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黃泓翔 中南屋世界公民教育
編者按
2015年,中南屋創始人黃泓翔老師曾作為國際組織顧問前往剛果金的東部邊境城市調研,在一個並不太平的非洲國家,尋找中國人的身影與聲音。5年後,黃老師的這段經歷第一次形成了文字,呈現給讀者。
在這些文字中,你將會看到調研途中驚心動魄的故事:險些被抓進監獄、被勒索、做臥底;你也會通過黃老師的親身經歷學到許多技巧:怎麼拿到國際組織的項目、如何做好一次跨國調研;更重要的是,你會跟隨黃老師的腳步,深入你想都不敢想的非洲國家,探索神秘面紗下的利益瓜葛和無數人的傳奇命運。
序章
給國際組織打工,我被派去吃活人的非洲城市
2015年3月29日,非洲東部,盧安達首都基加利,我從機場出來,打了一輛計程車,告訴司機師傅:我要去剛果金與盧安達的邊境城市——戈馬。一個3年前被反政府武裝佔領的城市,在那裡發生過太多殘暴的武裝衝突。
▲3年前的戈馬街頭,反政府軍隨處可見 / 圖源:網絡
司機小哥愣了一下,旋即回了個英文發音標準的「sure」——路上在小賣部買飲料時,他懶散地靠在冰柜上告訴我,他已經送過不少人從基加利去戈馬了,大部分都是幫聯合國等國際組織做項目的「外國佬」。「不過我見的都是歐美人,亞洲佬,你是第一個」。
▲戈馬雖然在剛果金,離剛果金首都金夏沙卻比離盧安達首都基加利遠多了,所以大家一般會從盧安達過去
2015年是我紮根非洲的第三年,是我在肯亞創業成立中南屋的第二年,也是我失去企業贊助、要獨立支付中南屋一個月1萬元房租的第一年。
在毫無積蓄的情況下創業,也沒有找到盈利模式,那一兩年為了生存,我瘋狂「打工」:
幫別人翻譯過英文ppt,當過法庭的現場翻譯,但是做得更多的,是幫國際組織「打工」——憑藉我之前的調研經驗,當他們的顧問研究員。
我還記得,當時特別缺錢的我是怎樣遇到我的「金主爸爸」——IIED的研究員小雪的。來肯亞出差的她跟我說,他們有一個為期三年的研究中國企業在非洲礦業、農業、林業投資的項目,需要研究員去做田野調研,採集第一手資料。
貧窮的我聽到高額的國際組織工資後,看著她,眼睛都直了——「啊,十天的調研做下來,中南屋一兩個月的房租就解決了!」
於是,我趕緊答應了下來,生怕猶豫一下,打工機會就沒了。
這個國際組織當時在做的這個項目,關注的是中國企業在非洲發展時對當地可持續發展帶來的影響。他們選擇了剛果金、尚比亞、辛巴威等幾個國家作為研究樣本,選擇了金礦、木材、棉花產業作為具體關注點。
一個國際組織研究項目周期很長——這個項目就長達三年,而投入的人力、資金也比較多。因此,在大批人員前往之前,他們往往會需要做一個scoping research,簡單來說就是「踩點」——去初步了解這個地方的情況,看看這個課題是否可行。
2015年,我是這個項目的主要「踩點」者。
我的第一個高難度踩點任務,是去剛果金東部的戈馬地區,了解中國人在那邊淘金的現狀。
我把自己要去戈馬做調研的消息告訴一位在剛果金生活多年的朋友,他的第一反應是我瘋了:「我這麼多年都沒去過戈馬,也不認識去過的人。那邊可是戰亂區,一般人不會去。」
當時的我已經在非洲生活兩年多了,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非洲不像我們想像中危險」。可要去戈馬了,我才意識到非洲確實還有像我們刻板印象中那麼亂那麼危險的地方。
戈馬地區,活躍著剛果金的叛軍M23。
▲M23的軍人 / 圖源:路透社
2005年3月,聯合國駐布尼亞(離戈馬並不遠)維和部隊發布報告,一些部落反叛武裝人員用烤架烤食人類的屍體,甚至用沸水來煮活人。據一位名叫扎伊納波·阿爾法尼的婦女講述,2003年6月,叛軍曾經當著她的面,將她兩個女兒煮熟,然後吃掉。
▲聯合國新聞截圖
2012年,M23完全佔領了戈馬一段時間。那前後,聯合國不斷收到有關M23運動成員在戈馬周邊地區殺死和傷害平民、強姦、搶劫以及強迫招募兒童兵的報告。
