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靈芝、冬蟲夏草是交「智商稅」嗎?

2020-12-25 澎湃新聞

若你對難吃的蘑菇沒有壞感，那麼吃吃也無妨。不過，若是有人需要你掏出不菲的價格，並且宣稱他的產品有奇效，那麼不用懷疑，他就是想要坑你。

01 天靈靈地靈靈，靈芝到底靈不靈？

這次要和你說說一種看起來很神奇但其實並不神奇的菌菌，那就是靈芝。就這樣毫無防備地聊到這味仙藥，是不是有點兒小激動呢？慢著，不管你腦子裡關於靈芝有任何想法，讓我們先來看看李時珍筆下的靈芝。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摘錄了一堆別人說的關於靈芝的記錄後，寫下了自己的疑惑：

時珍嘗疑，芝乃腐朽餘氣所生，正如人生瘤贅，而古今皆以為瑞草，又雲服食可仙，誠為迂謬。

李時珍的這句話一般不容易被你們察覺，因為較之他的質疑，對於靈芝的妙用在古代可謂是恆河沙數。

吃了靈芝後的好處簡直能讓我們也流口水。比如，宋代李防等人所編著的《太平御覽》中，就引用了《仙人採芝圖》的記述：「車馬芝，生於名山之中，此堯時七車馬化為之。能得食之，乘雲而行，上有雲氣覆之。」簡單地說，就是吃了以後能變成孫悟空，有了筋鬥雲。在《抱樸子內篇·仙藥》中，則記載：「草芝有獨搖芝，無風自動，其莖大如手指，赤如丹，素葉似莧，其根有大魁如鬥……凡此草芝，又有百二十種，皆陰乾服之，則令人與天地相畢，或得千歲二千歲。」這個是吃了能變神仙，至於是不是暗示說吃了後會翹辮子，我就不知道了。

因為吃了可以變成神仙長生不老，靈芝也就成為帝王御用的藥物。有些皇帝對長生不老有執念的，就會下令全國採靈芝。比如，宋朝的王安石在《芝閣記》中，就記述了朝廷詔令民眾尋找靈芝的情景，呈供了上萬株。古人對數字不太敏感，總是瞎寫，但王安石把數字寫到萬，想必當時進貢的數量不會太少。然而皇帝的平均年齡是39歲，最能活的乾隆爺也沒能超過90歲。所以吃靈芝能不能成仙我不好說，但長生不老是不可能的了。

雖然現在沒有人相信吃靈芝能長生不老了，但是老祖宗的話一定有他們的道理是不是？所以靈芝身上開始背負起了具體到細節的功能，他能抗癌、能調節血糖、能防止中風，還可以抗衰老、抗過敏、治療愛滋病。大概減肥和他還沒什麼關係，其他的功能已經一應俱全。

那麼，靈芝究竟是什麼呢？靈芝位於蘑菇綱—多孔菌目—靈芝科—靈芝屬。但其實市面上，乃至全球範圍內，被人們吃進肚子裡的靈芝往往是不同的東西，因為很多被叫作靈芝的菌菌其實是靈芝科的近緣科屬種類。

在中國，很多長得樣子挺像的菌菌都能被叫作靈芝。在世界各國的科學家中，研究所用的靈芝也不一定是相同的東西。比如，現在宣傳能有抗癌療效的雲芝，在中國海拔3000米以上的朽木上常常能夠被找到，但這位小同志在分類上根本就不是靈芝科的成員，而是出門左轉多孔菌科下的小夥伴。在多孔菌科下，還有一個體型碩大的樹舌靈芝，他的生長速度非常快，只需一兩年的時間，菌蓋的直徑就可以超過1米。所以有些商人就會把樹舌靈芝當作千年靈芝來出售給不明真相的群眾。雖說現在也有研究宣稱樹舌靈芝有一定的藥用功效，但較之千年靈芝的價格來說，這個微弱的藥效實在是太貴了。

雲芝

那麼，為什麼古人要不遺餘力地去推崇我們真菌界的這群小夥伴呢？我想靈芝們除了自身可能帶有的療效之外，還滿足了其他四個因素，所以在中國歷史中佔據了如此顯赫的地位。

第一是因為靈芝不好吃，靈芝若是很好吃的話，可能古人就會把注意力放到他的食用上了。即使他有什麼療效，也不會如此重視，並且深度挖掘。具體的例子可以參考妖裡妖氣的竹蓀。

