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0日,記者從雲南省政協原副主席楊維駿親屬處證實,楊維駿於6月9日18時03分在昆明逝世,享年98歲。
公開資料顯示,楊維駿1922年出生於雲南昆明;1945年畢業於雲南大學政治系,加入中國民主同盟;1949年,協助勸說盧漢起義;1949年至1959年,任雲南省政協副秘書長;1978年,恢復工作,雲南省政協副秘書長,後任雲南省政協副主席。此後曾當選第六屆全國人大代表。1993年,從雲南省政協副主席一職卸任;1993年至1998年,任雲南省民盟副主任;1998年,離休。
楊維駿退休後,因舉報白恩培、仇和、張田欣等高官,被稱為「年紀最大、級別最高、最不為己」的三「最」反腐鬥士。
2017年,95歲的楊維駿曾接受都市時報的專訪。
對於關注云南政界的人來說,「楊維駿」這個名字意味深長。他既是一位退休的高級幹部,又是一位舉報者——對白恩培等人違紀違法問題的持續舉報,令他的知名度在九旬高齡的晚年一再高漲。
「反腐名士」只是人們賦予楊維駿的一重身份。人生路上,他已做了很多事情,但他的思索和行動還沒有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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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1月1日,楊維駿迎來了他人生的第95個年頭。
他雲南大學學生自治會的同學已去世多年,用手槍毆打他的特務大概已成枯骨,「不高興他」的雲南高官換了一任又一任……而他,還活著。
腦供血不足、心臟早搏、高血壓、糖尿病、前列腺肥大,還有身體機能的衰退,每天都在侵蝕著他。他每天要吞咽17粒半藥丸,與各種疾病對抗。
他在金牛小區2號區和失地農民見面,他的「直言」新浪博客約以每周一篇的頻率更新。「他們不理我」是他「工作」的常態,但他並不因此尷尬,仿佛他面前是那臺巨大的風車。
楊維駿:一生迎來人生第95個年頭的楊維駿。
病房裡的國標舞「前不久,發生了一件很新奇的事情。」
原本半躺在沙發上的楊維駿突然直起腰,坐了起來,語調提高了些。2016年11月的某天,昆明主城區一公安分局的人來家裡拜訪楊維駿,「說是很敬佩我,要我給他們局裡的幹警做個反腐倡廉的座談會。」
楊維駿有點意外。他曾因為失地農民的事情,與當地發生過不快。但那次他去了,臺下坐著60來號人,寂靜無聲地聽他發言。事過兩月,他偶爾猜想:「這是不是要來軟化我?」但又隱隱懷有期待:「這個事情,以前從來沒有發生。」神色難得地敞亮。
不管目的為何,楊維駿都希望關注反腐的人多一些,這種心理現在尤為迫切——相比一年前,他越發感覺力不從心了。
他的頭昏目眩越來越嚴重。回想2016年3月22日,他94歲生日的第二天,楊維駿還跳了一臺國標舞。
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楊維駿首先得克服頭暈眼花——他的頸部有骨質增生,壓迫血管,導致腦供血不足。
房間中央,他右腳半弧劃出,左腳跟上;左腳半弧劃出,右腳跟上……嘴裡打著拍子:「1、2、3,1、2、3……」慘白的日光燈投下的淡淡黑影在地板上移動,遲緩、凝重。
這間會客室屬於昆明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下稱「雲大醫院」)幹療科,兩邊被沙發佔滿,留給楊維駿的空間很侷促,跳六步就到頭了。他坐回了沙發。
「地面要滑,不滑跳不成。」地面不光滑,一個趔趄,風度全無。
1949年後很長一段時間裡,跳舞是件時興的事情。楊維駿自稱,他當年跳舞「全昆明市第一」:「我看舞廳裡那些人哪個都沒我跳得好。姿勢不標準,身子搖啊搖。」