後來,M23撤出了戈馬,但是依然在那附近活躍著。
這就是我這次調研的目的地。我不僅要在這個戰亂地區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還要在有限的時間內產出一份符合國際組織高要求的調研報告。說不緊張那是逗自己玩呢。
第一章
戈馬第一夜,被偷得乾乾淨淨後還被警察勒索
剛果金是非洲面積最大、自然資源最豐富的國家之一。但是,同時它也是非洲最窮、最亂的國家之一。
它完美詮釋了什麼叫「資源詛咒」——富饒的礦產、林業資源不但沒有給這個國家的人民帶來幸福,反而挑起了國內不同部落的利益爭奪,吸引來了境外勢力的覬覦與幹涉,帶來了腐敗、戰亂、危險。
入境剛果金意外地順利。以往我入境其他非洲國家,不交個幾十美金小費賄賂一下警察很難過關,可在剛果金我非但沒被勒索,整個入境流程還格外高效,不到一個小時,我就順利踏上剛果金土地了。
「看,剛果金不像他們說的那麼危險」我這樣安慰自己。
拿著護照走出海關,一抬頭,我就見到了一位個頭不高的和藹的大叔向我走過來:「你是Hong(我的英文名)嗎?我是法蘭斯瓦,剛果金研究機構CREF的學者,是小雪讓我來接你的。」
▲我剛見到的法蘭斯瓦還是西裝革履的,這已經是調研過程中的樣子了
為了幫助不會法語的我在一個神奇的法語國家求生(並高質量完成任務),國際組織幫我在戈馬的研究所裡找了兩位學者陪我一起完成這次調研。
介紹郵件裡是這麼說的:
「Francois(法蘭斯瓦)是CREF的首席林業專家,在我遇到的剛果金的人們裡,他的英語是算特別好了;Issac(埃塞克)是CREF的首席礦業專家,如果你英語慢慢說的話,他也能懂。」
▲埃塞克、我、法蘭斯瓦在調研途中
我以為會見到特別嚴肅的「學者」,沒想到,法蘭斯瓦和埃塞克他們本人卻異常地溫和、好相處。
「戈馬算是一個旅遊城市,我們先帶你觀光一下吧!」
他們開著車,帶我繞了戈馬小城一圈,遠眺了旁邊維龍加國家公園冒著煙的火山。
「那是非洲最古老的國家公園,熱帶雨林裡有著非洲最後的山地大猩猩——也就是電影《金剛》的原型。」
法蘭斯瓦還對著我模仿了一下大猩猩的樣子。
▲在戈馬能看見遙遠的維龍加火山
他們也帶著我去了挨著城市的基伍湖畔,我才知道原來這個城市這麼美。
▲戈馬美麗的基伍湖湖畔,有很多窮苦的當地人在捕魚、處理魚雜,也在此經營小生意
「戈馬本來是一個歐美遊客很喜歡的旅遊城市。可惜了,因為戰亂等原因,遊客少了很多。」法蘭斯瓦不無遺憾地說。
在貧困的剛果金東部,本來指望的旅遊業發展不起來,高度的物資匱乏還造成了物價的高昂——這裡花的是美元,而且一頓飯動輒就要二三十美元。
▲戈馬街頭有一種木頭做的「自行車」,高物價與落後在這個地方完美結合
「基伍湖邊那家酒店不錯,很多歐美專家都住在那。」法蘭斯瓦向我推薦酒店。
「太貴了,換到一家便宜點的吧!」我執意換到了一家便宜一點的酒店。
國際組織給我的食宿預算是固定的,省下來多少都是我自己的。所以,能省一點是一點。
那一刻,我絲毫沒有想起小時候父母經常告誡我的一句話:「便宜的東西才是最貴的。」
▲我最終住的那家酒店,在當地依然屬於中上水平,環境還不錯
在酒店安頓下來,法蘭斯瓦他們就告辭了,約好第二天來接我出發。
餓壞了的我把東西放在房間,去酒店的餐廳大吃了一頓本地餐,美滋滋地回房間準備休息,一進房間就驚呆了。
▲餐廳裡的本地餐,基伍湖的羅非魚是這裡常見的美食
我發現酒店房間裡的書包被打開了,裡面原來的東西散落了一地,而裝著我所有美金現金——大約1500美金——的信封不見了。這是我預期的在剛果金調研的所有食宿花費。因為預期在偏遠的森林裡無法刷卡,我只好帶著現金過來用。
想來賺點錢,結果錢卻被偷了。那一刻,我心跳加速,感覺天都塌了下來,踉蹌著走出房間,扶著房門,看著滿天星空,在遙遠的異國他鄉感到異常無助。
這可是酒店房間,怎麼東西放在房間裡也會被偷!
