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溫青青
在第71屆坎城電影節上,國內媒體曾大肆宣揚:中國元素無處不在,幾乎每個單元都有中國作品參與。的確,這一屆的電影節,中國導演發出了聲音,其中,賈樟柯的《江湖兒女》入圍主競賽單元,而畢贛的《地球最後的夜晚》入圍「一種關注」單元。
但是,這兩部電影在國內上映後,口碑一度兩極分化,在肯定的一方,評價也並不高。對藝術的偏好允許差別化、多樣化,而評價標準往往很統一,現在要談的這部電影,打敗賈樟柯,獲得第71屆坎城電影節競賽單元最佳劇本獎,它就是《幸福的拉扎羅》。
該片豆瓣評分8.7,爛番茄新鮮度89%,連口味最叼的影評人,也一致對它好評。更重要的是,在中國導演已經很會講故事的當下,中國電影還缺少的那一口氣到底是什麼,這部電影也許可以作出回答。
幸福是什麼?《幸福的拉扎羅》到底幸福在哪裡?
幸福是什麼——這大約是人類自詡為智者,所提出的最自以為是的問題,儘管這個問題超綱了,偏偏人們往往以極大的熱情追逐,理解。
因此,為了向世人昭示答案,神就會在此時以三種方式現身:第一種是渡劫,是超然式;第二種是圓滿,是平和式;第三種是受難,是降維式。
電影所選擇的是第三種方式:諸神屈膝,以肉身對肉身,以塵埃面塵埃,
拉扎羅從他們中來,俯首甘為孺子牛。同樣是最底層的農民,所有人卻都可以使喚拉扎羅,他的名字從勞作的男女、甜蜜的情人以及無知的孩子口中不斷地被傳喚:「拉扎羅……拉扎羅……拉扎羅」。
影片中的拉扎羅,毫無幸福可言,相反,他是被剝削與被忽視的,在他淋雨發燒的時候,沒有一個人願意為他讓出丁點休息的地方。任勞任怨的拉扎羅似乎是比其他人更加卑賤的存在,而從這種低賤處,導演獲得空間,引出了神的視角——人類對於神最初的渴望,就是從反覆吟誦神的名字開始。因此,本片與其他刻畫生活在底層人們的苦難的影片的最大區別是,它看似講述生活在底層的拉扎羅的故事,卻微妙地站在神的視角,運用了一種略為俯視的角度,而非身在其中。
也因為此,影片中莫拉扎羅對這一切折辱和不公毫無怨言,是可以被解釋的。拉扎羅的臉龐,聖潔如天使,他的眼裡,是對一切的全然信任,除了他,所有人的面目都是模糊的,哪怕是孩子,也嘈雜而令人生厭。拉扎羅從來不換衣服,就像神通常具有固定意象,以至於後半段情節中,他穿上了多件衣服之後,無時無刻都顯得格格不入。
不僅如此,拉扎羅似乎還是麻木的,拉扎羅對冷、熱與情緒的感知十分遲鈍,生命在他身上的運作頻率低於其他人。並且,他擁有一種天然的品質,即時刻準備著,將他的所有毫不猶豫的奉獻出去,哪怕用果腹的口糧餵小狗,而這種充滿無私和仁慈的施捨,通常存在於高維度生物對低維度生物的憐憫中。
影片中的農民生活得原始而安靜,不過,這種脆弱的安寧,很快被城裡來的侯爵夫人打破,這個人物也變相的推動了這批農民走出閉塞。侯爵夫人欺騙所有的農民,讓他們成為她的奴隸,事實上,奴隸制度早已被廢除。
伯爵夫人的兒子是一個病態、脆弱的少年,他無法容忍母親的行為,與拉扎羅自導自演了一出綁架戲劇,誤打誤撞的引來警察揭穿了侯爵夫人的圈套。
在無聊與理想主義的驅動下,侯爵夫人的兒子唐克雷迪非常輕率的將拉扎羅視為兄弟,而拉扎羅則對這本質上便不公平的友誼深信不疑。在這裡,影片的寓意也非常明顯,拉扎羅說自己沒有父母,只有奶奶,這是將拉扎羅的個人標籤撕下,而他與唐克雷迪在一種滑稽可笑的情況下成為兄弟這件事本身,其實也意有所指——宗教中潛伏在人間的神,通常稱呼自己周圍的人類為兄弟。