步法正確,身子正直。這是楊維駿跳舞的心得。
楊維駿還會拉幾把胡琴。年幼時,他常跟著母親去戲園,也隨琴師學琴。臺上,姐姐唱《玉堂春》;臺下,他拉琴伴奏。他喜歡京戲,最愛《貴妃醉酒》的愁腸百結和《拾玉鐲》的害羞懷春。
戲裡的人物坦蕩蕩的,心裡想什麼就唱什麼。
不過,他已經很久沒有跳舞、拉琴了。畢竟,他95歲了,腦供血不足、心臟早搏、高血壓、糖尿病、前列腺肥大,等等。精力有限,時間馬不停蹄。每天有17.5粒藥片、1包衝泡顆粒,還有1.67ml胰島素注射液——半年前這個劑量是3ml——進入他的身體。
這也是他2016年3月22日現身雲大醫院的原因。他腰部有點酸痛,懷疑「肌酐高了」。7點50分到醫院之前,熱水袋在右手背已焐了許久——這會加速血液循環,便於抽血。
幹療科走廊的候診椅上,一位60來歲的「小輩」招呼:「楊老,你來啦?要抽血?」
「來驗肌酐。我早讓他來,他老不來。」老伴王婉琪接下話。
護士熟悉楊維駿,也喊「楊老」,「老」字拖出的長音,在逼仄走道裡,回音和煦。她們尊敬楊維駿,2008年,雲大醫院職工宿舍面臨違法拆遷,楊維駿從中斡旋,樓房得以保留。
抽血順利,然後是打胰島素、吃藥,接著是早餐。
楊維駿的早餐是兩片吐司和一瓶牛奶。他胃口不錯,一頓可以吃兩碗米飯。那口假牙也不會給他帶來困擾。不過,年紀大了要節制,每頓他只吃一碗。
94歲生日那一天2016年3月21日,舊曆二月十三,是楊維駿94歲的生日。
那天上午,金牛小區這棟三層樓房很清靜。9點不到,王婉琪去了醫院,楊維駿獨自坐在會客室。他走動過一次,從會客室到客廳,毛拖鞋踏出「噠,噠,噠」的聲響。聲響細碎且快速,8秒,20步。
打破清靜的是一位「白大褂」。早上10點,「白大褂」闖進客廳:「1個小時,我只能在1個小時,還有七八個病人等著我。」這是楊靖華,85歲,曾是解放軍昆明總醫院的腦科主任。現在,他每周三天在昆明法醫院坐診。
二人相識在1949年3月,楊靖華17歲,鬥志昂揚,是反蔣學潮的學生領袖。他找到楊維駿——他曾去香港謁見中共中央華南局書記方方,奉方之命,進行策動盧漢起義和控制地主武裝的工作。
楊維駿那年27歲,年紀輕輕位列雲南民盟高層,相貌英俊、身材高大。
「喏,就是那個樣子」,楊靖華指向樓梯下的柜子。那裡擺著一張照片:2015年10月,「反腐鬥士」楊維駿成為新京報特刊「不忘初心」人物之一,記者為他拍下肖像。肖像照裡的他,還舉著一張黑白照片,截自他1958年的結婚照——這是楊維駿最喜歡的照片,他35歲,西裝革履,髮型熨帖,臉上帶著輕微笑意。
1943年3月,楊靖華和其他40多個人住進了楊維駿位於拓東路的洋房裡。3天後的早晨,這群年輕人懷著「必死的決心」,以種植美國烤菸的名義進入昭通,帶著「方方介紹,楊維駿帶來」的口信,聯繫滇桂黔邊縱六支隊。
直到1950年2月,楊靖華從滇東北回到昆明,進入雲南大學念書。這年的12月,因為楊維駿的鼓勵,楊靖華坐了11天的火車到達東北,成為抗美援朝戰場上的軍醫。
二人再見,已是1986年,意氣風發的年輕人已兩鬢斑白。最近幾年,兩人愈發親密,除了回憶往日時光,更多談談國事。楊靖華自愧不如,沒有楊維駿的勇氣。
「報紙上有,群眾也在說,誰不知道楊維駿?」他看過《南方周末》《上海紀事》《京華時報》《新京報》的報導,卻沒見雲南媒體:「你們膽小,什麼都不敢講。」
楊維駿不主動牽扯楊靖華,唯有一次例外。在「西山公車上訪」事件中,一位農民頭部受傷,「楊老一個電話」,楊靖華立即去了聖約翰醫院,為受傷農民診治。要知道,他是大專家,「不是隨隨便便就給人看病的」。
楊靖華對楊維駿的事很上心。楊維駿最近四年的生日聚會都是他在張羅。聚會人數逐年減少,從最初8個人變成4個人,2016年,只來了楊靖華一個人。
走的走(過世),病的病,對這些老人來說,每次見面都可能是最後一次相見,每次告別都可能成為永別。