我迅速找到了酒店店家,要求報警。我當時想的是,如果是店家偷的,我要報警的話他們可能會偷偷還回來;如果真的找不回來,至少警察能給我寫個失竊證明,我還能找保險公司理賠。
這應該是我當天做得最糟糕的一個判斷了。
幾個小時過去,約莫午夜的時候,兩個剛果金警察出現在了我的酒店房間。他們身材極其魁梧,滿滿一臉都寫著冷漠。
「你的護照和籤證出示一下。」
「你為什麼來這裡,在這裡想幹什麼?」
「你說你是來做研究,政府的許可證在哪裡?」
這兩個警察絲毫不關心我丟失的財物去了哪裡,反過來不斷地用他們並不利索的英語盤問我,語氣裡帶著質疑與不屑。
末了,他們對我惡狠狠地說:我們辛苦過來出警,你需要給我們錢,否則我們會把你逮捕起來,關到我們的監獄裡。
我跳了起來:「憑什麼!」
為首的警察也不多說,扯住我的衣領,要把我往外拉。
那一刻,我讀到的所有關於剛果金的恐怖故事都湧上了心頭,讓我想到了一百種在剛果金監獄裡的可怕遭遇。
「不能被帶走,去了就回不來了」,我的直覺告訴我。
我嘗試轉換了態度,跟他們說,好我找找看我剩下多少錢。
看我願意配合了,他們也就在椅子上一坐,安靜地等待著,邊玩著手機。
我趕快去了廁所,在廁所裡給法蘭斯瓦打了個電話;「警察要抓我,趕快來救我!」
因為過於恐懼,那段記憶我已經模糊了。我想,我應該是壓低了聲音帶著哭腔打了這通電話的。
大約二十分鐘後,法蘭斯瓦出現在我的房間門口的一刻,我仿佛看到了救星。
法蘭斯瓦很快與兩個警察攀談了起來,滿臉都是笑容,特別客氣,畢恭畢敬。
他們用的是法語,我並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麼,但是,我能看出法蘭斯瓦在嘗試哄他們開心。
經過了大約15分鐘的交談,法蘭斯瓦向我走過來,並把我悄悄拉到旁邊:「你還有100美金嗎?給我。」
我趕快從書包裡剩下的錢裡找了張100美金,遞到他手裡。
法蘭斯瓦把錢攥在手心,又笑嘻嘻地走到了警察旁邊,交流了幾句,把錢塞到為首的警察手裡,拍著警察的腰,恭恭敬敬地把他送出了房間。
腳步聲逐漸遠去,又逐漸回來。法蘭斯瓦笑嘻嘻地跟我說:「沒事了沒事了。」
「跟這些警察說話一定要很注意禮貌,他們很愛面子,一定要讓他們感覺到受尊重,讓他們開心。」
「在剛果金,一般不要叫警察。我以為你在非洲呆過一段時間了,應該知道這個常識。」
「記住這些知識,你在這趟旅行中會經常用得著。快休息吧,明天就要上路了。」
法蘭斯瓦走後,我一夜未合眼,喝著從餐廳帶回來的已經不涼了的啤酒,摸著自己發軟的腿,愁著即將度過的剛果金二十天之旅。
▲紅色箭頭表示全程三周的大致調研路線,全程上千公裡
第二章
開車深入了剛果雨林,尋找淘金的中國人
經過一天的整頓,我們三個人從戈馬出發,先坐小飛機飛到了維龍加國家公園的北面城鎮貝寧(不能走陸路,因為國家公園的森林裡面有叛軍)。
在那裡,法蘭斯瓦租了一輛車,我們開始驅車前往剛果金東北部森林地區——東方省。
▲當地的機票
▲我們坐的小飛機
▲小飛機內景,坐飛機坐出了坐大巴的感覺
▲第一次見到都是沙土的跑道
東方省是剛果金的邊緣大省,森林密布,貧窮落後,交通不便,而又異常地域廣闊。
在毫無線索、不知道去哪裡才能找到淘金的中國人的情況下,我們只能採取最笨的辦法——開著車子在剛果金東北部廣闊的採金區域一個一個城鎮地到處走,一直到南蘇丹邊境再繞個圈折回。
每到了一個地方,我們就問當地人:「你知不知道,哪裡有中國人?」
這個過程並不容易,因為當地人對亞洲人的分辨度非常低。
有一次,我們路過一個村莊,跟坐在那邊聊天的村民攀談(那邊經常看到大白天坐在樹蔭下一聊天就是半天的當地人)。村長信誓旦旦地跟我們說:你往這個方向走,大概一百公裡外就有中國人在做礦產開發!