侯爵夫人的騙局被揭穿後,除了拉扎羅,所有的農民都進城開始了新生活,這個時候,拉扎羅摔下山崖第一次死去,正離開的人們刻意不去想起他。
此時,導演用魔幻現實主義的手法,將斷層的時空與死而復生的拉扎羅銜接起來。在聖人與狼的意象中,真真切切的讓一匹狼走過來聞嗅拉扎羅的味道,使他復活。
復活後的拉扎羅走了很遠的路,去尋找他的兄弟唐克雷迪,那些來到新世界的農民,他們都老去了,然而生活並沒有變得更好。他們依舊掙扎在貧困邊緣,並且學會了偷盜與詐騙。
這部影片最具有高度,最發人深省的地方,不是影片最後拉扎羅的獻身,因為關於聖人犧牲自己啟發人類,早已廣泛存在於古今中外的神話與宗教故事中。
影片中最發人深省的表達其實在於,將人類分為三層:已經生活在城市中的文明人,生活在城市邊緣的翻身農民,和曾經因為欺騙農民而變得落魄潦倒的貴族。
第一類人給予第二類人同情,被第二類人所損害;第三類人無法見光,卻獲得了第二類人的憐憫,他們相互割裂,又環環相扣。
影片在此時展示了一種宏大的思考:放棄了對苦難的同情,看似無情,實則大愛。人類作為一個共同體,沒有一個人或者一個群體能夠脫離其他同類,而獲得單獨的揚升。
同時,最浪漫的一刻也到來了。拉扎羅和農民們經過教堂,被鋼琴聲所吸引,他們想去聆聽,卻被趕了出來。此後,教堂中的鋼琴再無法被彈奏出聲音,而那音樂,竟然飛出教堂,盤旋在拉扎羅等一行人的上空。
拉扎羅在一棵樹下,閉上雙眼,流出諸神之淚。
電影最後,拉扎羅死了,為了要回唐克拉迪的錢,他被一群銀行裡的文明人毆打致死。
《約翰福音》中,耶穌說:「我是好牧人,好牧人為羊捨命。」拉扎羅是誰都能使喚的好人,他養了一些羊,並安睡在羊群旁邊,他再次為兄弟唐克拉迪舍了命。
此時,一匹狼從他身邊經過,消失在車水馬龍中。據說,待宰羔羊的眼裡,常常會流露出神性,能撫慰人心,儘管它面對的是施暴者。拉扎羅死的時候,眼裡毫無對這個世界的憎恨,平靜如水。
有人說,這是神性的離去,影片是悲觀的,如果這樣解讀,拉扎羅無法幸福。原始的蒙昧產生了安全邊界,在邊界以內,希望無所謂有,無所謂無。一旦人類意識到自己的苦難,並開始清醒的掙扎的時候,希望才有所謂有。
神性作為整體的離開恰好是人類成長的必然,它已經作為碎片隱藏在個體之內,就像侯爵夫人所說:「給予自由,就意味著給予他們意識到自己曾經作為努力的能力。」 而所謂自由,就是哪怕於萬人中只有1人覺醒,那剩下的9999人依然擁有選擇的權利。
這才是拉扎羅的幸福。
其實,拉扎羅幸福與否,甚至快不快樂本身,在影片中並沒有被作為重點來回答,他純潔的存在過,這種存在,就是最具有現代意義的神啟。
《幸福的拉扎羅》是一部充滿詩意而嚴肅的電影,它與它的主人公拉扎羅,似乎都帶著某種使命而來,用一種既不聰明,更不美好的方式,去嘗試解答幸福的普世定義。最終,它在苦難與死亡的森然詩意中,作出了樸素而終極的回答。
反觀我們的電影,穿過萬象回歸本質的時候,常常是顯得模糊難辨,泱泱大國中的個體,似乎很難獨立的以完整的「我」的形式,去審視「我」與「我」的世界,這是一個嚴肅而深刻的過程,也是一部電影的核能量。一部電影最終能否突破時空、文化的限制,在更為廣袤的意識世界,被人們所感知和接納,化作人類心靈史上一毫米的貢獻,而這一毫米是蚍蜉撼大樹,還是四兩撥千斤,皆取決於這種嚴肅的獨立性。
導演愛麗絲·洛瓦赫用大氣的主題與細膩的手法,通過農民拉扎羅,完成了人物與電影的使命,發人深省,使得它遠遠超出了一個好故事的範疇。在《幸福的拉扎羅》面前,《江湖兒女》《地球最後的夜晚》似乎只是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