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一個男人在流浪 物種日曆
二月的梅裡特島還很溫暖,疫情帶來的緊張情緒也還沒蔓延到美洲東岸,正因如此,這裡才會成為候鳥的天堂,許多像安德斯·吉倫哈爾一樣的觀鳥者也才能驅車千裡聚集,見證一則已經蔓延兩周的流言。
佛羅裡達的意外訪客
對於大多數常見鳥類的分辨,這群觀鳥老手都已十分熟稔。800米的沙洲上棲息的那群鳥類並不難識別,僅從羽色、姿態和體型上遠遠一瞥,安德斯也能確鑿的認出那是一群海鸕鷀和美洲白鵜鶘的混合群。
觀鳥愛好者在使用雙筒和單筒望遠鏡觀察鳥類。在中國也有越來越多的人參與到觀鳥活動中。圖片:Ryan Hagerty / wikipedia
然而,被鳥群環繞的一隻大鳥卻讓他犯了難,美洲白鵜鶘是美洲飛禽中體型較大者,但這一隻顯然比美洲白鵜鶘更為壯碩,即便是在物種繁盛的鳥綱裡,剩下的可能性也已經不多。觀鳥多年,又走遍世界,安德斯心裡已經隱約有了答案,但他還是舉起望遠鏡,試圖分辨更多的細節。他不能相信、也無法解釋自己的判斷。
這群鵜鶘裡,有一隻似乎和其他的不太一樣。圖片:Anders Gyllenhaal / flyinglesson.us
似乎是為了坐實那則流言,鳥群騰空而起,徑直向觀者所處的岸邊飛來,安德斯也終於看清了巨鳥的真身。相隔只剩30米,粉色的羽毛和眼睛周邊菱形的裸露皮膚已經足以顯明身份——一隻白鵜鶘(Pelecanus onocrotalus),一種生活在地球另一端的傳奇巨鳥,正不可思議地降落在佛羅裡達的海岸。
意外出現在佛羅裡達沿岸的白鵜鶘,其翼下則是北美當地的美洲白鵜鶘。圖片:Anders Gyllenhaal / flyinglesson.us
風口上的胖子也能飛
按照全球動物地理區域劃分,北美和亞歐、非洲的區別並非是幾片不同的大陸那麼簡單,漫長的地質時代帶來的大陸隔絕無形中影響了生物從最初發生地向四周拓展的範圍。1857年,鳥類學家斯克萊特正是依據各地鳥類的區別,將全球劃分為6大鳥區,演化論泰鬥華萊士在此基礎上率先提出了六大生物地理分布區的概念,依據華萊士劃分法,亞歐大陸和非洲北部歸屬古北界,撒哈拉南部非洲為衣索比亞界,孤懸海外的北美則獨為新北界。
華萊士繪製的生物地理區劃圖。圖片: wikipedia
然而,不同生物地理區域之間的生物並非全然沒有聯繫,一些擴散能力傑出的生物的確能跨越界與界之間的阻隔,白鵜鶘正是其中的代表。橫亙在古北界和衣索比亞界之間的撒哈拉沙漠就沒有徹底阻礙白鵜鶘的分布,它也曾是歐亞和非洲最常見的鵜鶘物種。
在非洲的湖泊裡,不難見到白鵜鶘和火烈鳥同框的景象。圖片:Thomas Fuhrmann / wikimedia
廣泛的分布足以證明,白鵜鶘是一種擅長飛行的鳥類,在長途遷徙的路徑上,這群玩弄風口的高手從不錯過任何一個上升氣流,藉助氣流的力量,白鵜鶘的飛行極為高效,由數十個V型陣列組成的廣達1.5公裡的遷徙群以45公裡/小時的高速划過長空,這是古北界最壯麗的生命景象。
重量級的白鵜鶘,也能藉助氣流在高空翱翔。圖片:lucaboscain / inaturalist.org