我們經過數小時,穿越了顛簸的山路,果然看到了一個礦區營地。
我們很興奮,心想這麼快就找到了。結果,來開門的人濃眉大眼、鼻梁高聳,帶著咖喱味的英語口音——這是印度人。
確認了一下,果然這裡是印度人的礦山——在非洲,除了有很多中國人,也有很多印度人。
他們聽了我們來意,也笑著吐槽:大部分這裡的非洲人,完全分不清印度人、中國人、日本人。
▲一路上我們打探消息的村落大多長這樣
被無效信息和假信息包圍,我們從貝寧開始,往剛果金的東北部走,一路努力尋找真正的中國人。
柏油馬路很快變成了砂石路,甚至是泥濘的土路,路上也越來越多讓我震驚的景象,提醒我我們已經進入了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我們的車,我們的路
比如,長著巨大的牛角的牛。
比如,馬路上聚集著的大量蝴蝶。
又比如,在懸崖馬路上塞車時,路人開始鑿旁邊的巖壁,硬生生開出另一條車道。
越遠離戈馬,我們面臨的自然環境就愈加惡劣。
即便是加高了底盤的越野車,很多時候都戰勝不了糟糕的道路。
▲左一的法蘭斯瓦看著一輛當地人的車深陷淤泥
在許多地方,為了深入可能有淘金營地的山林,汽車實在無法通行時,我們便只能坐當地人的摩託車前進。
▲就在這樣的地方開摩託
不只是交通困難,在這些人跡罕至的地方,我們住的地方條件也很惡劣。沒有自來水和電是非常尋常的事情,房間裡到處是飛蟲(離雨林近),甚至很多地方最好的酒店,連廁所都沒有,必須去野外解決。
可在這裡我們卻成了「大款」。我們經常在到了一個村莊後,很大氣地跟村民說:「最貴的酒店在哪裡!我們要去住!」
之所以這麼大氣,是因為這種地方最貴的酒店,有時候一個房間才十美金一晚——即便是貧窮的學者也住得起。
▲某個村莊最貴的「酒店」,給我一種監獄的既視感
▲我在某家酒店的房間——當地最好的酒店內景,仔細看地上會有很多小飛蟲
因為沒有遊客,這裡的食物對外來者而言也不是特別美味,許多村莊裡當地人吃得津津有味的「美食」我看了差點吐出來。
▲剛果金東北部當地人的「美食」
但是,比起自然條件的惡劣,人為的障礙更加阻撓我們的前進。
因為我們開車的距離非常遠,所以平均每天我們會遇到三撥設卡的警察。這些警察見到我們,無一例外會給我們製造麻煩,從而訛錢。
無論我們的證件多麼齊全,他們總會找到新的我們聽都沒聽過的理由,來告訴我們我們有問題:
「你們少了另一個部門發的許可證。」
「你們的證件上少了一個印章。」
「你們這個印章蓋得太糊了。」
每當這種時候,法蘭斯瓦就讓我坐在車裡,由他和埃塞克去跟警察們討價還價——商量到底要給多少錢才能讓我們走。
法蘭斯瓦會儘量不讓他們看到我:「天啊他們看到你,看到外國人,會覺得有人送錢來了,我們就不好砍價了!」
討價還價多了,即便是法蘭斯瓦這樣的溫和大叔也會有脾氣。
有一天,我們在一個小村子旁邊又被警察攔住了。
▲就是這個村子
警察這次編的理由太扯了,說我們的許可證少了一個首都礦業主管部門的蓋章。
法蘭斯瓦自己做了幾十年研究,分明知道他在扯淡,很生氣:「我們不給錢,就在這裡跟他們磨!不能慣壞了這幫無賴!」
▲這個大熱天穿大衣裝酷的警察就是那夥警察的頭頭
等著等著,來了一夥印度人,也被以莫名其妙的理由攔住了。他們很氣,跟對方爭執了起來。後來,爭不過對方,他們就讓警察進去他們車裡拿錢。
▲警察與那夥印度人溝通中
沒一會,我看到一個警察從車裡大喊一聲,走了出來,氣急敗壞。
「你為什麼要偷拍我?你當我是猴子嗎?你知道什麼叫尊重嗎?!」
原來,是印度人中一個人偷偷拍警察跟他們拿錢的視頻,被發現了。
這些警察們非常生氣,把偷拍者的手機狠狠地砸到地上,然後拽著這夥人的衣服,要拉他們去警局。
