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胡楊木
這個村莊給人印象最深的,便是春日裡,滿眼的桃花、梨花盛開。那個年代,桃花、梨花還只是盛開在家家戶戶的房前屋後。春光明媚中,花紅灼灼;竹青翠影傍,桃色豔豔;青瓦茅蘆前,梨白朵朵;春雨靡靡裡,花結愁緒。桃梨雖無言,卻仍能感受世間的冷曖;春日雖有情,終不能抵禦風雨之侵浸。一陣風來,桃花零落,落紅已成片;一場雨後,梨花凋零,悽白已成淚。
但是,與世無爭的桃梨,卻同樣被捲進世俗的紛爭。房前屋後的桃樹、梨樹,竟也成了高高翹起的資本主義尾巴。雞、鴨產下的蛋,可以悄悄地藏起,可以悄悄地裹腹。桃梨的果實,卻只能在樹上高高地懸著,擔心吊膽地懸著。保不定在什麼時候,被當作資本主義尾巴給割了。桃、梨在戰戰兢兢中成熟。成熟後的桃梨仍然逃不掉被賤賣的命運。那個時候,蜜汁肉香的水蜜桃,只允許賣二毛五分錢一斤,肥嫩汁甜的黃花梨更是一元錢可以買一兜。如果,超過了這個價格出賣,大隊裡即會派民兵來將桃梨樹砍伐。桃、梨,像是被插草賤賣的丫頭,雖心猶不甘,卻又奈何!
建明是最能感受這種桃、梨們心猶不甘的人。在這個村子裡,建明也算是一個有思想的人。他相信,被禁錮著的田野,同樣孕育著希望;他相信,希望的花蕾,一定會綻放滿房前屋後的每一個枝頭。當然,有這樣的憧憬的,並不只是建民一個,也許同樣蘊藏在許許多多的農村青年的心中。只是他們不像建民那樣善予表達;只是他們情願把思想中的燦爛隱藏在自己日益驛動著的心中,一人獨享。當和煦的春風拂來時,與桃花,梨花一起綻放。
政策一放開,眾多的青年便放開了手腳。他們瞄準目標,要將這許多年來的憋屈,報與桃花、梨花一起盛開。沒有幾年,村莊已被淹沒在花海中。再去春日裡的村莊,遍野的桃花雲蒸霞蔚;成片的梨花,象一團一團的白雲,簇擁在一片片的燦爛中,讓人目不暇接,讓人眼花繚亂。桃梨的種植,已經從莊戶人家的房前屋後,漫延進了農田。與桃花梨花相映成輝的,是一行一行排列整齊的葡萄架。這裡不再有農家種植的菜、稻、稻或麥、稻、稻「老三篇」;這裡已成了果樹遍地的桃花源。果樹業能夠順利的發展,得益於無數個像建民一樣有作為的青年。在希望的田野裡,充滿著希望的耕耘。心中蘊藏著希望的種子,只要能夠求得陽光和雨露,種子便會發芽,便會滋長,便會長成大樹,便會結出豐碩的果實。
花訊過後,照例是果農們繁忙的季節。得根據每棵植株的大小,株形和日後的承載能力疏果。這時候,桃梨的果實,也僅蠶豆一般大小。在桃枝抽出綠葉的時候,也正是病蟲害開始抬頭的時節。所以,得抓緊施藥。得將買來的舊報紙裁剪成紙片,糊成一個一個紙袋。當細長如柳條一般的綠葉遮掩了桃枝時,幼小的桃子便乾脆躲進了綠色中,讓自己與綠葉渾然一體,在綠葉的呵護下,儘快成長。桃子才長成雞蛋般大小,果農們便準備給它穿衣了。被套上紙袋的鮮桃,只能憋足了氣在紙袋中膨脹。它們當然理解果農們的良苦用心。是為了它們漂亮的容貌,免遭鳥雀的傷害;也是為了給準備入侵的毛蟲增加一道屏障。鮮桃們在果農的百般呵護中茁壯成長。相比之下,梨們的境遇便寬鬆多了,它們可以在陽光中肆意;可以在雨露中沐浴;也可以讓自然的風將自己染成褐色。
