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哀順變」四個字最初是在電視裡學會的,肅穆的黑白色靈堂裡,披麻戴孝的孝子賢孫紅著眼給來賓鞠躬答謝,一身黑衣上完香的人回了一禮,說的就是這四個字。
彼時年幼的我不是很清楚它的具體含義,只知道,那應該是一句勸慰的話,用在葬禮上。它對我的意義僅僅是,一個新學會了的詞語。
童年記憶裡,參加過的葬禮卻都不是電視裡的樣子。
鄉下的場院裡搭上綠色的厚實油布的棚子,排開一桌又一桌的席面,菜色豐盛,和尚道士都請來,木魚聲,嗩吶聲,誦經聲,嫋嫋的刺鼻的火燭氣交織在一起,倒給人一種歡喜的錯覺。無論是披麻的家屬,還是纏白腰帶幫忙的友鄰都一派忙碌,臉上的悲色亦不明顯。
小的時候,跟在奶奶後面參加這樣的場合,並不覺得害怕。因為跟著老人生活,日子的貧乏讓小小年紀的孩童,倒是在乎吃鬧更多些。在我的家鄉,去這樣的場合本就叫做「吃豆腐」的。
小孩子對於親人的離開確實沒有清晰的概念。記得是四年級的時候,病了一年多的爺爺在一個凌晨走了。我是被一陣突兀的哭聲吵醒的,沒有走近被一團團大人圍住的爺爺,自己一個人走到了陽臺上,看著天上的月亮,那一刻心裡是無悲無喜的鎮靜,也不曉得這一天對我來說確切意味著什麼。
鄉下的喪事,仍舊熱鬧。有一個親戚牽著我的手到爺爺身邊,要我哭,我扁扁嘴,痛哭失聲。於是這個嬸娘或者是大伯母,擦擦眼角離開了。其實並沒有明白——對於爺爺的離開,我嚎啕大哭只是因為覺得直僵僵躺在門板上的爺爺很陌生,形銷骨立得有些猙獰,淚腺洶湧分泌的液體只是出於純粹的害怕——是那一年十歲的我。
再長大一些的時候,到了青春期,學會了懵懂的愛憎分明,並習慣用自己的是非標準評判周遭的人與事。我漸漸地排斥跟在奶奶背後去吃「豆腐」。葬禮沒有應有的肅穆,參加儀式的諸色人亦沒有失去親人的哀色,需要定時提醒的哭喪帶著尖利與乾澀,讓當時的我覺得虛偽與聒噪。
彼時覺得,「節哀順變」真是涼薄的詞語。說這話的人無法感同身受,便總讓人覺得事不關已,高高掛起。我固執地認定沉重的切實的悲哀會像洪水一樣將人的身心淹沒,泛濫恣肆,因而也無從節制。也讀到過莊子鼓盆而歌的典故,於「嫉惡如仇」的我,讀不出所謂的曠達豁然,只覺得一股子的絕情。
觀點發生轉變是伴隨著年歲漸長一起進行的。隨著時間年輪地一圈圈擴張,我開始親身體驗到更多的事,便也一點一點地認識到語言的蒼白與人力的微小。原來這世上真有許多傷心事,我們無從開解,語至窮時,只能說一句:「你不要難過了」或者「加油哦」。而這時候,「節哀順變」似乎成為一種理由,萬般無奈下讓我們軟弱的理由。
我說「似乎」,是因為,不是這樣的。這樣的解讀會讓我們陷入悲觀的泥淖,我想,這是與這句話的本意背道而馳的。好像在日本和西方,美和悲常常是相通的,是一體的,然而在中國民間,在尋常百姓家裡並不是這樣的。
在我們的文化裡,凡事都應該是欣然喜悅的,將婚嫁與喪葬合在一起稱作「紅白喜事」,便是一例。古老的《詩經》裡說「之子于歸」,締結婚姻是「歸」,鄉下俗語裡說「塵歸塵,土歸土」一個人的離開也是「歸」。所以我們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歸途。於是,我們說「節哀順變」就不再是無情抑或軟弱的話。
它是很多很多年,歲月裡沉澱下來的一種溫情。它包含著逝者對生者的慰藉,也包含著生者對逝者的款款情濃。清醒的節制與真摯的情感並不相違背,而順應無常也不代表著刻意的遺忘。而是因為,我們清楚的意識到,我們仍舊走著一條路,你先行,我隨後,一路上的風光與美景,我都替你看夠。
是在很多年後的某一個恍惚,忽然想起了我和爺爺的事,我坐在他膝蓋上,揪著他的鬢髮,假裝騎馬;小學時嫌路遠不高興回家吃飯他買了四個小籠包到教室裡來給我······好像是被按了暫停鍵,又被按了倒退鍵,滯空了多年的難過和傷心化作了無法言說的思念一股腦兒地湧了出來,我泛著淚花的眼睛看向窗外,是五月榴花紅勝火的時節,是那樣美好的天地。於是悲哀與思念也漸漸變得清甜稀薄。
清明時節的雨不會一直下,四月裡依舊有晴好明媚的天氣。而「節哀順變」亦是溫暖的問候與長情的告白,是人生的明亮與磊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