「你看,我跟你說了,他們很介意別人不尊重他們了吧。」法蘭斯瓦看到情況不對,趕快給跟我們一起的警察塞了錢,我們趕快開車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萬一真的去了警察局,你要賄賂的人就多了好多。而且這邊的警察局無法無天,進去了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所以,趁人少趕快解決吧。」法蘭斯瓦告誡我。
漸漸地,我習慣了一入住酒店,十分鐘後就有警察上門盤查和勒索,更熟悉了沿途的關卡。
我慢慢明白了,其實,我們說一個地方「亂」,只是因為不了解當地的規則而已。
在這樣「亂」的剛果金,如果熟悉了規則,知道怎樣溫和、禮貌地與這些警察溝通,去討價還價,其實也不用花很多錢,就可以度過劫難。
習慣了這些,我便開始享受旅途中的發現。
剛果金的森林地區可以說是非洲當今最原始的地方了。在這裡,遍布著讓人熱血沸騰的傳說。
在路上,我見到了俾格米人——傳說中的「矮人族」,一個身高只有一米四左右的族群。他們原來住在森林深處,因為戰亂而撤到了馬路邊。
直到今天,他們還住在樹葉搭的「房子」裡,以狩獵為生。
在這段旅途中,我也聽聞了一些聞所未聞的生物——比如okapi,一種長頸鹿的近親,世界上僅存於這片森林的傳奇生物。
▲剛果金東北部的不少旅店、餐廳裡都有okapi的雕塑。這種動物真的就長這樣
去過十幾個非洲國家,我從來沒有到過一個如此讓我每天都有新鮮感的「非洲」。
▲我在一輛摩託上,拍了法蘭斯瓦的背影
第三章
在中國國企建築營地裡,我總算找到了中國人
在東方省的旅途過去了兩天,我們在一個小鎮吃飯,餐廳老闆知道我們的來意後,跟我們神秘兮兮地說:
「我知道哪裡有中國人!有一夥中國人在我們這附近修路,也偷偷淘金!他們的營地就在小鎮邊上。」
碰壁了多次,我們其實已經沒有抱太大期待了。但是,我們依然前往查看。
看到營地時,我激動了,「中XX第X局」的字樣赫然在牆上——這是中國公司!
不過,看上去是個中國建築公司,他們也淘金?
「你們都是中國人,你混進去看看吧!也許他們就是假裝在這裡修路,背地裡走私黃金。」法蘭斯瓦在我身邊叮囑。
於是,我走過去,砰砰地敲營地大門。
開門的是一個非洲人,他一臉疑惑地看著我。
法語不通的我,自信滿滿地說:「Chinese,Where?」
門衛並無法判斷我和裡面其他中國人的關係,便帶著我進去,走到裡面的營房區。
「你是中國人嗎?哪來的呀?」一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子向我走過來。
那是我在東方省見到的第一個中國人。
「您好!我是來做學術研究的,聽到這裡有中國人就想過來看看...」
經過攀談,我了解到這位大叔姓吳,是這個營地唯一的一名中國員工。他來這裡已經五年了,是跟著工程隊過來修路的。
兩年前,這條路修好了,工程隊遷移到別的地方了,他被留守在這裡看管這個營地。
「一個人在這個偏僻的地方不寂寞嗎?」我看看營地外周邊的山林,很吃驚他已經一個人在這裡待了兩年了。
「寂寞啊!但是沒辦法啊,公司不讓我回去,因為暫時找不到人替我。」
因為寂寞,吳大叔在院子裡養了幾隻小羊,每天逗著玩。
他說,他還養過黑人送來的黑猩猩寶寶——並像照顧孩子一樣養它,但是後來被舉報「走私瀕危野生動物」,就被政府部門沒收了。
▲不同於淘金者,在這裡的中國建築公司往往是國企,營地設施和配套都要好很多。這就是那個中國建築公司營地
「這裡的黑人,對中國人有很多誤解。」他苦笑。
聽到村民對他們在這裡「假裝修路,實際上淘金」的猜想後,吳大叔笑了。
「國企是不可能去做那些的!不過,我們確實租過工程設備給淘金的中國人。」
