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寶辣醬與文鳥

「愛一個人便要給他最好的日常。」

 

初識他的時候，他比現在還要瘦點，穿了西裝白襯衫，筆直的大長腿，像極了現在的韓星趙仁成。她一見他便心生歡喜，低下頭，悄悄地想著這一輩子就託付給這位文質彬彬的男人了。

 

因為瘦，自然是脾胃不好，他往往是吃了小半碗米飯便推說吃不下去了，平時多喜歡食粥。「八寶辣醬開胃的，香辣鮮甜，」他的母親一直做這道小菜給他下飯，早上配米粥吃也很好：「外頭買的，沒我自家做的好。」

 

蝦仁都用小粒一點的河蝦仁，雞肉、鴨肫、豬腿肉自然是挑最新鮮的，豬肚都只要頂嫩的一小塊肚尖，開洋挑大粒的，香菇選肥厚的，筍丁只要浙江來的上好的冬筍。炒的時候要用豬油，豆瓣醬自然是四川郫縣的，要煸出一層鮮亮的紅油出來之後，才將上了漿的各色肉丁倒進去翻炒。待肉丁變色之後，再烹入黃酒一大勺，接著加白糖、醬油、高湯等進去吊味道，煮開以後再將熟肚尖與香菇丁、花生米、青豆之類的素丁倒進去燒透。最後再勾芡出鍋。「糖要多放，甜口一點的才好吃。」他的母親再三地這麼叮囑兒媳婦。

 

「八寶辣醬裡面的料，口感講究的要脆彈，不能煮爛了，要有咬勁，有點嚼頭才好吃，」老太太一手拿著鍋鏟，一手指揮她把切好的八寶丁丁遞過來，恨不得手把手地教她怎麼做：「這是上海人家的家常小菜，伊歡喜吃，所以儂更要做做好！」婆婆連花生米也是自己在小鐵鍋裡面翻炒，還讓她也站著一旁看，教她怎麼樣才能把花生炒得酥脆又火候恰到好處。「火候不到，花生米只脆不酥；火工過了，花生米酥了卻發苦。」想到都是為著自己的老公好，於是她也逐漸變得耐心起來，從菜場到廚房，道道工序繁複，卻從沒說出一個「煩」字，雖然她覺得這樣做出來的八寶辣醬與外面買的味道也沒有差很多。

 

他的母親是寵著他的，他說喜歡文鳥。母親便買回來了一對，養在陽臺上。這對文鳥一年起碼生兩窩，每次小鳥孵出來了，總是要發愁送給哪個親朋好友家養才好。

 

早上起來，他就著八寶辣醬喝米粥。往往他都是舀了一大調羹到碗裡，然後就端了粥碗到陽臺上逗鳥兒玩。他的母親與她，都是十分深愛他的，只要他喜歡，莫要說是八寶辣醬，就算是「百寶辣醬」也能做出來；亦莫要說是喜歡文鳥，就算是要養獵鷹，她們也能想法設法來餵上一兩隻。

 

「寶寶做的八寶辣醬比姆媽做的還好吃。」兩個人膩在一起的時候，他會悄悄地這樣對她講。她知道他是討好她，然而每次聽了之後，內心還是禁不住綻放出了許許多多的喜悅。「每趟我都要多吃上半小碗呢。」她跟在他身後去陽臺上，看他拿了蘇子餵給籠子裡面的白文鳥夫妻吃。屋子裡面空無一人，只有他倆在陽臺上吹著和風，聽著鳥兒吟唱。此刻，天高雲淡，情意纏綿，她覺得歲月靜好、此生無憾了。

 

兩個人婚後一直無子，婆婆於是建議兩人分開。他又極孝順，後來終於還是沒能拗得過他的母親。十年夫妻，一直恩恩愛愛的，他提了她的衣物，送她去地鐵站站，兩個人都是淚眼朦朧。「雖然是離婚了，但是，今後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想吃你做的八寶辣醬。」他一面說，一面哽咽著。

 

「嗯。」她點點頭，眼睛裡面也是蓄滿了眼淚。一對愛人十八相送，依依不捨得仿佛梁山伯與祝英臺。「你也要多保重身體，特別是飲食上，要應時按點。想吃什麼，就告訴我。我做好了，你來拿。」說完，兩個人抱頭痛哭。

 

唉。可惜他後來始終也沒有開過口。「怕是覺得負了我，內心裏面覺得不好意思吧。」她自己偷偷地揣測了一遍又一遍。除夕夜，她決定親自送八寶辣醬與十香菜給他。

 

他愈見清瘦了，新婚之後，他與老婆搬出來住了。小小的公寓裡面，靠窗臺的地方放了一隻白鐵絲的鳥籠子，裡面是一對正嘰嘰喳喳對鳴著的白文鳥。

 

過了一陣子，文鳥死了一隻。他發微信告訴她，鳥兒死了，他又花鳥市場買了一隻小母鳥回來重新配對，沒幾天還是死了。

 

「像極了我們的愛情。」他這麼對她說。

 

他的母親依然還健在，還有人在為他做八寶辣醬。老太太七十多了，還是親自去菜場裡面翻選最新鮮的食材。她肯定不會覺得兒子的胃口再怎麼重要，也重要不過兒子的心啊！他這一輩子是要活在對另外一個人女人的想念中了，只有面前的那一大碗八寶辣醬一直在告訴他：「她自然是不需要你的愧疚的。」

 

「你喜歡吃就好，把自己養得胖一些比什麼都好。」她這樣叮囑他。而她始終也沒有尋個人再婚的念頭。

回到自己的小屋子裡，她突然覺得異常疲憊。她躺在沙發上，閉上眼睛，他年輕時候的影子飛到了面前——那個微笑著的白面書生仿佛正落在宣紙上的濃墨大字，逐漸逐漸地就歲月磨礪得一片疏淡、模糊了。

這十來年過得像一場夢一樣，她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