收穫的季節終於來臨。果農們會根據桃樹的品種,確定採摘的日期。同是水蜜桃,品種卻有許多種。那裡產的水蜜桃,有黃露和玉露兩大類。黃露中有五月紅、六月白;玉露中有早玉露,遲玉露和晚玉露。黃露的水蜜桃,個大,偏成熟早。色澤微紅中帶著青白。皮難剝,肉多汁,卻不及玉露的甜。脫核。玉露桃個略小,成熟遲。一般要到每年的八、九月間才採摘。越晚的玉露,聞之越香,食之越甜。
玉露的皮薄薄的,可以輕輕地撕下。剝了皮的玉露,散發著透骨的香味,一口咬去,滿嘴的玉露瓊漿。玉露桃的核與果肉緊緊地連在一起,果肉已是食盡,核上仍布滿了絲絲縷縷的果筋,讓人不忍丟棄。區別黃露和玉露,一是聞。相比之下,玉露的香味更純正,更濃重,更能讓人垂涎欲滴。黃露水蜜桃雖也有香味,但這香味顯得遲鈍,顯得木訥,沒有玉露水蜜桃的清透。二是看。摘下的鮮桃常常帶著桃蒂,只需用手指往桃蒂上輕輕一摳,桃蒂便隨即脫落。看桃蒂脫落後的凹坑,坑內側有一圈紅色的即為玉露,如沒有紅色,必是黃露水蜜桃無疑。
果農摘桃,並不將紙袋撕去,而連桃帶紙袋團團放在用竹片做成的桃屜中。拿成熟的鮮桃,手指不可用力,只能使出虛勁。隔著紙袋使著虛勁拿桃,桃上一般不會出現癜痕。如除去紙袋,一碰鮮桃,桃的皮下立即會出現淤傷。淤傷很快便會成為爛點。有了爛點的鮮桃,自然少了賣相。所以,賣桃人守在攤點邊,一般不允許買者用手指去碰鮮桃的。
其實,識貨的人,只要一蹲在攤點前,探過腦袋,翕動著鼻翼在桃屜上一聞,便可辨出跟前的鮮桃是黃露還是玉露。如果買桃人正好碰到鼻塞,或者邊上擺著的攤點出售的物品氣味太濃烈,完全已將鮮桃的香味掩去。買桃人只需朝賣桃人投去探詢的目光,賣桃人便立即會作出反應。其實,買者走近攤點,賣主便已在觀察買者了。如賣者賣的是黃露,他一眼瞄出買者是不識貨的人,他便會理直氣壯地告訴買者,這是正宗的水蜜桃。他會輕輕撕開紙袋的一角,讓買者看袋中鮮桃的賣相。在通常情況下,黃露的水蜜桃比玉露的水蜜桃賣相好出許多。又大,又白中帶有一些微紅。不像玉露那樣個小而不養人眼。
如賣者賣的是玉露。他又一眼瞄準了買者是一個識貨的人。面對買者詢問的眼神,賣者一般不會說二話,隨即輕輕抓起一個桃子,輕輕撕去紙袋,當著買者的面,將那個桃蒂摳去,然後,將手中的鮮桃遞到買者的跟前,讓買者觀察桃蒂痕上的那一圈紅色。買者一般不會再猶疑,伸手一一扯去桃屈上的那些紙袋,讓屈中的鮮桃露出它們的本來面目,然後,一五一十地指點著,讓攤主將桃子放進買者的口袋中。再過秤。
這個地方出產的黃花梨,品質也是十分優良。叫黃花梨並不是因為樹開的花為黃色。它的花同樣是白色的,花瓣上有隱隱的黑色點斑。雨中的梨花,同樣帶著悽苦,有著那樣讓人傷感的悲涼。成熟後的梨,呈墜卵形。色澤褐黃。果形大。皮薄,肉質細嫩,多汁而甜,核小,賽過鴨梨。與當地的水蜜桃一樣,實在可算作同類果品中的上品。
那兒所產的葡萄,以巨峰為主,也有白香蕉和奶子葡萄。據說,建明們也曾引進過日本的藤稔葡萄。剛開始坐果的一、兩年,果實確實個個如桌球般大。但不知怎麼了,沒過幾年,藤稔又變成了巨峰了。這真是一樁很令人納悶的事。