終於有線索了!我一下子興奮了起來。
「你要找淘金的中國人啊?我沒有聯繫方式,但是,你在這等幾天就可能能遇到。他們會來我這裡治病。」吳大叔邊給我盛飯,邊淡定地跟我說。
第四章
「再晚來幾天,人就沒了」
我和法蘭斯瓦在這個小鎮周邊繼續尋訪,但是每天晚上都回到小鎮駐紮,我也總是去吳大叔那裡蹭晚飯。
沒幾天,我去吃晚飯的時候,吳大叔跟我說:「來了。」
他帶我去到他們的醫務室,那裡我見到了兩個中國人。
一個青年男子躺在病床上輸著液,兩眼緊閉,身體不時抽搐。
一個壯年男子坐在旁邊,頭髮蓬亂,兩眼布滿血絲,卻一身襯衫西褲皮鞋頗為講究——雖然沾滿了泥土。
吳大叔告訴我,那個男的在「打擺子」,也就是得了瘧疾。
這是一種當地比較常見的疾病,靠蚊子傳播。如果治療及時,是有藥可救治的。
「但是如果治療不及時,瘧原蟲入了腦子,人就沒了。」
吳大叔告訴我,他們總是會遇到很多淘金者抱著病人來向他們敲門求助。
「都是中國人,能幫就幫。就是把我們給自己員工備用的抗瘧藥物消耗掉了大半,公司又不給補充。」吳醫生苦笑。
我開始跟那位坐著的大哥攀談。
李大哥來自湖南,來這裡才幾個月。
半年前,他在國內一家民營建築公司做包工頭,遇到一個老闆。老闆跟李大哥說,他在剛果金這裡有金礦,很多人來這裡開採都暴富了,問他來不來。
「我們家那邊採金技術很好,我也很懂。所以我就來了,並且負責招募和帶著一些中國工人過來。」李大哥告訴我。
不要說來非洲了,這是李大哥和這幫工人第一次出國,他們雖然懂採礦技術,卻對這片土地幾乎一無所知。
他們跟著老闆在剛果金的本地「合伙人」的指引,到了東方省一條河流旁,紮下了營地,每天勘探和開採。
營地用的是發電機,晚上省油錢就不開,熱得很。所以雖然帶了蚊帳,但是工人們都不肯用——太熱了。
「從來都沒人告訴過我,這裡的蚊子這麼可怕。」
幾天前,正在河道作業,這名工友突然倒在地上抽搐不止。本地工人比比劃劃地讓李大哥明白了,這是嚴重的病,不治療會死。
因此,他開了一天一夜的車出來,帶著工友找到了吳大叔他們的營地求助。
「再晚來一天可能就沒救了。」吳大叔說,有一些他認識的淘金者就是這麼「沒了」的。
▲我後來去到的中國人淘金營地裡,能看到不少人因為天熱而赤膊,絲毫顧不上防蚊
第五章
非洲淘金潮
工友得到治療後安穩地睡著了,吃飯期間,李大哥給我講了剛果金這裡中國人淘金的故事。
其實淘金分為「巖金」和「沙金」,前者需要極其巨額的資金投入,在巖脈裡開採,而後者則簡單很多——用一些小型機械設備和化學物質,就著帶金子的河水就可以生產。
中國人在非洲淘金,主要是淘河裡的沙金。
「巖金資源幾乎都在西方大公司手裡,中國人也很少有那樣的開採實力。」李大哥說。
而沙金則不同,在剛果金東部有很多河流裡其實都有沙金。當地人自己也會用很簡單的設備,去「洗」這些河水和河沙,從中淘出金子。
▲當地人的淘金活動
而中國人來到這裡之後,會跟一些當地的「採礦老闆」合作,用帶來的機器和化學物質提高開採的效率。
其實,外國人來從事這種小型沙金開採,在剛果金並不是很合法。但是,在這個地方,只要願意花錢,倒也沒有不能做的事情。
「能用錢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在李大哥看來,這裡的腐敗反而是好事。淘金的利潤,也遠遠高於支付腐敗警察與官員的費用。
這裡的中國淘金者主要是廣西人和湖南人。根據李大哥介紹,原因是這兩個地方的沙金開採技術比較好,所以他們被大量地帶到了非洲淘金。
最開始,他們是在西非的加納淘金,但是後來因為將有毒廢水直接排入河流,也破壞了當地許多森林植被,還欺負當地人,引起了民憤,被趕走了。
「他們眼裡只有錢,急功近利,做得太過了。」李大哥感嘆。
