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劍暉(廣州大學文學思想研究中心特聘教授)
王兆勝是散文評論家,又是一位有明確定位和寫作方向的散文家。讀他的散文集《情之一字》(廣東人民出版社2019年7月出版),感覺情感飽滿,悟性通徹,是用心與生命寫成的,於自然平實的敘述中透出靈氣,於自由灑脫的文字中見出真性情。我仿佛與他面對面地交談,感受到他那顆快樂而散淡的「散文心」。
《情之一字》延續了王兆勝此前的寫作路向和精神脈絡,但又有所不同和偏重,它集中突出一個「情」字。全書由「親情之重」「人間大愛」「萬物有情」「真情所寄」四部分構成,而書名《情之一字》則取之古人張潮的名言:「情之一字,所以維持世界。」其深意自不待言。當然,重要的不是集中寫了情,而是怎樣去寫情。王兆勝筆下之情,確有不同於別人的獨到處。這就是「天道」與「人道」的和諧共處、相生相長,以及由此產生的大美與大愛。這種天地萬物皆有情、皆有大愛的寫作,有著豐富的內涵與特色。
他尊重常識,著眼於天地自然之道。在王兆勝看來,人是天地自然中的一個微粒,他的生命是大自然賦予的,所以人在發揮主觀能動性時,應有敬畏之心,不能「無法無天」,無視天地自然的常識與規律及其對「人」的制約與規範。
他強調「體悟」與「詩心」。因萬物皆有性靈,天地有大美而不言,這就要求人面對自然世界,不能靠邏輯推理,而應以「心有靈犀」的會心體悟,同時通過詩心,去感受大自然的秘密和生命力,並將這種生命力與自身的生命,與人間的大愛融通起來。
在強調「天地之道」的同時,他又特別著意於「人心」的培育,並認為只有將「人心」安放進大自然中,人的「心燈」才能夠清澈明亮,才能「處於悠然自得和怡然自樂的『大幸福』之中」。
《情之一字》中的許多散文,都體現了這一創作特色。在《木龜》中,作者從一隻默默無語、朝夕相處的木龜上,不僅體悟到這個世界上的寧靜和守一的法則,而且因為木龜,「我」更理解了「慢」生活的意義,生命因此也更自適、安寧充盈。《「棄石」偶得》中的「魔聖石」,原來被棄置於荒林山村中,上面遍布泥土、灰塵和煙土,但王兆勝卻慧眼識「棄石」,他從石即天地之道的角度,認識到天地有大德,故此人棄石但「天地不棄」。再深一層思考,其實「棄石」既是「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生活哲理的昭示,同時也蘊含著「大美不言」「大音希聲」的生命密碼。正由於充分體悟到「天地之心」,所以與其說是「我藏石」,不如說是「石藏我」。與石頭的生命相比,人的生命可以忽略不計。
讀王兆勝的散文,處處都能感受到他的天地之心與自然之道,以及滲透進萬事萬物的大愛與和諧澄明。在他那裡,鳥獸蟲魚、一草一木、一沙一石皆有自己的本性、生命和靈氣,都對人生有著不可替代的作用。王兆勝懷著感恩之心,以獨具的慧眼、審美的情懷、詩性的筆墨對筆下的自然與人生予以精雕細刻。於是,他的散文具有積極進取、達觀快樂、美好幸福的內涵,又具有天地之寬、宇宙之大、人性之美、人生之趣的開闊靈動的境界。
王兆勝說過,真正優秀的文學創作,應兼顧「天道」與「人道」兩個維度。「人道」,按我的理解,首先是作為一個散文家,要有一顆赤子之心與敬畏之心,要以坦率真誠與謙卑的態度來寫作。同時,他的心靈要充滿著人世間博大的仁愛與悲憫,並用寧靜寬容的宅心來看待世界,對他筆下的每個人都懷著深摯之情。散文倘能將「天道」與「人道」,即將對天地自然的敬畏、對他人的摯愛與指向自我的性情抒發統一起來,這樣的散文自然便是一種高格的散文,是一種和諧澄明的散文。
王兆勝對此有著深切的理解和體味。這主要體現在寫親情、愛情、師生情、友情、故鄉情等人間情的散文中。《與姐姐永別》是王兆勝這一類散文的代表作。此文以深沉內斂的感情、自然樸實的敘述,寫姐姐對兒時的「我」和弟弟的呵護,寫姐姐對高考失利的弟弟的安慰與鼓勵,寫姐姐因兩個弟弟的先後去世日夜哭泣,後來終於被惡疾擊倒。此外還記敘了姐姐與惡疾的抗爭以及病中仍不忘對「我」的關懷體貼,這些都寫得極其感人,讓人讀後久久難忘。《與姐姐永別》通過日常的生活小事、平實的對話,再加上一些神態描寫,便將一個普通農村婦女對親人的擔心與關愛,包括她的性格、她的善良與內心世界的苦痛和甜蜜都真切而傳神地表達了出來,讓我們領會到了一種人性的溫暖,一種美好而親近的「惦念之情」。
像這樣滲透進濃濃的「惦念之情」的作品,在《情之一字》中還有許多。如《父愛如山》《母親的遺物》《春蠶蠟炬似二哥》《三哥的鉛色人生》《我的第一位恩師》《與潘旭瀾教授的交情》《良師益友劉同光》《童年友伴兩茫茫》等。這些作品,幾乎都採用紀實的寫法,沒有轟轟烈烈的場面,沒有任何藝術的想像與誇張,作者只是用隨意樸素的筆觸,追敘親人、師長、友伴的一些平淡的生活細節,但因這些作品中有「天道」與「人道」融合的和鳴,有一種宅心仁厚籠罩著的大愛滲透其間,加之作者是以自己的心貼著人物的心來寫,因而自有一股感情和倫理的力量吸引著讀者。
散文要寫情,情貴真貴實,這已是常識。但如何提高散文感情的質量,將「情」寫大寫廣寫深,並在情中注入慧心與天地萬物之性靈,並不是每個散文寫作者都能做到和意識到的。在這個意義上,王兆勝散文有著不容忽視的價值。因他是站在仰天俯地的開闊境界與視域,來觀照世間萬物萬事,感悟人生親情,以及思考人與天地的關係。這樣,他對「情」的有效深化與拓展,就不僅具有巨大的啟示意義,而且從創作主體方面看,對天地之痴與對情的執著,也是他的散文之所以別具一格、神思飛馳,並得以不斷超越自我的秘密。
《光明日報》( 2019年12月04日 14版)
[ 責編:李丹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