楊靖華與楊維駿相識於1949年,以是故交。
澎湃的20世紀40年代楊維駿是個懷舊的人。懷舊又高壽的人,容易孤獨。
「老戰友、老朋友一個個都走了,我很懷念他們。」2016年3月17日下午,說這句話時,楊維駿身體陷在會客室的沙發裡,頭枕在頭靠上,像一個掛在礁石上的老貝殼,平靜而堅忍。
楊維駿尤其懷念的時代,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20世紀40年代。當年,昆明那座原本安詳平靜的西南邊城,陡然間激昂起來。西南聯大一路南下,飛虎隊在昆明上空與日機對戰,李公樸、聞一多4天裡相繼被暗殺……
正在雲南大學政治系讀書的楊維駿認為:「為勞苦大眾請命、奮鬥,就是政治。」
那時,他是雲南大學學生自治會主席。1944年6月,自治會貼出大字報,向國民政府提出了停止內戰、團結抗日、開放政權、實行民主等十項要求,揭開昆明學生愛國民主運動的序幕。
「當時國家艱難,人民對生活和未來充滿灰暗」。學生大多埋頭讀書,不問政治。楊維駿和同學們卻記得,1944年「七七」座談會,聞一多教授在雲大至公堂,針對學校當局的「大學應專心教書讀書,不問國家大事」之詞,厲聲斥問:「我們連吃飯都成問題,還能安心教書嗎?」滿場群情憤慨。
也在這年,民盟雲南省委組織「愛國民主大集會」,五千人聚集在昆華女中操場。百餘名特務衝進會場,毆打學生。作為「糾察隊長」、負責維護會場秩序的楊維駿,去東門城樓搬來憲兵。回到會場,看到一位西南聯大男生被特務圍打,楊維駿衝進人群中救人,卻被特務當成靶子,脊柱遭受猛擊,躺著養了半個月傷。
「我們之間有種惺惺相惜、命運相連的情義。」他沉默數秒,加了句:「這你不懂。」1946年,李公樸、聞一多被害後,楊維駿也被列入國民黨特務機關的黑名單。他逃到滇西鶴慶,後又遠走上海,以徵信所職員的身份做掩護,負責上海民盟學生分部,策動學生運動。
上海是楊維駿的第二故鄉,這裡「磨礪人、鼓勵人、歷練人」。早在1922年6月,楊家為躲避軍閥迫害逃至上海,那時楊維駿才出生3個月。3年後,他的父親楊蓁(辛亥革命時期的滇中名將,後擔任孫中山大本營的代參謀長)被軍閥殺害,母親帶著6個孩子躲進了洋人的租界。
租界公園掛著「狗與華人不得入內」的牌子,印度兵和安南(越南)兵一個個趾高氣昂。楊維駿覺得屈辱,也能感受到這個城市的抗爭。
他記得,1932年「一·二八」事變後,普通市民為前線士兵捐錢捐衣,長三堂子(舊上海的高級青樓)的藝妓們也捐出金手鐲、項鍊、耳環。
1935年「一二·九」運動發生時,楊維駿在南洋模範附小讀五年級。半夜,他被警鐘吵醒——上海交通大學學生響應北平的學生運動。楊維駿摩拳擦掌、躍躍欲動,卻因年紀小被阻止,他激憤不已,一夜不眠。翌日,學校成立抗敵後援會,楊維駿被推選為五年級代表。
那時,楊維駿才13歲。他並不知道何為政治,何為為民請命。
相比一年前,楊維駿越發感覺力不從心,頭暈目眩越來越嚴重。
不是尋常老者楊維駿走的路,和父親楊蓁的路相似。「我父親一身正氣,為窮人翻身求解放,是個鬥士,是個英雄。」
從母親的敘述中, 楊維駿知道,楊蓁出生於城市貧民家庭,在講武堂與朱德義結金蘭,後成為孫中山大本營的參謀長。楊維駿聽說,父親曾在崗頭村帶兵趕路百餘裡,把被土匪綁走的村民和牲口救了回來,村民為他立了「生神牌」(為生者立的牌位)。楊維駿曾去找尋,已不見蹤跡。
如今,他能夠藉以憑弔的,只是一張半身戎裝照。照片裡,楊蓁剃著寸頭,表情肅穆。還有一張拓自黃毓英紀念碑的拓片,裡面有「永懷在澄清,斧鉞甘躬蹈」「眷念憶畏友,情親入痦寐」的詩句。那是楊蓁的手筆,楊維駿覺得父親「詩好,字也好」。
楊維駿偶爾也寫詩。書房牆上掛著「春風浦上繞人衣,綠竹搖條(「條」字繁體)葉共飛,喜見妻兒紅映頰,人顏景色並爭暉」。楊維駿將「飛」念成「fi」,因為「讀fi才押韻」。這首《遊近華浦》寫於1961年,他「摘右帽」的那天。他心情很好,但也只有他自己明白,前面三年時間裡經歷過什麼。