加納不能繼續淘金了,這些中國人並沒有停下在非洲淘金的腳步。他們又轉移到了剛果金、中非共和國等地,繼續尋金之旅。
像李大哥這樣的,已經算來晚了的。
第六章
在河邊,我找到了中國淘金者的營地
李大哥給了我一些線索和地名,我們的尋訪就變得高效了起來。
離開建築營地,一路向北,第二天我們就在一條河道邊發現了一個淘金營地。
▲剛果金熱帶雨林裡的河流
「去吧,我跟當地人確認了下,那裡面有中國人。」法蘭斯瓦指著前面的一處被鐵皮包圍的營地,跟我說。
▲被鐵皮包圍的營地
我走到鐵皮營地前,敲了敲門。
打開的門縫中首先衝出來的是幾條狗,把我嚇了一跳。
「沒關係,這狗不咬中國人。」
開門的是一個赤膊的中國人,帶著疑惑的眼神看著我:「你是哪的?有什麼事嗎?」——後來我才知道他以為我是其他中國淘金公司的人。
同樣,我介紹說自己是做學術研究的,來研究這裡的金礦行業,這一路上都是當地人,語言不通、文化不習慣,聽說有中國人,便來看看。
開門的那位中國青年叫小張,他邀請我進來坐坐,喝杯茶聊聊。
我便終於走進了尋覓已久的中國人淘金營地。
▲營地裡大概這樣
一進去,我發現裡面有十幾個中國人,他們大多赤膊,抽著煙在聊天。
可能是適應了沿途的居住環境,營地裡的環境我竟覺得還算整潔和舒適。
稍微聊了幾句發現年齡差不多,小張還拿了他們自己釀的酒來跟我一起喝,邊喝邊聊。後面他們開飯了,也邀請我一起吃飯。
▲小張睡覺的環境類似如此
聊天中,我得知小張是90年生的,廣西人。
他在十八歲左右的時候,因為讀書不好就輟了學,跟著老鄉一起,去非洲西部國家加納淘金。
就像李大哥之前跟我說的,因為中國人淘金過程中出現了很多給當地的負面影響,當時加納政府決定響應民意,驅逐非法淘金而汙染環境的中國人。
有一天,軍警圍剿了小張他們的營地。
小張他們奪路而逃。他一手拿著衝鋒鎗,背上背著金子,跑上山,躲進森林。
「背後是機關槍掃射,沒打中,哈哈。」小張笑起來一副很輕鬆的樣子。
據小張說,在加納淘金的時候,他們不只是會面對本地人的騷擾,其實中國人之間也有幫派,也會火併,所以,對他們來說,其實已經習慣了。
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小張覺得剛果金淘金的中國人不多,工作起來其實還是算比較清靜和安全。
隨著我逐漸了解中國淘金者的背景,知道了「非法」「汙染環境」「火併」「吃野生動物」等狀況,這個群體在我心裡漸漸成了一群「黑幫」的面孔。
就此,我看了很多的國際新聞報導,也跟法蘭斯瓦有了許多的交流。在許多西方人和非洲人的眼裡,這群在非洲的中國淘金者無法無天,無惡不做,只顧謀取自己的暴富。
然而,這張面孔卻與我面前的個體面孔非常不同。
小張很親切,總是帶著清爽的笑容。聊得熟了,他給我看他照顧的小貓頭鷹。
「暴雨的時候在地上撿的,我已經養大了好幾隻了,都飛走了。」他笑。
▲小張飼養著的小貓頭鷹
臨別,小張問我,能不能替他收養這隻小貓頭鷹,因為他這邊要遷移到另一個營地了,公司不允許他帶著它走,但是如果就這樣不管,小貓頭鷹又會餓死。
小張告訴我,剛果金東部河網密布,到底哪裡資源好,能採出比較多的金子,其實開採前也是不確定的。這種沙金開採,他們並沒有所謂的特別專業嚴謹的「可行性研究」,只能是一個個點嘗試,不行了就去下一個。
▲一處因為資源不好而被廢棄了的採金點,如今不知怎麼,生鏽的設備邊布滿了蝴蝶
「就像賭博。開採十個點,只要賭中一個,就發了。」小張解釋。
我收下了小貓頭鷹,並與小張告別了。
臨別,小張不斷叮囑我:「它愛吃雞腿。」
▲和小貓頭鷹在小張的營地裡
對情況越來越熟悉,我的調研也就漸入佳境了,
在接下來一兩周,我又找到了許多的中國淘金營地,逐漸集齊了需要採集的信息。
