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天裡,有一首歌成為了流行樂壇中繞不開的話題中心:Cardi B和Megan Thee Stallion合作推出的「WAP」。
在發行的一個星期之內,這首歌曲就在各大平臺斬獲九千三百萬的播放量。這個數據超過了2019年「7 rings"(Ariana Grande),成為史上首周播放量最高的歌曲。
"WAP"在Spotify(全球最大音樂串流服務商之一)上同樣耀眼:初次發行之後,這首歌收到了兩百三十餘萬次的點擊。女性嘻哈歌手合作的歌曲中,這個數據可謂史無前例。
(「WAP」的歌詞版官方MV)
「WAP」是這個夏天最為叫座的流行音樂,但比起好看的數據,這首歌引起的大範圍爭議,則更像一場拷問流行文化中性描寫邊界、反思女性媒介形象的文化地震。
爭議當然首先出在歌詞上 —— 儘管Cardi B的音樂字典裡估計從來就沒有」保守「二字,但「WAP」的直接、露骨可能還是刷新了她的個人紀錄。
這一點從歌曲標題就可以看出來——WAP是Wet-ass P**sy的縮寫,而被打碼的這最後一個詞可不是小貓咪的意思。
(「WAP」的歌詞版官方MV)
和歌詞一樣,「WAP」的兩版mv也都是能讓爸爸媽媽輩的人捂住耳朵雙目緊閉的水平 —— 歌詞版mv充滿性隱喻(見上圖),歌手出鏡的MV更是滿眼性感部位和動作。
不出意外地,這首歌收到了極端分化的評價:喜歡的人進行了大量二次創作、製作反應視頻、學習mv中的舞蹈,在tiktok等流行平臺儼然成為一種文化現象;不喜歡的人認為這首歌淫穢下流,給青少年帶來不良影響;他們認為Cardi B等人使美國世風日下道德淪喪(誤),而這首歌的出現正是世風日下的證明。
(一位保守派眾議院參選人的推特截圖:
聽了這首歌以後,我想往自己耳朵裡潑聖水!)
在所有對「WAP」的批評中,有一個觀點的聲音尤其響亮:這首歌是一場女性的自我物化,對女權主義運動有害 —— 或者說這首歌的「骯髒」,恰恰證明了女權主義運動的不合理性。
彼時在加利福尼亞州爭奪眾議院席位的共和黨人DeAnna Lorraine發布推特表示,她認為這首「噁心且邪惡」的歌曲「讓整個女性群體(的進步與發展)直接倒退了一百年」。在James P. Bradley那條有名的推特(上圖)中,他也表示為「未來以Cardi B和Megan Thee Stallion作為楷模長大的女孩感到遺憾。
(「WAP」歌手出鏡的mv)
那麼,「WAP」到底是什麼?一場女性消費自己肉體的下流文化盛宴,還是—— 正如支持者們所認為的一樣 —— 一場女性自我性意識的覺醒與表達?
性話題本身,是問題所在麼?
一個比較流行的觀點是,這首歌收到的批評與歌手的性別無關——只是因為Cardi和Megan用一種非常露骨的方式在談論性,這本身是一件不道德、不值得提倡的事情。
我們暫且不去辯論公共領域中性話題的邊界的問題 —— 這一點在倫理觀千差萬別的人群中,可能極難達成共識。
但是我們可以想想,在當今極速膨脹的西方流行文化(尤其是嘻哈音樂語境)中,談論性真的還是一個禁忌麼?