上世紀80年代的航拍跟蹤顯示,一群白鵜鶘在一天之內穿越整個以色列而幾乎完全沒有扇動過一次翅膀,而從成鳥體內營養儲備推算,如果氣流一直順遂,一隻成年雄性可以在完全不進食的前提下跨越2500-4000公裡,雌性也有1000-2000公裡之遠。
在上升熱氣流的幫助下,很多大型鳥類能夠在長途遷徙中節省力氣。圖片:Azurfrog / wikimedia
儘管有如此高超的飛行技巧,但白鵜鶘的遷徙依舊面臨巨大的風險——它們的遷徙距離也著實太遠,從尼羅河口的傳統越冬地出發,部分繁殖群需要前往中亞和古羅布泊,而這種偉岸的鳥又太重了,成年雄性甚至有超過15公斤的記錄,在所有能飛的鳥類中,它是最為龐碩的代表,風助力了它們遷徙,卻也讓它們對風極度依賴。
成年白鵜鶘雄性比雌性要重二分之一,這也是一種明顯的性二型(雌雄性在外形上有明顯的差別)。圖片:Andrei Prodan / Flickr
1985年,200隻白鵜鶘死於土耳其西南部的一個山地湖泊旁,途徑此地時陡然惡化的天氣迫使其必須迫降,此後連續幾天的環境都無法滿足它們起飛的條件,高山湖泊稀少的魚類又無法滿足鵜鶘群的胃口,它們是被活活餓死;5年之後,另一群白鵜鶘在以色列的海法大量死亡,猛烈的逆風很可能是阻撓它們北上並最終導致疲勞致死的真兇。
大群的鵜鶘,也需要大量的食物來維持生存。圖片:Ali Arsh / Flickr
氣流和中途覓食的途徑地是滿足白鵜鶘遷徙的兩個必備要求,它們成就了白鵜鶘廣闊的分布,卻又以同樣的方式將白鵜鶘的生存範圍牢牢錨定。今天的白鵜鶘雖然廣泛分布在古北界和衣索比亞界,但撒哈拉沙漠南北的白鵜鶘也已經形成兩個地理隔絕的獨立種群,撒哈拉南部的白鵜鶘似乎更多呈現出留居和漂鳥,而古北界的白鵜鶘則依舊保持著候鳥的屬性。
你們不要再打了啦!圖片:25621 / Pixabay.org
淺水撈魚,用嘴呼吸
如果撒哈拉就足以成為隔絕白鵜鶘的阻礙,那麼跨越大西洋直抵佛羅裡達就變得更難實現。
廣闊的海面缺乏足夠的上升氣流可以利用,大洋腹地也不足以提供足夠的食物補充。作為一種典型的水生鳥類,鵜鶘的生態位和鰹鳥、鷗鳥相近,但當鰹鳥像箭一樣從空中俯衝直撲魚群時,鵜鶘卻選擇了另一種更簡單粗暴的捕獵方式——大多數鵜鶘並不俯衝入水,它們只是靜靜地遊蕩在水面,待到魚群遊近,就猛地將大嘴兜進水中。
埋頭苦吃中的鵜鶘。圖片:Heather Paul / Flickr
體型最小的褐鵜鶘確實有空中俯衝捕食的習性,但它們入水後的捕食策略也和同類們相似,更多的是依靠大嘴猛兜,這樣的捕食策略決定了它們只能捕食表層水面的魚類維生,為了適應這種淺水環境,它們的演化甚至變得更為決絕:淺水捕食難免泥沙俱下,鵜鶘的鼻孔已經徹底失去呼吸作用,只是作為排除鹽分的腺體通道,為了確保唯一的呼吸通道——口腔的通暢。
你能找到它的鼻孔嗎?圖片:steve bidmead / pixabay.org
鵜鶘還能用脖子將整個喉囊頂出下頜清理,不慎吞下的泥沙、魚鱗也就可以一掃而空。大西洋魚類資源充沛,但大洋腹地缺乏營養鹽匯入,自然也就無法支撐足夠的浮遊植物生存,表層水域反倒成為一片生命的荒漠,想要降落在洋面覓食休憩也變得不可能。
放聲大笑清理喉囊的鵜鶘。圖片:Nav Tombros / Youtube
漂泊,是生活的常態
那麼,安德斯面前的這隻白鵜鶘究竟是從何而來的?