▲某個條件好一些的中國淘金公司的營地
尾聲
我將小貓頭鷹留在了那裡,也告別了他們的故事
在剛果金東北部轉了一圈,我們返回的路上又經過了那個中國建築公司營地。
病人的病已經好了。李大哥一行準備回到林子裡去,去調試他們的設備,希望儘快能挖到金子。
離開有網絡的地方前,在這家中國建築公司的營地,李大哥和家裡的老婆孩子用微信視頻。
他的女兒才兩三歲,還很小,李大哥抽著煙看著她們笑得很燦爛。
掛掉了視頻,我注意到他快速地抹了一下眼角的眼淚。
李大哥喜歡穿得西裝革履,喜歡抽菸,他總是說「男人就要會抽菸才行」。他同樣說得很多的話是,是男人就要給家裡賺錢,讓家人過上好日子。
看他和家人打完視頻電話的那天晚上,我和他在那個中國建築營地經歷了一場暴風雨。
正好是雨季,這裡的大雨下起來就像天塌了一樣,巨大的閃電不時劈進附近的森林,帶來了營地的停電。
我們站在營地裡房子的門口,背對著一屋子黑暗,被各種叫不出名字的大飛蟲環繞,面對著帶著閃電亮度的大雨與夜色。
暴風雨後的那天,李大哥回林子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也不知道他奮鬥出了結果沒有。
▲我在採訪中國淘金者
小貓頭鷹我養了一周左右,帶到大一點的城鎮就餵了它雞腿,希望能連帶著小張的份,讓它早日長大成鳥。不過,因為要坐飛機回戈馬,我終究也沒法帶走它。
後來,我跟一家旅店的本地老闆娘談好,託她照顧小貓頭鷹到它能飛走為止。
當然,我也沒忘記留下夠它吃幾個月雞腿的錢,並嚴肅地告誡老闆娘不要貪汙。
經過了近三周的風餐露宿,我帶著大量的調研筆記,回到了戈馬。
▲我筆記裡記錄了我們去的中國淘金者詳細地理位置的地圖
這次,我不敢再住便宜的旅店了——萬一電腦丟了,這一趟就白跑了。於是,我住到了當地最貴的歐美研究者經常住的旅店。
這個旅店是無愧「最貴」之名了。西式的小洋樓,挨著基伍湖的餐廳,以及旅店裡的美麗水鳥,都在為我烘託吃土結束後的幸福。
嗯,我從黑暗森林裡出來了。不過,我遇到的他們,都還留在那裡。
▲戈馬的基伍湖畔豪華酒店
▲旅途歸來的衣服和鞋子
下筆記錄本篇時,離剛果金之旅已經過去了五年。
現在回首來看,因為失竊,這一趟剛果金之旅我倒也沒有賺到多少錢,應該不算是一次成功的「打工」。
雖然防護嚴實的我沒有得瘧疾,也沒有被關進監獄,但是,這一路上的折騰讓朋友見到我都說「變得憔悴不堪」。
而從研究本身來看,因為覺得剛果金調研環境太惡劣了(被作為前車之鑑的我嚇到了),國際組織研究團隊決定換研究地點,把研究地點換到坦尚尼亞去。這樣來看,我辛苦採集的剛果金研究數據也沒有起到太多的作用。
有人問我,誒,那這趟旅行是不是沒意義、不值得呢?
我想不是的。如果不是這趟旅途,我大概不會知道非洲今天還有這樣一張面孔,不會知道世界上有小人族和okapi,不會知道中國人在非洲淘金的驚心動魄故事,不會遇到法蘭斯瓦和埃塞克,不會遇到小張和林大哥,不會遇到小貓頭鷹。
▲我和法蘭斯瓦在等著過河
我想,這個地方我還會想回來。
我想,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其他的地方我會去。也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吧?畢竟,世界就在那裡。
▲跟小貓頭鷹的最後一張合影
原標題:《剛果金日記:在非洲的黑暗森林,尋找淘金的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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