顯然不是。
在2008年一項發布在《公共衛生報告(Public Health Report)》期刊上的研究中,研究人員們根據2005年公告牌音樂七大年度榜單,選取出當年最流行的279首歌曲,並對它們進行有針對性的內容分析。結果顯示,在279首「當年最流行」的歌中,有103首(36.9%)都對性話題有或直接或間接的提及[1]。
(2005年公告牌Hot 100榜單第六名
「Gold Digger(Kanye West feat. Jamie Fox)」 MV截圖)
這一點在嘻哈音樂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儘管hip-pop最近幾年有越來越多地被用在評論社會議題上("This is America" - Childish Gambino等),但還是很難甩脫掉「性、錢、藥」的刻板印象。
同一項研究指出,比起其他音樂類型,嘻哈音樂中的性內容更容易出現矮化性對象的傾向,且具有這種傾向的音樂更多是由男性歌手製作的[2]。
這些「WAP」之前的嘻哈音樂中的性描寫,是不是都不如這首歌露骨呢?也不是。
2010年發行的單曲「Monster」,曾在公告牌Hot 100榜單中盤踞五周,並在英國賣出超過20萬的銷量。
(「Monster」- Kanye West, Jay-Z,Nicki Minaj, Bon Iver MV截圖)
這首歌Kanye部分的歌詞中,出現了對粗暴的口交直接的描寫:「她說我傷到了她的食道/她的吞咽功夫無與倫比全班第一"。
「Monster「的驚悚片風格MV中,更是出現了被吊死、被斬首、無生命反應的女性形象,在當時引起了一定爭議。
這首當時非常流行的音樂,可以說在歌詞、視覺等元素上對性都有比「WAP」有過之而無不及的描繪。無論人們再怎麼覺得Cardi B的歌詞淫穢下流,「WAP」裡的性都與暴力和死亡無涉,而與愉悅和享受緊密掛鈎。
嘻哈音樂中露骨的性描寫也絕對不是什麼21世紀新產物。1980-1990年代活躍的嘻哈樂隊2 Live Crew早在1986年就發行過一首叫做「We want some p**sy」的歌曲,全曲副歌部分不斷重複歌名,可謂直截了當。同一個樂隊1991年發行的歌曲「Pop that p**sy」中更是出現了對肛交的描寫,並且整首歌都圍繞性展開(和「WAP」一樣)。
(2 Live Crew-"We want some p**sy"單曲封面)
不難看出,嘻哈音樂乃至整個流行文化中,對性的描寫都不再是什麼稀奇事 —— 比WAP更露骨的描寫也一樣不是稀奇事。
對WAP的批評真的與歌手性別無關嗎?恐怕更多的還是厭女:當人們發現女性也有談論性的自由時,談論性才變成一盆汙水。
另外至於為什麼這些作品總是看起來繞不開錢和性呢?其實如果我們每天花8個小時賺錢工作,且平均每天想到性10-19次[3]——那更應該問的問題應該是:為什麼不寫這些呢?
我們為誰的愉悅上床?
只要對以上提到過的(除了WAP之外)的作品做一個觀察,就不難發現它們具有的相似的特徵:無論是歌詞還是MV,都大多在訴說著男性對女性的欲望——即女性都被當作是性的對象,而非主動的參與者。
以2 Live Crew的「Pop that p**sy」的歌詞為例:
(2 Live Crew - "Pop that p**ssy"單曲封面)
「翩翩律動她們的身體/帶給男人更多的滿足(Movin' their body with plenty of action / Bringin' to the men more satisfaction )」
」瘋狂的婊-子擁有翹臀/和著音樂擺動它們 (Freaky bitches with plenty of ass/ Rollin' to the music and shakin' real fast)「
」我喜歡你舔香檳酒杯的樣子/讓我渴望進入你的臀部(I like the way you lick the champagne glass/ It makes me wanna stick my dick in your ass)「
可以看出,這些歌詞中女性的主體性是不被考慮的。這是男性的幻想,是男性在說「什麼樣的女人對我而言性感」/「我想要如何被女人滿足」。
換句話說,在這樣的作品裡,性愛聽起來更像是對女性做的事,而非和女性做的事。
這一點在「Monster」中體現的更為明顯。這首歌MV中女性的無意識、被動與死亡狀態其實正是流行文化市場中性內容的一個側寫。女性生命中的性慾望總是有意無意地被忽略,她們的渴望、焦灼、顫抖與思考總是不被描寫。
在這樣的媒介影響下,把男性高潮當作性的唯一目的想法並不罕見,而忽略女性主體性的心態則可能造成暴力、精神控制等更糟糕的結果。
(Ted Bundy被執行死刑之前的採訪中談及色情片的部分)
於上世紀70年代至少殺害30多名女性的殺人魔Ted Bundy在被執行死刑之前曾表示,幼年時候觀看硬核色情片的經歷讓他逐漸覺得女性可以是性和暴力的對象,並逐漸有了實踐影片中的暴力的想法[4]。
在這樣女性慾望描寫缺位的流行文化背景下,主動、大膽、直接描寫女性慾望的作品才顯得如此重要。
以女性為本位書寫、描繪、拍攝的性,應該擁有和男性一樣的自由與空間,而不必擔心受到任何額外的評判。