第二點因素，則是靈芝長得比較有特點。若是靈芝長成了一朵草菇的模樣，或者子實體軟塌塌的如同平菇一般，沒有仙草所應該有的那種氣質，那麼他估計逃脫不了獨自默默生長死亡的命運。靈芝由於菌蓋生長速度變化會形成類似年輪的「雲紋」，這樣的紋路讓他看起來又高大上了一個等級。

第三點，就是不能太常見，雖然現在種植靈芝和種植普通的雙孢蘑菇沒太大的區別，但是在古時候，想要找到野生靈芝還是需要跋山涉水的。以至於道家還發展出了一整套專門採集和服食靈芝的方法。

最後一個因素，就是基本無毒。

滿足了這幾個要素，再加上一些運氣，靈芝就走上了菌生巔峰。

那麼，靈芝究竟有沒有那些療效呢？

要說靈芝的療效，需要先看一下靈芝的生長有沒有什麼特別。靈芝和很多菌菌一樣，是以分解朽木為生。這就代表人工養殖靈芝是很簡單的事情。靈芝的養殖和香菇、雙孢蘑菇並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所用的培養基基本就是一些農業生產資料的下腳料。比如，用鋸木屑、棉籽殼和各類秸稈提供碳元素，由麩皮、豆粕等提供氮元素，再適量添加鈣、硫、磷、鉀等礦物質和少量微量元素。等靈芝長到身上的孢子成熟後，他們就會停止生長，因為傳宗接代的任務已經完成，靈芝也就駕鶴西遊了。所以那些千年靈芝往往不過是靈芝在凡間留下的軀殼。從靈芝的一生來看，其實也平淡無奇，沒有什麼特殊的要求，也沒有什麼特別出彩的表現。

會不會是靈芝在生長過程中自身合成了什麼靈丹妙藥呢？確實，你們的科學家在靈芝體內發現了兩種聽起來比較厲害的有效成分。

第一種是靈芝多糖。靈芝多糖，簡單地說就是從靈芝中提取的多糖，這類從蘑菇中提取的多糖現在已經超過200種。根據體外的細胞或者動物實驗，靈芝多糖確實能偶爾抵抗腫瘤和進攻病毒，但這離真正能治病還有很遠的距離。而且吃靈芝和吃雙孢蘑菇，在這類多糖的攝入上並沒有什麼區別。靈芝多糖也不比其他一些從蘑菇中提取的多糖有更加明顯的療效。

另一種後起之秀是靈芝酸。雖然機理還不是很清楚，但是靈芝酸比靈芝多糖在抑制腫瘤細胞生長上更為有效。不過在人工接種腫瘤的小鼠實驗中，靈芝酸導致腫瘤縮小的效果還不到現有化療藥物的十分之一。真正要拿靈芝來治療腫瘤，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現在也有研究發現，靈芝酸所屬的三萜化合物中有一些在較高濃度下反而是有毒性的。

值得一提的是，這類有效成分的提取和實驗基本在任何植物和真菌中都成立。因為植物和真菌的種類太多，所以那些名氣比較大或者長相比較奇怪的植物和真菌就會被科學工作者選中，然後不同的天然產物就能從其中被一個個分離出來。比如，中國人研究靈芝，韓國人研究人參。這些天然產物中往往就會有能針對某種疾病的一定療效。但任何天然產物都有一個通病，那就是很難控制量產。或許這棵靈芝中含有一點靈芝酸，隔壁的那棵可能長得更大相貌更好的靈芝中的靈芝酸含量卻只有之前那棵的十分之一。所以在還沒有辦法化學合成之前，想靠這些天然產物來治病的希望比較渺茫。

但總的來說，靈芝是一個很有研究價值的東西。說不定什麼時候，從靈芝中分離出來的天然產物就能夠有奇效。況且人類有機合成的水平也越來越高，一些被分離出來的萜類化合物已經可以人工合成。說不定，不久後的哪一天靈芝酸也可以在實驗室中被人工合成出來。但是因為靈芝承載了太多人的幻想，這一條路勢必不會太平坦。