1956年,作為雲南民盟秘書長的楊維駿,被指派協助費孝通調查知識分子政策的落實情況。「費老走訪了各個大學,在一片掌聲中離開了昆明。」不料,1957年費孝通被打成右派,1958年楊維駿也被牽連。
楊維駿至今不明白,他滿腔愛國熱情參加革命,為何被認為是「人民的敵人」?他想輕生,與新婚妻子王婉琪提出離婚,妻子不肯,才讓他斷了輕生的念頭。而幾年後的「文革」期間,楊維駿再次成為「敵人」,被打發到西山背後的農場裡幹農活。而這次,支撐他的是馬恩文學,還有妻兒。
楊氏夫婦是「患難夫妻」。年輕時,楊維駿前後勞動改造了20年,王婉琪不離不棄;年老時,王婉琪照顧楊維駿,無微不至。楊維駿能活到這把歲數,王婉琪有著莫大的功勞。
楊維駿很難察覺自己已年過九旬。「你看我皮膚,臉上皺紋少,還比較潤。」他摸著臉,有些得意。自60歲開始,他每兩天遊泳一次。海埂訓練基地有人說:「我當遊泳運動員的時候,你在遊;我當教練了,你在遊;我退休了,你還在遊。」不過,這幾年出於「安全考慮」,他不再遊泳了。
還在半年前,他每天都要在小區散步兩次,時不時有認識或不認識的人走過來,跟他握手:「楊老,我們很敬佩你。」待背上微有汗意,他就回到會客室,打開電視。不過,這半年來,他感覺散步也是一件累人的事情,減少到了每天一次。
楊維駿喜歡看鳳凰衛視,但它播報的消息也讓他很憂慮:「我們是內憂外患吶!最大的內憂是腐敗,最大的外患是美國霸權主義和日本軍國主義。」
或者,他爬上二樓書房,伏案寫材料。來找他反映問題的人很多,即便是2016年的最後一天,仍有幾位失地農民來家中拜訪他。他要寫的材料也很多,寫完,就拿著材料慢慢挪到小區列印店,請人幫忙打成文檔,上傳到「直言」新浪博客。博客開通於2010年12月11日,至今整整6年,發表博文361篇。
他不像一個尋常老人,澆花養魚、寫字畫畫、含飴弄孫……他也不允許自己這樣。從他還未出生,就註定要走這樣一條路。至他年老,散步、看電視、寫材料,成為他的全部生活。
只有老人的家生活極簡,一如往昔,反倒是昆明城的換骨脫胎,讓楊維駿猝不及防。
他懷念的是,很久以前,去西山得從大觀河坐船,船娘搖槳,在滇池碧波裡行船。若逢秋日,兩岸黃燦燦一片,滿是稻香,「那是東吊米,世界上最好吃的米」,可產量低,精明的農民漸漸地不再種了。還有「世界上最好喝的茶」——十裡香,老昆明人覺得,用吳井水泡十裡香,絕配。
這些東西,楊維駿再也沒見過了。老人眼中的城市,千篇一律,暮氣沉沉。
世界翻天覆地,兒女也遠走高飛。女兒是幼教專家,常住北京;兒子1989年去了美國,考了研究生,入了美國籍;孫子、孫女大了,不過彼此相隔久遠,又有文化差異,情感略顯生疏。
偶爾,楊維駿和王婉琪會跟兒女、孫輩用視頻對話。打開視頻,是王婉琪唯一會的電腦技能。
近兩年,王婉琪身體急轉直下。2015年3月,小區門診的醫護人員誤將二氧化碳當成氧氣讓王婉琪吸入,導致她大腦神經受損。她手痛、腳痛、全身都痛,痛得忍不住,就皺著眉、齜著牙抱怨。
只有老人的家,多少有些寂寞。王婉琪常半躺在沙發上,看看電視。王婉琪有時覺得,做父母很難,孩子不成器,就急;孩子爭氣飛遠了,又想。這會兒,楊維駿往往會在客室裡看電視,或者在書房伏案寫字。
二樓書房門口擺著一桌子照片,其中一張,是楊維駿騎在馬上,拍於2002年,那時,楊維駿身體還不錯,帶著老伴、女兒、外甥女去了石林。「你看我那時候,身體還很好。」楊維駿覺得自己這幾年老得快,「經常有人來反映情況,用腦過多了。」
還有一張照片也很醒目,是個年輕女孩,長捲髮,皮膚微黑,畫著大眼妝,笑得很坦率,流露著美國女郎的時尚氣息。那是楊維駿的孫女,27歲。楊維駿聽說,她走在紐約街頭,「警察都要回過頭來看看她」。
