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6年,58歲的溝口健二去世時,黑澤明曾經悲痛地說:「溝口走了,我們再也找不到能如此清晰、真實地表現過去的導演了。」這段話見於上海古籍出版社的《世界電影史綱》一書(黃文達編著),然而該書並未對黑澤明的「表現過去」一說提供專門的解釋。在溝口創作的79部電影中,被黑澤明認可的莫非只是其中的古代題材部分?如果小津的電影可稱作具有某種「潔癖」意味的話,那麼溝口是否可算崇尚古意的大師呢?
上世紀50年代的日本電影界真是群星璀璨,佳作迭出猶如井噴,以至於日本《電影旬刊》評選百年百佳,位居前列的,十之六七出自這個時期,這真令人驚訝。是日本的電影評論專家過多的集體懷舊呢,還是日本電影果真一代不如一代?翻閱影史資料可知,溝口接連三次在威尼斯電影節揚名,是緊接在黑澤明的《羅生門》的日本電影走向世界的第一波衝擊之後的,1952年以《西鶴一代女》獲最佳導演獎和國際獎,1953年以《雨月物語》獲銀獅獎(該年金獅獎空缺),1954年以《山椒大夫》再獲銀獅獎。需要強調的是,該年和溝口共享銀獅獎的有黑澤明的《七武士》、費裡尼的《大路》、卡贊的《碼頭風雲》,雖然獲獎不是一切,但從這幾部傑作在影史上所佔據的非凡地位來看,稱溝口為20世紀之殿堂級大師,決非過譽。平常我們說黑澤明代表了日本電影最先被世界接受的一股力量,但事實上,溝口的影片是絕不遜色的,區別也許只在他的過早離世,沒有了黑澤明晚年的那種捲土重來。
很難說獲獎的這三部影片是否代表了溝口的頂峰水準,但它們的題材,倒的確是古代的,也許這就是所謂的「表現過去」?《西鶴一代女》講的是一個淪落於街頭的妓女的哀痛一生,她也曾有過愛情生活的瞬間享受,但終於悲劇性地落入男權社會的侯門之中,幾經轉手,年華老去之後又被整個社會所遺棄。溝口是否僅僅講了一個女人的悲慘故事?顯然不是,我們且來看看影片裡出現的男性形象。除了那個曾經冒死向她求愛的武士以外,上至公卿,下至強盜,哪一個不是人物委瑣、行為卑劣?這部電影,從手法上講,有兩處令人難忘,一個是影片的首尾,都是田中娟代飾演的老年阿春在幽暗的街巷獨行的場面,把她的一生的過程,表現為一個無人問津的老妓女的慘澹回顧;另一個是她一度皈依佛門寄託來生,然而羅漢堂裡的菩薩面容令她想起了一生所遇的眾多醜惡的男性,溝口在此用了一組疊化鏡頭表達他對惡俗不堪的男性社會的批判。整部影片中,光景悽慘的女主人公一直保持著畫面的居中位置,而且形象乾淨柔和,和她身邊走馬燈似變換的男性形成鮮明對比。顯然,這裡有著溝口的電影理念,至此,他的「女性電影大師」之稱的來歷也已讓人知曉。
據專家的意見,溝口的風格屬於自然主義現實主義,對長鏡頭的運用幾乎達到極致,有所謂「一場戲一個鏡頭」的說法,而且,她的電影幾乎沒有特寫,我們看到的基本上是遠景和全景,這樣,影片就變得緩慢而細緻。我不清楚溝口有沒有繪畫的經歷,但他的影片至少在影像造型上,頗有一種日本傳統的浮世繪風格的滲透,如果溝口能夠活到彩色電影時代,他必然會在造型方面有更多的設想和收穫。溝口的長鏡頭,用得最出色的恐怕還是在《雨月物語》裡。在詭異的氛圍裡,溝口講述了一個《聊齋志異》式的故事,影片選用上田秋成的志怪小說《雨月物語》中的兩則《淺矛之宿》和《蛇性之淫》。按照電影史佐藤忠男的說法,影片有來自日本民間的能劇的影響,充滿其間的「幽玄」意境的營造尤其難得,但這一切得歸功於溝口的長鏡頭調度和繪畫般構圖。
例如片中人物霧夜划船去集鎮的戲,霧氣靄靄,水天一色,若隱若現的遠方神秘莫測,整個構圖是東方潑墨山水和西方印象主義繪畫的混合體,在悽婉的音樂陪襯下,溝口將觀眾帶進了夢幻之境。既然是鬼故事必然得在影像上做足文章,在男主人公去莊園的路上,前景的蘆葦和緩慢行走的他們之間造成了一種隔離,陰森從蘆葦叢中慢慢滲出,不由得讓人為男主人公的命運擔憂。在鬼屋裡,溝口以燭光、樹影、屏風、紗簾來營造幻景裡的陰冷和疏離。在相歡共浴的場景裡,月色婆娑,輕波微漣,溫泉的水汽增添了情慾的迷離之感,但點到為止,催人浮想。同樣的在晨光下,女鬼嫵媚地梳妝、嬉戲和碧波遠山相映成趣,充滿了情慾的歡愉和妖嬈,以夢境和幻覺之美,相信大多數人還是願意沉湎其中,正所謂歡喜無量,也許這正是溝口追求的一種格調吧。
然而這樣的一部鬼片,呈現出來的依然是溝口的女性中心觀,而且是深深地根植於日本傳統美學的。我後來看小林正樹的《怪談》,裡面《黑髮》一段,故事和它多有雷同,難說沒有來自溝口的影響。在結束本文之前,不妨再提一下溝口戰前所拍的那部《浪華悲歌》,這部短小的現代劇現在看來還有種種幼稚之處,但溝口後來的成就,在它裡面已經有了某種雛形,影片結尾,女主人公絕望地離家出走,一路走在夜色裡,最後停格在一個特寫上,如同一個強烈的休止符,這樣的處理,在電影藝術的初級階段,其實就是一個創舉。
賀秋帆|2016年11月11日
O O O
音樂/ 電影 / 人文
長按識別二維碼關注「樂影秋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