桃梨採搞完了之後,已是秋季。生產了一樹果實,桃樹和梨樹都已疲憊不堪,還沒有來得及等到秋風蕭瑟,樹上的葉子便已落盡。這時的果農得忙著給果樹施肥。待到冬季來臨,再給果樹修枝。修枝不是像對待桑樹那樣,簡單地將枝條剪去。這可是一門技術活,沒有前瞻目光的人,絕對幹不來這個活。即要觀察單樹的長勢,儘量考慮來年坐果後負重的均衡;又得考慮修枝後,能儘可能地抽發粗壯的新枝,又不至於傷害果樹的本原。對一些年老體衰的果樹,還得考慮及時替換新樹。使桃林始終保持著青春活力。
每年的培育砧苗和嫁接便成了必須做的工作。一般情況下,樹身上出現多處流出琥珀色汁液的情況了,表明此樹的本原已傷,得考慮更換新的樹苗了。桃樹三年,梨樹四年,才讓掛果。新樹栽下後,那怕第二年便開花了,也得細心地將花苞摘去,不讓它坐果。
我感受到那裡發生了大變化的,還是在我離開那兒的多年之後。那時,我已下派到了鄉鎮工作。這一次的去鄉鎮,自然與上一次的下鄉做知青有了本質的不同。印象中的那兒,並沒有我後來看到的那一份雲蒸霞蔚。我還是帶著我工作的那個鄉鎮的各村支書和村長們去那兒的桃林,梨林細細地考察了一番。如今,我工作過的那個鄉鎮,黃花梨和葡萄的種植也已成了規模。但水蜜桃,卻沒有能落地開花。這真是一樁讓我深以為憾的事。那個鄉鎮也有桃樹,卻僅僅是那種最普通的五月桃。桃花倒也灼灼,鮮桃倒也紅得發紫,味道卻絕對沒有水蜜桃的鮮美。
五月桃適合做桃醬。取六、七個五月桃,削去皮,將桃肉一片一片地批下,加適量的水,放入鍋中,加些白糖慢慢地用文火煮。煮爛後冷卻,甜中帶酸,也不失為佐餐的佳餚。
桃花連片盛開的那一份熱鬧,那一份雲蒸霞蔚畢竟已深深地烙在我的記憶深處。幾年之後,我去了文化、旅遊部門工作。那時,城市的休閒度假正悄然興起。四月初,組織觀賞桃花,便成了我有意為之的一項工作了。為了推出這條旅遊線路。我特意組織了幾輛大巴,停在城市中心廣場,免費為市民提供服務。其實,那兒的桃花盛開情況,這幾年早已為市民們所了解。我的有意組織,只是迎合了市民們的願望罷。我還特意組織了下屬文化館編排了一臺小節目,就像是當年的搭草臺唱戲一樣。桃花節開幕的那一天,每一輛大巴上,都擠滿了去觀賞的人。更多的市民攜老帶幼的,自己駕了車去。甚至乾脆騎了自行車去。
車子在綠色的田野上飛馳,綠色很快便被切換成了鵝黃。那是成片的油菜花正在怒放!當那一片遍野的紅色迎面而來時,車廂裡不約而同地發出了一聲驚嘆!那一份氣勢磅礴的紅確實讓人震撼!灼灼的桃花是那樣的妖嬈,那樣的無邪;那如雲般的梨花是那樣的純潔,那樣地讓人不敢褻瀆!人的靈魂也因此變得輕靈和通透。
在桃花節上,我碰到了我做知青時的夥伴,我記憶中的建明。他還是那副略帶靦腆的神情,但他的臉上已沒有了原先的那一份愁苦。那一份愁苦曾經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記憶深處!就如同這桃花的灼灼紅豔一樣。建明隨手指了指他身後的那一片桃林、梨林和那一片葡萄園,自得地跟我講著他家每一年的果品收入情況。隨後,又悄悄地告訴我說,這幾年,他還在刻意培育著槜李。春天的陽光照在建明的臉上,已有了深深皺紋的臉布滿了自信。我驚異於他的自信。培育一個新的果品,原先是只有農學院的教綬或者農科所的農藝師才能做的事,他一個初中畢業生,居然也能做麼?
