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水色氤氳、夜霧悽迷,阿濱一邊搖擼,一邊吟唱「世上本是偶安所,垂淚到天明,隨波又逐流」,整個視覺風格猶如橫幅捲軸畫,亦真亦幻,悽離恍惚。這時水面飄來一葉孤舟,上面居然是一個垂死之人,原來是在去發財路上遇到劫匪。兩家人口念往生咒,決定讓宮木帶著小孩回家等待以圖安全,而其他人繼續前往大勾。沒想到大勾之行卻是他們命運轉折之點。由於做工精美,他們的陶瓷在大勾集市賣得很好,很快就有了一筆小錢。藤兵衛看到威風凜凜的武士穿街而過,立刻不聽姐夫源十郎和妻子阿濱的勸阻,拿著錢去買盔甲和長矛,在一場戰爭結束的時候成功偷襲並偷走了如不破健大將軍的首級。他拿著大將軍的首級去領賞,被破格提拔重用,帶著隨從,浩浩蕩蕩地準備衣錦還鄉去看他的妻子阿濱。哪知道阿濱卻在尋找走失丈夫的途中被匪兵姦污,後為了生存,賣身在風月場。諷刺的是,當藤兵衛路過風月場入內犒勞隨從士兵,高談闊論他赫赫戰績的時候,竟然偶遇阿濱,這位威風八面的大將頓時呆若木雞,所謂的功名換來的卻是妻子淪落風塵,藤衛兵大呼
「沒有你,我的成功毫無意義」,在獲得阿濱諒解後,決定卸甲歸田、回歸家鄉。而源十郎卻遠遠沒有這樣幸運。在妹夫藤兵衛離開去當武士之時,一個鬼魅脫俗的神秘女子和她的老僕人出現在他身邊,買了大量的陶器,讓他送到城郭外的木村圍家中。源十郎見到這樣的大戶,當然欣然應允。傍晚,抵達神秘女子家中的時候,驚訝地發現這是一個非常富有的貴族豪宅。神秘女子喜歡源十郎的陶器,將他留下來喝酒,並給他表演舞蹈。白色的帷幔、搖曳的燭光、空曠顫抖的能歌、大名遺物盔甲發出的陣陣哀鳴……交織在一起,頓時煞氣深重、鬼影重重,而源十郎被美酒和美色蠱惑,竟全然不知恐懼。這時,老僕說明她們的身份,原來神秘女子名叫若狹,是已故大名的女兒,大名被織田信長所殺,她們逃脫,只希望源十郎永遠留下來能夠和若狹結婚。此時的源十郎,已經完全忘記了還在家中等待他的妻子宮木和孩子,每天沉浸在「天堂」般的生活,流連於溫泉和女色之間,完全迷失了自我。同時,在家苦等丈夫的宮木和孩子,又遭到亂兵的騷擾,在逃難的時候,宮木為了保住孩子的口糧,被亂兵所殺,村長將孩子留下來撫養。對於這巨大的災難,源十郎一無所知,直到有一天去大勾市集,被行腳僧發現其面帶死氣,才得知木圍村早就被織田信長付之一炬,大名全家被殺,愛他的若狹其實是一個孤魂野鬼。行腳僧替他寫了一套咒語,源十郎揮動寶劍斬斷邪靈,醒來卻發現躺臥在一片廢墟之中,而賣陶器的錢,又被亂兵洗劫一空。正可謂:
發財美色隨燭轉,溫柔鄉不過南柯夢一場!電影最精彩的部分發生在源十郎一無所有地回到家裡。進入家門,空空蕩蕩、家徒四壁,他呼喚著妻子宮木的名字,沒有任何應答,於是踉踉蹌蹌轉出家門,再一圈回來的時候,家裡點著溫馨的燭光,妻子宮木正在縫補衣物,見到源十郎,非常高興地訴說著思念之情,並給他溫上清酒。源十郎抱著心愛的孩子,滿身疲憊,安心地睡去,而宮木在旁仍然依依不捨地望著他們父子,為他們蓋上被衾……這裡
「亡妻歸魂」的長鏡頭,極富超現實的表現力,展現出一種雄渾的空間感,與片首湖水迷霧中搖擼的片段,成為本片兩大「絕唱」,充滿了東方的神秘與魅力。其巧妙之處在於,一個鏡頭中產生了兩種空間變化,源十郎在漆黑的屋中轉了一圈,發現妻子在燭光中魂歸故裡、家庭團聚,這段情節都在單一鏡頭內完成,溝口健二用搖鏡頭和後拉鏡頭的方式完成了這個匪夷所思的操作,將劇情推到極致。這種不加剪輯、橫縱搖擺的全景化拍攝手法,弱化了「歸魂」的詭異情節,強化了「貪婪人性」的「終極宿命」,這裡沒有淚水、沒有悲號、沒有控訴,在沒有任何情緒表達中,以東方文化特有的含蓄、深沉,給觀眾留下長久的思索。
在《雨月物語》裡,我們看到的是」貪、嗔、痴」的「因果」,以及世界的「無常」。
在佛教裡有一個概念,叫做「般若」,就是「無上智」的意思。區別於世間的智慧,「無上智」是沒有分別、妄想、執著,沒有「貪、嗔、痴」的一種「大智慧」。
源十郎貪心於發財,並痴迷於女色,結果走火入魔,落入鬼邪,最終家破人亡;而藤兵衛貪心於功名,幻想成為武士,用投機取巧的「小聰明」獲得高位,卻失去「成功的意義」。
這裡面的禪機,非常值得參悟,尤其對於忙忙碌碌的現代人來講,有著很深的警示。其實,我們時刻得到的果報,都是自己分別、妄想、執著的果報。如果我們認為因果在事情本身,而不在自心本身,那這就是「心外求法」,這就是外道,謂之「心魔」。般若,就是放下分別、妄想、執著之後,對於一切原本「不二」的智慧。
和「貪、嗔、痴」形影相隨的就是「無常」。「無常」是佛門「四法印」之一,所謂「四法印」,即:一切和合事物皆無常(諸行無常)、一切情緒皆苦(諸漏皆苦)、一切事物皆無自性(諸法無我)、 涅槃超越概念(涅槃寂靜)。
在《雨月物語》裡,當源十郎和藤兵衛劃著友誼的小船,漂泊在去往財富和功名的湖面上,就註定要經歷「未知」與「無常」。
一切的存在都是暫時的,一切暫時的存在都是各種條件和因緣際會的。
源十郎的財富與豔遇,只是一場夢境;藤兵衛的趾高氣揚,只是一場鬧劇。這不免讓我們再一次想起《平家物語》的引言:
祗園鐘聲響起,迴蕩萬物無常。柚樹花色慘澹,昭示盛者將衰。驕者難續其勢,仿佛春宵一夢。猛者終將消亡,恰如風中之塵。
《雨月物語》雖源自日本「怪談」,卻不是那些依賴特技效果、博取眼球的「鬼片」,而是用充滿東方魅力的音樂、舞蹈、明暗等藝術手法,揭示普遍的人類困境、喚醒更加深邃的精神思考。從文化溯源上看,中國志怪小說、唐傳奇和《聊齋志異》等是日本「怪談」的源頭,但是翻拍成電影之後,卻充分挖掘和發揮了東方特有的藝術性,避免了低俗商業的表現形式,給觀眾帶來的不是感官刺激,而是更加深刻的人文啟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