從現在的科學研究來說，宣稱靈芝有各類效果的研究大多是由東亞或由歐美的亞裔人士所發表，這些研究結果就像很多中成藥一般沒有被國際製藥公司所看中。資本市場的反應可以從側面來說明靈芝還沒有任何非常值得期待的製藥潛力。在另一個層面，由於打著靈芝可以治病的旗幟，相關保健品已經在東亞地區形成一個巨大的市場，所以難以避免有商人和有利益相關的科研工作者選擇性地發表。再者，由於科研界是一個普遍只有贏者才可以發聲的平臺，所以即使很多實驗得出負面的結果，他們的內容也不會被刊登和發表。所以沒有人知道一個成功實驗的背後有多少失敗的實驗。

現在市面上可以買到的靈芝類產品，統統是註冊在保健食品的分類下，而不是藥品。這意味著聲稱他們對疾病有療效是不合法的。若是你對這種難吃的蘑菇沒有壞感，那麼吃吃也無妨。不過，若是有人需要你掏出不菲的價格，並且宣稱他的產品有奇效，那麼不用懷疑，他就是想要坑你。

02 瘋狂的冬蟲夏草

除了靈芝，我們真菌界還有另外一種被寄予厚望的真菌，那就是冬蟲夏草菌。

我們這位小夥伴在分類上屬於糞殼菌綱—肉座菌目—線蟲草科—線蟲草屬，一般喜歡生活在海拔3000～5000米的高山草地灌木帶雪線附近的草坡上。夏季，泥土中的一種冬蟲夏草菌寄生在土層下蝠蛾的幼蟲身上，當來年5月氣候轉暖，寄生在蟲頭頂的冬蟲夏草菌的菌孢便開始生長，沒長多久幼蟲死翹翹，菌孢把蟲體作為養料，茁壯成長。蟲體一般為4～5釐米，菌孢一天之內即可長至蟲體的長度。這時，冬蟲夏草的子實體穿出地表，外觀像一棵小草，若是此時被刨出來，蝠蛾幼蟲的軀殼與冬蟲夏草菌的菌絲就共同組成了一個完整的冬蟲夏草。所以冬蟲夏草並沒有想像中那種植物變成動物的神奇，不過是我們一個小夥伴殺死肉鼓鼓的蟲子然後繁衍後代的行為。

說起冬蟲夏草的價格，我們真菌帝國中另一位身價不菲的貴族：松露，都只能低下他那高貴的頭顱。下面的數字是有一次我和冬蟲夏草菌去泡澡時他對我說的。他說1982年，冬蟲夏草的價格約為每千克120元，折合每克0.12元。到1993年時，冬蟲夏草的價格已漲至每千克3000元。經過2003年「非典」之後，冬蟲夏草開始成為一種奢侈保健品，計價的單位也不再用「千克」，而是按照每「克」來算。2007年，冬蟲夏草的價格達到巔峰，其中「頂級王草」的零售價折合每克420元，是20世紀80年代初期價格的3500倍以上。2016年，因為一些原因，冬蟲夏草的價格開始有所回落，但品質較好的依舊在每克300元以上。

冬蟲夏草有什麼功能竟然可以使他的身價比黃金都高那麼多呢？我估計你已經猜到，冬蟲夏草並沒有什麼太多可以值得確信的藥效了。但冬蟲夏草和其他藥用菌菌相比有更為奇特的地方，那就是他在老祖宗的中醫典籍中基本沒有地位。這大概因為冬蟲夏草的生長環境太特殊，生活在中原地區的古代人沒什麼機會看到這種菌菌。直到清代，冬蟲夏草才被吳儀洛於1757年記載在了《本草從新》中，不過當時也沒寫他是能做藥的。從此之後，冬蟲夏草在一些藥用記錄中漸漸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

既然冬蟲夏草在中醫中地位很一般，那麼在自己家鄉的藏醫中處境如何呢？在青海省藏醫院數百種複方藥物中，只有一種用於治療婦科疾病的製劑用到了冬蟲夏草。藏醫藥典《甘露本草明鏡》中，關於蟲草的功效也只有一句話：「強身，補腎，用於治療肝膽系統疾病。」也就是說，無論是中醫還是藏醫配方中蟲草用得都很少。這也難怪冬蟲夏草在一開始時會如此的廉價。

藏醫

經過現代醫學的分析，冬蟲夏草含有蟲草酸約7%，碳水化合物28.9%，脂肪約8.4%，蛋白質約25%。此外，還含有維生素B12、麥角脂醇、六碳糖醇、生物鹼等物質。或許你不懂這些物質的含義，簡單地說，就是基本沒什麼特別的，唯一算作亮點的就是蟲草酸，被認為是冬蟲夏草的功效成分或標誌性成分。