實際上,這已經不是白鵜鶘第一次造訪佛羅裡達,2016年,一隻白鵜鶘出現在墨西哥灣薩尼貝爾島的丁達令國家野生動物保護區,第二年,在相近的地方又發現了一隻。和安德斯一樣,保護區管理者也試圖解答這些遠朋為何而來。他們最初認為,佛羅裡達沿海的白鵜鶘可能是人工養殖逃逸的產物,這種解釋也並非空穴來風。
有些白鵜鶘並不怎麼怕人。圖片:Sonse / Flickr
白鵜鶘的人工養殖歷史悠久,早在1664年,俄國大使贈送的白鵜鶘就被引進到倫敦聖詹姆斯公園中,直到今天,已經衍生出一個龐大的人工繁育種群;世界各地的其他動物園裡,白鵜鶘也並不罕見,從辛巴威引進的十幾隻白鵜鶘在極寒的哈爾濱森林動物園也生活的非常適應。雖然早就被列入許多地區性保護公約,但白鵜鶘還並非華盛頓公約中禁止全球貿易的瀕危物種,在異寵養殖發達的美洲,不能排除有私人玩家圈養的個體。
白鵜鶘在世界各地的動物園裡十分常見。圖片:Jerrin Mathew / wikimedia
但更多的人認為,三次造訪佛羅裡達的白鵜鶘可能的確是一位野性的遠途者,它每次都現身在本地原生的美洲白鵜鶘群體中,似乎在試圖融入這些體型稍小的遠親群體裡,這符合白鵜鶘野生狀態下群居的習性。
喜歡群居的鵜鶘。圖片:Stig Nygaard / Flickr
在歐亞大陸遷徙的白鵜鶘可能為佛羅裡達白鵜鶘的意外漂泊提供佐證。近幾十年來,漂泊就是白鵜鶘的常態,從西歐到東亞,散落在廣袤古北界的白鵜鶘繁殖區域一直在劇烈變動。許多地區的湖泊過度捕撈迫使繁殖期的白鵜鶘遷居他處或擴大自己的覓食範圍,如同羅布泊這樣的湖泊徹底乾涸,也讓曾經一度在我國西北常見的白鵜鶘愈發罕見。土耳其的白鵜鶘繁殖種群已經消失,希臘的繁殖種群則規模縮小,古北界的白鵜鶘種群已經驟減3成。
白鵜鶘的頭和頸部經常會有淡淡的粉色,因此在德語裡也叫「粉鵜鶘」。圖片:Sharp Photography / wikimedia
繁殖地的淪喪故事也出現在至關重要的越冬場所。尼羅河口一度是古北界白鵜鶘唯一的越冬地,年復一年的洪水滋養了埃及文明,也在尼羅河口衝擊出巨大的三角洲。然而,當亞斯文大壩的興建馴服了奔騰的河流,三角洲的存續卻又變得搖擺不定:失去泥沙補充的三角洲在海浪侵蝕下不斷萎縮,不再受到洪水威脅的淺灘也被開墾成永久耕地,不知從何時起,白鵜鶘徹底放棄了這個越冬地,但新的越冬地在哪?那裡是否能支撐一個物種的生存?那裡是否也在遭受不可逆轉的改變?至今還沒有答案。
遼闊的尼羅河三角洲,在太空中看上去就像沙漠中的一片巨大的銀杏葉。
天空沒有國界,山海有時也無法阻擋鳥翼遠行,鳥類拓展或萎縮自己的生存區域時有發生,日益顯現的氣候變化更是加速了這個進程,最近幾十年,從境外拓展到我國境內留居的「歸化鳥種」已經至少出現了77個。但佛羅裡達海岸的白鵜鶘能用這種正常的模式套用嗎?恐怕不行。遼闊的生存空間是阻礙我們對其深入研究的最大障礙,直到今天,白鵜鶘還只是IUCN名錄上「暫無威脅」的物種。但無論是繁殖地的消逝、越冬地的變遷,還是佛羅裡達的意外來客,都應當為我們敲響警鐘,這種偉岸大鳥背後到底發生了什麼,值得我們儘快一探究竟。
正在觀察智人的白鵜鶘。圖片:Sonse / Flickr
原標題:《它為了生存四處漂泊,一不小心竟跨越了大西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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