孫女自打出生就跟著楊維駿,直到5歲。1994年,楊維駿卸任雲南省政協副主席的第二年,他帶著孫女到了美國。那是他第一次去美國,待了4個月;1998年,他又去了一次,待了8個月。
兩次旅美的經歷,楊維駿認為自己弄清楚了一個問題:「美國是壟斷資產主義,按照列寧的說法,是腐朽的、垂死的。為什麼他們腐而不朽、垂而不死?」
訪問了很多人,跑了多次圖書館之後,楊維駿有了自己的結論:二戰時期,美國憑藉軍火工業得以自救;但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是高科技。
他寫了兩篇訪美側記,打算編進自傳裡。他已經完成了自傳上半部分,原本由中國經濟出版社出版,卻遇到了阻礙。楊維駿至今不知道,他的自傳裡有哪些內容違反了哪些規定。
醫生為楊維駿注射胰島素。
最大的遺憾是糖尿病只要涉及楊維駿,很多事情就會變得複雜。但他並不覺得這很尷尬,或者為此憤怒。「反腐是一個很艱巨的任務,不是生氣能夠解決的。」
這是一個集勇氣、理性還有耐性的漫長過程,楊維駿已經走了30年。
上世紀80年代,「官倒」之風(倒賣國家統購統銷物資)泛濫。1989年,全國各地成立治理整頓公司的領導小組,已是雲南省政協副主席的楊維駿被指派為雲南小組副組長。「反官倒」後,楊維駿便從才任職了一屆的省政協副主席位子上退了下來。
他寫下「自勉」和「自恬」,掛在會客室。「政壇千古幻風雲,多少丹心照萬民,今為正綱違顯貴,甘遭坎坷不甘訓。」「冬去春來往又還,沉浮世上哪能完,人生百歲如彈指,輕看濁流心自恬。」
這並不意味他自此不問世事。90歲生日那天,他寫下:「九旬華誕慶飛觥,往事多乖縈我衷,世路艱辛荊棘阻,甘當除棘一愚公。」
2010年「公車上訪」事件後,一波又一波的人慕名而來。他接觸過宣威、晉寧、昆明、紅河等地的農民,涉及30多萬畝基本農田、100多萬農業人口。他熱衷於此,是因為這「觸及18億畝耕地的紅線」;再者,農民失去土地是件危險的事情,「丟了吃飯的傢伙,誰都會拼命」。他把材料送交了中央。
楊維駿執著的事情,很少能夠得到期待中的「動靜」,城裡強拆、侵佔農田,他接觸的事情沒有一件解決了。唯一受理的只有,2014年他趁著去北京治病的機會,向中紀委反映了「雲南的六個問題」之一的白恩培。
後來,有人告訴他,中紀委說他的實名舉報創下了三個「最」:年齡最大、職務最高、最為老百姓著想。他隱隱地高興,同時也覺得孤獨——反腐之路,鼓掌的人多,同行的人少。
單槍匹馬成不了事,楊維駿想團結愛國知識分子,他特別強調「知識分子」,希望知識分子能夠常態化地、有組織地發出聲音,自下而上地反映人民群眾的訴求。
他也明白,這是一場「持久戰」,非一年數年之功可成。他習慣了。
他也沒有可遺憾的——如果說遺憾是指「應該做的事情沒有做,不應該做的事情卻做了」。他只懊惱自己得了糖尿病。二十年前,一時貪嘴,每天要喝兩瓶荔枝汁、一瓶可樂,破壞了胰島功能。此後,他每天都要打一針胰島素。他不怕麻煩,只是在意「它讓我的身體不健康」。
2017年1月1日,楊維駿拖著這副每天需要1.67ml胰島素注射液、17.5粒藥片、1包衝泡顆粒的身體,走到了95歲。
他清楚,大限之日終將到來。他想要解決好昆明、晉寧失地農民的問題。想要在2017年出版《楊維駿爭鳴文集》,58萬字,涉及史學爭論、政治理論學習、國際觀察等等,最關鍵的部分是他多年來的反腐鬥爭和為民請命的經歷和經驗。
這本書的扉頁上寫著:一定向真理低頭,絕不向謬誤退讓。
楊維駿這一生,做的很多事情都沒下文,「他們不理我」。他的面前,是一臺巨大的風車。
(原標題為《 雲南「反腐鬥士」楊維駿逝世,享年98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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