其實蟲草酸就是甘露醇，在醫學上經常用來進行組織脫水、利尿和降壓，還能用於治療腦水腫及青光眼、急性少尿、預防急性腎功能衰竭、治療腎水腫。這個物質實際上非常便宜，價格差不多就是幾毛錢一克。你用早上一個煎餅果子的錢就可以買上一瓶，相比之下，蟲草每克卻要超過300元，並且其中只有7%的蟲草酸。即使你花了大價錢買來了蟲草中的蟲草酸，吃進肚子也不會有前面說的那些效果，因為這些用途需要經靜脈靜滴才有效，口服甘露醇的效果就是可以讓你拉肚子。對了，若是你曾經便秘時用過開塞露，那個裡面就有滿滿的甘露醇。

另外有一種說法，冬蟲夏草中的蟲草素才是其身價不菲的原因。確實，蟲草素作為一種新型的廣譜抗生素，有不錯的效果：它能抑制病毒的核糖核酸（RNA）合成；對一些細菌有抑制作用；對HIV-I型病毒也有殺傷作用；尤其對多種實體惡性腫瘤有很強的抑制作用。所以它可以算是一種研製新藥的候選者。蟲草素在1951年就被德國的科學家分離出來，在1960年就已經實現了全化學合成。不過化學合成不能規模化生產，目前市場上的蟲草素主要是通過人工培養蛹蟲草。聽名字，這個蟲草素就應該是冬蟲夏草中的寶貝物質沒跑了。

等等，為什麼說蟲草素是從蛹蟲草中提煉出來的，而不是冬蟲夏草呢？那是因為冬蟲夏草中的蟲草素含量微乎其微，甚至可以說是根本沒有。有的科學家用色譜儀對冬蟲夏草的提取物進行了分離，但是根本沒辦法檢測到蟲草素的存在。更為確定性的研究成果在2013年出爐，科學家研究發現冬蟲夏草菌的基因組並沒有合成蟲草素的基因，所以無法合成蟲草素。蟲草素的合成只能夠通過蛹蟲草菌。

雖然冬蟲夏草沒有比較可靠的療效，但是不妨礙他形成一個價值超過300億的市場。這麼龐大的蛋糕擺在面前，不免就有金錢和人性的博弈了。雖然《中華人民共和國藥典》收錄了冬蟲夏草，但是目前為止還沒有一篇在高檔次學術期刊上發表的論文支持冬蟲夏草存在藥效。

2001年，當時的衛生部就已明令限制冬蟲夏草作為保健食品原料。2005年，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進一步明確了保健食品中的冬蟲夏草應該由人工繁殖的菌絲體替代。所以，現在大多數的蟲草產品中，其實用的並不是生長在高原上的冬蟲夏草實體。直到2012年，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才第一次允許冬蟲夏草直接被用為保健食品的原料，試點期限為五年。這讓冬蟲夏草終於有了一張暫時的通行證。2016年的元旦，冬蟲夏草菌和我說他有些擔心，不知道自己的去留結果如何。

事實是，冬蟲夏草菌在2016年流年不利。就在他和我聊天不久後，在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的檢驗中，冬蟲夏草產品不論以食品、保健品還是中藥的標準來判斷，都屬於嚴重砷超標。

我問冬蟲夏草菌為什麼他的兄弟體內會砷含量超標，他含含糊糊地告訴了我兩個理由。一是由於青海冬蟲夏草產區土壤中砷含量較高所致。砷一般與金礦和銅礦伴生，在金礦和銅礦的開採過程中，金、銅被採走了，砷卻留了下來，然後經過物理循環進入了土壤。而我們真菌原本就有比較強的砷富集能力，以至於在這土壤上生長的冬蟲夏草菌身上就有了比較高的砷。另一個理由則是用硫黃燻蒸保存冬蟲夏草曾一度是商人們心照不宣的通行法則，這也是導致冬蟲夏草中砷、硫、汞等超標的重要原因。

屋漏偏逢連夜雨，在砷超標被曝光後剛好一個月，中國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總局在其官網發布了《關於停止冬蟲夏草用於保健食品試點工作的通知》。不過冬蟲夏草菌也想開了，既然自己的身價不再，人類就不會一到採蟲草的季節就全家出動把整個地皮都翻上一遍。說不定哪天他的小夥伴們又會像從前那般在高原上靜靜地生長和繁衍。

本文節選自

《菌物志》

作者: 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