槜李我知道,歷史上有名的果品,因西施的一掐而著名。只生長於這一帶。這一帶也曾以槜李作地名。據說,現在的正宗槜李樹僅一棵,在小城東部的淨湘寺中。那些年,外界一直標榜的槜李其實並不正宗。正宗的槜李上必有一道指甲的掐痕,相傳是兩千多年前的西施留下的。
正宗的槜李,只要順著這條掐痕輕輕一掐,嘬起嘴唇在掐過的地方輕輕一吸,果子裡面的果汁便可被吸食乾淨。滋味十分地甘醇鮮美。比王母娘娘的蟠桃還要美三分。蟠桃的鮮美比水蜜桃中的晚玉露還要勝出三分。比蟠桃還要鮮美,其鮮美的程度,確實已經很難讓人想像了。
在鄉鎮工作時,北邊的村,隔一年便有槜李送來。椐說,槜李的坐果有大小年年分。上一年結果了,下一年必定不再結果。在我看來,其實,並不是果樹的坐果有大小年,而是種樹人的種植技術有問題。採果之後,不懂得及時施肥,不懂得給果樹恢復元氣,生命力再旺盛的果樹,耗精費血地坐了果後,好歹自己也得慢慢地休養生息一年吧!
送來的槜李絕對不是正宗的。色澤雖然紫紅,找尋遍果子的全身,也未曾見有任何的掐痕。而且,即使用小刀捅一下,也不見有果汁流出來,更遑論直接用嘴巴去吸食了。我曾滿心希望是正宗的槜李,也曾滿心希望去用嘴吸,用盡了力氣也未能將果汁吸出。要麼我年齡大了,早已忘記了幼時,在母親懷中吸奶的功夫。看來,真是「曲不離口,拳不離手」了。許久不使的功力,畢竟已是荒廢了。
隔壁的花卉村後來併入了這個果園村。看來,那裡現在真得是成了花果的田野了。
再一次去的時候。沒有碰到建明,也不知他的槜李培育得怎麼樣了?但是,在那爿玫瑰田傍的農家,碰到了一位年輕的婦女。她定睛朝我看了看,問我,是不是當年下放在這裡的知青?我驚異地看著她,卻一點兒也記不起她年少時的模樣。她說出了她父母的名字,我也是一片茫然。看來,女大十八變是一個原因。但是,真正的原因,卻是有許多的事情,我已經真的忘卻。但桃花的那一份豔紅和梨花的那一份悽白,我卻始終記得。這真是一樁很奇怪的事。大該是因為,在我的記憶深處都已被桃紅梨白填塞滿了的緣故。
我後來一直在想,是不是現在的這一份雲蒸霞蔚勾起了我記憶深處的灼灼桃紅?
也不知建明的槜李培育得怎麼樣了?他培育出來的槜李有沒有西施的那一道掐痕?如果有了那一道掐痕,會不會勾起我對西施的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