馬共成立了六百多個新村,把落戶在各地的鄉下農民集體困於攀籠內,出入限時與搜身。
含蘊著無限血淚的名詞—新村,從此嵌進了我國的歷史,成為華裔心中永遠拔不去的一根芒刺,比籬笆上的花狀鐵刺更叫人產生厭惡感。事緣英殖政府駐馬欽差大臣亨利‧葛尼氏被馬共狙擊身亡,遷怒全馬所有華人,把我們囚困在鐵蒺藜內當作一項集體懲罪!
我們被限定納入的新村叫瑤倫(Jelun),距離王城瓜拉江沙(Kuala Kangsar)六公裡。不知是基於牛羊被囚困而產生的憐憫反應,或者出於其他緣故,我幼稚的心靈第一次目睹鐵蒺藜籬笆就有強烈的折射,而流露出一股莫明的抗拒心。
比起甘榜裡哈芝伯的牛欄籬笆,我家後門的籬笆可牢固多了;不但牢固,而且連綿不斷,環繞一個大圈把四百餘戶農家牢牢地囚禁著。英殖民政府利用徵用法令,把一片翳翳廣袤原是生產膠乳的橡膠林毀屍滅跡,伐木推土後,將手握鋤頭家徒四壁的農民迫遷,有的是來自附近的農家,而手握膠刀的我們翻山跨嶺,從霹靂河岸跋涉十餘裡乖乖上路,忍著簌簌淚水融入新村這個大熔爐,接受命運的衝擊和考驗。
把新村譬為牢籠一點也沒低貶,兩腳踩入柵門便已一目了然了,鐵線、花刺、石柱,這三位一體連成的防禦性籬笆,心想我們一旦踏進去,就像哈芝伯牛欄裡的牛羊,永遠身陷樊籠,難有翻身的餘地。
而厭惡沒用,憎恨也徒然,事情就那麼湊巧,我們圈定的新家位置,最靠近鐵蒺藜籬笆。所以每次我打開後門,鐵刺的花狀醜態赫然撞入我的眼瞳。
當然我逃避不了。總不能我把自己整天躲在房子裡發愣看板牆。
日裡總有幾回,我要面對後門外那些稠密的籬笆鐵蒺藜。雖我儘量把眼瞳轉移,每次總無法跳脫陰森森的尖刺纏繞。到了這時候我才領悟,我童年在甘榜裡的籬笆雛形顯然趨向寬容,那些竹竿條柱只要牛角一牴就輕易折斷了,整片草原就屬於牠們奔馳的天地。然而牛羊竟然沒有越軌,乖乖地出有時、歸有時,默默地接受主人的擺布。
而我家後門英殖民政府精明設計防人進出的籬笆,不只加強了拉扯的力度與寬度,就連埋入地底的柱子也為鋼筋水泥的合成品。而那扇狹窄僅可容身的柵門也錯綜纏結爬滿鐵刺,若想要衝出樊籠,除非變成一隻翅膀豐滿的鳥兒!所以,每當我投擲垃圾時打開後門,看到那堅持使命的籬笆,我就深惡痛絕,全身億萬個細胞都覺得不自在!
每每這時候,我腦際又閃入哈芝伯那句「出有時、歸有時」的回答。籬笆與鐵蒺藜的防禦在於怕牛羊撒野逃逸,天生只有兩隻腳的我們逃得了嗎?早上六點才準時開柵,而在鄉下我們凌晨三點鐘已經在橡膠林裡挑燈奔跑了,六點鐘掛在膠樹上的杯子已盛滿膠乳,太陽出來之後就要收採膠汁了。
作者簡介:冰谷,原名林成興,祖籍廣西容縣。馬華文壇資深作家,著有《小城戀歌》、《冰谷散文》、《沙巴傳奇》、《火山島與仙鳥》等詩歌、散文集多種。2012年獲東協華文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