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熟人不是很多,稱得上是熟人的,基本上都是朋友,只有那麼幾個,文鳥是其中的一個,我說的文鳥他不是一種鳥,
他是和我一塊長大的朋友。
我的朋友們大都和我性情相似,都愛說話,大家湊在一起總是「砍山不止」,上天入地,說得興高採烈,閒談終日,言不及義。在旁人看來,我們總是誇誇其談的那種人,巧言令色,鮮矣仁,不可深交。但文鳥卻是截然不同的人,他不怎麼愛說話,從不和我們一起狂侃,永遠是一個「敏於行而訥於言」的君子。雖然性格是如此地不同,我們倆卻是相交三十多年的好朋友——這一點,不但別人奇怪,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
我的社交圈子並不大,朋友幾乎全是同學——在我這裡,熟人、同學、朋友是三位一體的——文鳥也是我的同學,從初二到高一。剛剛認識他時,我們才11、2歲。那個年紀的男孩,正是好動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們就象剛長大的小貓、小狗一樣,一刻也不肯消停,見了面,總要打鬧一番,隨時隨地都要爭個高低上下。剛上初中那會兒,我不是發育得早點嘛,在班上算是高的,力氣也大,自己覺得「力拔山兮氣蓋世」,免不了愛欺侮個頭矮點的同學。唉,我這是被板慄帶壞的,他整天打打殺殺,橫衝直撞,我也染上了這個壞毛病,和他在一起,我想學好都難。要不怎麼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呢,吾等交友不可不慎。
言歸正轉。我們學校旁邊,就是體育場,有很大的一塊草坪,那裡是我們天然的遊樂場。放學後,我們總要在那裡瘋玩一陣,天黑後才肯回家。有一天,我們打得正歡呢,文鳥晃晃悠悠地走了過來。我看他比我矮一個頭,長得也比較瘦小,一時興起,要和他較量一番。我居高臨下,問他敢不敢應戰。
「來就來!」文鳥毫不猶豫,把外套一脫,就衝了過來。
我漫不經心地把手搭在他肩膀上,覺得他是小菜一碟,三下五除二就可以解決。
旁邊的閒人們一看有熱鬧看,立刻興致勃勃,很快圍成了一個圈,把我和文鳥圍在當中。
我笑呵呵地告誡他們:「待會我把文鳥打到地上,你們可不許幫他的忙哦。咦——」我話音還沒落呢,架式也沒來得及拉開,文鳥就把我放倒了。周圍的人哄然大笑。
我在地上呆一會兒,回過神來,臉紅勃子粗地對他怒吼:「你怎麼能這樣呢,突然襲擊,不算!」
閒人們也覺得這麼快分出勝負了,太不過癮,紛紛站在我一邊,七嘴八舌地嚷:「突然襲擊,不算,重來」
「重來就重來,怕什麼!」文鳥不氣也不急,慢悠悠地對我說。
一聽這話,我騰地爬起來,很快和文他抱作了一團。這次我不敢大意,小心站穩了架子,手上暗暗用勁,準備和他惡戰一番。
文鳥也很仗義,並沒有著急出招,先笑嘻嘻地問我:「準備好了麼?」
「好了——」我還沒說完話,文鳥腳下使個絆,我便「啪」地摔到了地上。
「哈哈哈……」周圍的人笑得更厲害了,在我聽來笑得格外刺耳。這笑聲刺激了我,怒火中燒,氣急敗壞地從地上爬起來,一頭向文鳥衝去。誰知還沒攏邊呢,又被他絆倒了。
我毫不氣餒,在笑聲中愈挫愈奮,爬起來,又向文鳥衝去,又被他絆倒……我至今不記得我那天到底摔了多少次,反正我最後的印象是天昏地暗,電閃雷鳴了。
現在想來,那天我不管和文鳥交手多少次,總會以失敗告終,因為我實在不是他的對手。
自從那天被文鳥打得狼狽不堪後,我們就成了好朋友,真是不打不相識呀。
上初中時的文鳥,個頭不是很高,但長得相當結實,愛好各種體育運動,一副身手矯健的模樣。他為人低調,不太喜歡說話,脾氣好得很,見了人總是一臉的笑,有點象秀氣的女孩子,用北方話說,他「有點蔫」。
但他的社會經驗非常豐富,經常給我一些聞所未聞的「忠告」,讓我印象深刻:有一次,他告訴我,存一塊錢就可以在銀行開個戶,銀行也給你算利息(當然這是二十幾年前的事,現在不可能了);他還告訴我,哪裡的米粉最好吃,去吃也有講究,要提前聲明你不要澆頭,大師傅就會給你的碗裡多放豬油,這樣更好吃……
不要以為文鳥有這麼多市井智慧,就一定出身低微,其實他爸以前是市裡一個局長,他也算是「高幹子弟」,出身比我高貴多了。和我交朋友,是他降尊紆貴,平易近人。
吃喝之餘,我和文鳥在一起玩得最多的還是拍照。
那年頭,用的都是膠片機。玩攝影,首先要買一架相機,要花上一大筆錢;每次照相,還要買膠捲之類的,價格也不便宜。所以照相機是「富人的玩具」,不是我們一般人玩得起的。
但文鳥一則家境殷實,二則會精打細算地過日子,所以就擁有一架135相機,經常照相玩。那種135機子,小巧玲瓏,照出來的照片比郵票大不了多少,但花一、二塊錢買個膠捲,能照36張照片,技術好還能多照,所以深受歡迎。
照相器材貴,照起來更加繁瑣,且不說上膠捲、調角度什麼的,對光圈、定速度、測焦距……都有一套複雜的公式,我打小數學就不好,一算數就暈。