這種自由的表達實際上是在一次次傳達一個非常簡單卻緊迫的訊號——女性一樣是活生生的、有著自己欲望與靈魂的人。
(「WAP」歌手出鏡的mv)
這也正是「WAP」難能可貴的地方。比起「我渴望進入你的臀部」,這首歌在說「請把卡車停進我的車庫(Park that big Mac truck / Right in this little garage)」;
比起「瘋狂的婊子擁有翹臀」,這首歌在說「我想要一條眼鏡蛇/希望你能勾到我的敏感之處(I need a king cobra / With a hook in it / Hope it lean over)」。
WAP根本不比「Pop that P**sy」高雅,如果根據同一個標準衡量,它們可能同樣是「極其粗俗」的。但不同點在於,Cardi B和Megan Thee Stallion在唱的,完完全全是女性在說「我想要怎麼樣被愉悅」 / 「我想要什麼樣的性」。
其實這一點就足以把「WAP」和「自我物化」放到兩條相反的軌道上去了 —— 就WAP來說,這首歌從歌詞到MV都沒有有意取悅男性的意思:的確,她們在MV中的形象是頗為裸露的,她們的歌詞是毫不避諱的;但是她們沒有在說「我希望你因為我的WAP達到高潮」,而是在說「我擁有WAP,你要學會取悅我」。
(WAP引起的社交網絡狂歡)
「WAP」中粗口很多,歌詞之下沒什麼特別的意蘊,連音樂性都沒有太多可聊。說到底,這是一首普通、且終歸會被大部分人認為難登大雅之堂的歌曲。
但是我們就是需要這種「普通」的表達的空間—— 這種女性普普通通談談WAP的自由,很可能比我們想像的更為重要。
「我是性愛的參與者而不是對象,有權受到尊重,並且彼此愉悅。「 這條簡單的訊息,也很可能比我們想像得更重要、需要被更多人聽到。
第三波女權主義運動中,最具代表性就是九十年代興起於華盛頓州及西北岸的暴女運動(Riot grrrl)。名字雖然聽起來有一點駭人,但其實Riot grrrl是個地下朋克女性主義運動;換句話說,暴女們手裡最有力的武器,就是她們的音樂。
而暴女運動中最具代表性的樂隊,就是比基尼殺戮(Bikini Kill)。
(比基尼殺戮的專輯封面)
在1998年發行的歌曲「I like f**cking」中,主唱Kathleen Hanna在歌曲中段進行了這樣一番反思:
只是因為我的世界,親愛的姐妹 /
Just cause my world, sweet sister /
到處都是他媽的強姦
Is so fucking goddamn full of rape /
這是不是說明 /
Does that mean my body/
我的身體就是永恆的痛苦之源?/
Must always be asource of pain /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No.No.No.
周圍被審視的身體、遭受暴力的身體、靈魂被漠視的身體,並不是身為女性帶來的唯一可能性。
愉悅是無法被否認的——或者說,女性大膽享受、表達自己的身體與欲望的自由和空間,正是驅散痛苦和陰霾的一劑良藥。
就像Kathleen Hanna在「I like F**cking」裡最後說出的那句一樣:
我相信愉悅本身擁有激蕩的可能性,寶貝
I believe in the radical possibilities of pleasure, babe
我真的相信。我真的相信。我真的相信。
I do. I do. I do.
參考文獻:
[1] Primack, B., Gold, M., Schwarz, E. and Dalton, M., 2008. Degrading and Non-Degrading Sex in Popular Music: A Content Analysis. Public Health Reports, 123(5), pp.593-600.[2] 研究方法中對「矮化性對象」的衡量標準是滿足以下這三點:1)其中一方(歌手)的欲望被極其著重地強調;2)另一方被物化;3)另一方的價值完全尤其身體部位的特徵決定。
[3]Fisher, T., Moore, Z. and Pittenger, M., 2012. Sex on the Brain?: An Examination of Frequency of Sexual Cognitions as a Function of Gender, Erotophilia, and Social Desirability. Journal of Sex Research, 49(1), pp.69-77.
[4] "Confession of Ted Bundy (Open Caption)".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dyPvJxqzJg&feature=emb_title
編輯:老婆是亨利卡維爾的遲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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