別看文鳥平時的學習不怎麼樣,但算起這些來可是得心應手,又快又準。所以一般都是他把一切都調好之後,我再進行關鍵的一步——按快門。拍完照,還不算完,還要自己衝印。文鳥有的是耐心和技巧,買來各種液體和相紙,因陋就簡,蒙上被子就當暗房。我至今記得他可笑的模樣:伏在床上,象鴕鳥一樣,撅著屁股,頭埋在被子裡,雙手緊張地忙碌著……
轉眼我們初中畢業了,進入高中後,如雨打浮萍一樣,我以前的朋友們七零八落,天各一方。唯一可喜的是,我和文鳥分在一班。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們的關係更加親密了。那一年我生日時,他知道我愛照相,所以鄭重地送給我一本影集。扉頁上還精心描上了幾個花體字:「生日贈禮」,龍飛鳳舞的,煞是好看,可見他也是花了一番心思的。這是我今生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禮物,所以很愛惜,二十多年了還保存著。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一轉眼我們就高中畢業了。這時的文鳥長成了一個偉岸的小夥子,貌端體健,渾身上下都是肌肉,個子也長高了許多,比我高出半個頭。我卻日見臃腫矮胖,和他在一起,有強烈的自卑感。
畢業後,無所事事,整日在社會上遊蕩。這種生活,剛開始覺得好玩,時間長了就厭倦了。不久,我找了一份碼麵粉的體力活,就是把50斤一袋的麵粉碼成一墩墩的,20包一墩,一個班一般有7、8墩,三班倒。白班還好過,不斷有人來提貨,倉庫裡人來車往,看著一袋袋我碼得方方正正的麵粉魚貫而出,歡快地奔向千家萬戶,一種豐收農民的喜悅感油然而生。
(配圖)
在喜悅中,一個班就不知不覺地過去了,每次下班我都是依依不捨地告別麵粉們,灑淚而別,「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
天亮班是從半夜12點到早晨8點,這就難熬了,偌大的倉庫裡,除了我是活的,便再也沒有活物了。陪伴我的,只有隔壁車間機器的轟鳴和傳送帶上無休無止吐出的一包包麵粉。為了排遣寂寞,我大部分時間都是一邊狂吼崔健的《一無所有》,一邊揮汗如雨地勞作,偶爾也抽空跑出外面仰望星空,想到朋友們酣睡的樣子,不禁悲從中來,直嘆命運太不公平!
饒是這樣,我還是經常睡著了,不止一次,傳送帶被積存的麵粉袋卡死了,這時班長就氣急敗壞地從車間跑過來,兇神惡煞地朝我怒吼:「好傢夥,還在睡覺啊!快點起來幹活,麵粉都堆成山了!」——此時幸虧他手上沒有皮鞭,要不早就抽我幾鞭了——每次我都是從夢中一躍而起,睡眼惺忪地挖山不止……
在這艱苦的歲月裡,文鳥陪我上過一次天亮班,雖然他並沒有幫我幹活,只是遠遠地坐著,有一句沒一句地陪我說話;快天亮時,他還睡著了,鼾聲如雷,使我睡意大增。但我還是謝謝他,畢竟是他「伴我度過那個年代」(實際上僅僅一個班。)
過了大概小半年班,我去長沙上了一所莫名其妙的「野雞大學」,文鳥也到警校讀書,地處遠郊。我們分開了,各奔東西。光陰荏苒,兩年後各自畢業,我們又在碰面了。這時,文鳥被招進了公安局的特警隊,配有全套警械不說,還發了一支衝鋒鎗和一輛摩託車。在當年,這可是驚天動地的裝備,那個時候的政府也實在,玩的都是真的。別的不說,就說那輛摩託車部,值一萬多。那時候一般人每月就百十來塊工資,想買個摩託,就要十幾年除了上班別的什麼也不能幹,包括吃飯穿衣。所以那時有摩託車的人極少,非富即貴,開摩託的人比現在開法拉利還牛。
文鳥雖然不可能挎著衝鋒鎗到處跑,但摩託車是可以騎的。那時他經常騎著摩託車來找我玩,也時常載著我出去兜風,相當威風。有一次,我心血來潮,還用他的車學過一陣,但終究沒學會。不久的一天,他有來找我,這次沒騎摩託,而是一瘸一拐走著來的,腿肚子上一個很大的傷疤。一問才知道,他是被摩託車的排氣管燙傷了。
俗話說,上得山多終遇虎,從此以後我見了摩託車只敢遠遠地打量,再也不敢招惹它了。
後來就各忙各的了,日子過得飛快,這時間我也不經常看見文鳥了。再次和他相見,是多年後我賦閒在家了,這時,我們差不多都是中年男人了,歲月已經爬上眉頭,尤其是頭髮,都比以前少了許多,有幾分禿頂的意思了。
這時他已不在一線了,到了每個清閒部門上班,工作很清閒。文鳥很會計劃自己的生活和工作,工作時認認真真做好,平時節假日很享受自己的生活,加入了一個戶外活動的組織,置辦了全套裝備,一有機會就和一邦朋友騎著單車到處跑,到人煙稀少的大山裡野營,十分開心。除了到過市裡的幾個縣外,他們還到了婺源和青海湖——當然不是一路騎車過去的,而是一伙人開著一臺大巴,先把單車放在車上,到目的地後,再騎上車到處跑。
他每次都照許多照片放在網上。我看了哪些照片,歡樂的旅途,美麗的風景,開心的同伴……
一切的一切,都強烈地吸引了我,真想像文鳥一樣歡樂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