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羅旺斯像一首歌。在過去的兩千年裡,這裡沉積了詩人、作家、藝術家渴求的一切:它可以浪漫、可以荒誕、時而可喜、時而可怖,它容納悲與樂,悠揚綿長、富於情感。
在行吟詩人在南方的晨光裡歌頌愛情之前,這裡是兵家必爭之地。羅馬大將蓋皮烏·馬略與條頓人在艾克斯以東發生激戰,二十萬條頓人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此地變為可怖的「停屍場」。十四世紀,教皇在阿維尼翁掌權,權利帶來了宗教狂熱、藝術痴迷、明爭暗鬥……這裡是彼得拉克感慨的「惡棍們翻雲覆雨的天地,人世間藏汙納垢的下水道」;也是都德描述的「歡樂、熱鬧、繁華之所」:「誰沒見過教皇時代的阿維尼翁,誰就什麼也沒見過。」
即便在腥風血雨密布的中世紀,普羅旺斯也能在其中找到間隙,催生出偉大的愛情——這些世紀流芳的浪漫故事帶來了文學與詩歌。法蘭克王國瓦解之後,騎士抒情詩在美麗的南方繁衍起來。普羅旺斯的詩人,即後世傳誦的行吟詩人/ 行吟歌手,被稱為「特魯巴特爾」。他們的身份是多樣的:騎士、封建主、教士、市民……其中不乏身份尊貴者;他們歌頌的東西卻是一致的:「典雅愛情」(refined love)。在小城雷波,上演過無數騎士與美人的浪漫故事。
「典雅愛情」像一首精心打磨的情詩,它以貴婦人為繆斯,充滿了柏拉圖氣息和超凡脫俗的唯美氣質——儘管在現實裡,這些情事多半背德且難以圓滿。但行吟詩人的愛情不受世俗的羈絆,他們將情歌送給那些早已嫁作他人婦的貴婦人,並從不要求婚姻作為回饋。在天將破曉、戀人分離的時刻,他們在心目中「永恆女性」的窗下唱「破曉歌」(aubade),這些情歌唱得明白曉暢、情真意切,充滿了塵世的歡愉與喜樂。
在法蘭西北部,行吟詩人一個世紀接一個世紀地吟唱著騎士們的傳奇。在流傳於北部諾曼第的歌謠中,也能聽到關於普羅旺斯的吟誦。在法國中世紀最重要的作品、史詩之作《羅蘭之歌》中,寫到奧德之死。這一幕發生在傳奇英雄羅蘭死後,查理大帝從西班牙歸來之時。他將噩耗帶給這位淑女,示意讓她嫁給自己的兒子、未來的王國繼承者,以為補償。美麗的奧德聽後,只是答道:「羅蘭既死,我豈能苟生?」言畢,她臉色蒼白,死在查理大帝的腳下。這段故事的發生地,便是普羅旺斯的前首府艾克斯,《羅蘭之歌》將其稱為「法蘭西最美的地方。」
浪漫主義者偏愛看得見大海的南方。拿破崙·波拿巴死後不久的一個夏天,夏多布裡昂來到普羅旺斯,下榻在坎城的旅店裡。這是7月29日,一個紀念鳴炮的日子。夏多布裡昂到達胡安灣的時候,瞑色四合,他在大路旁的一座孤零零的大房子旁上岸,走過橄欖樹掩映的坑窪不平的道路——當年的波拿巴就是在這些樹下宿營的。在岔路的左邊,矗立著一座倉庫樣的房子,隻身入侵法蘭西的拿破崙,曾在裡面存放登陸的器具。作家來到沙灘,眼前一片平靜的大海,浪薄如氣,星河燦爛。在他的前方,大海向南敞開,拿破崙曾經派他任職於羅馬;在他的右方,是雷蘭群島——來自匈牙利的聖徒奧諾拉,曾在這裡踏上礁石、畫了十字,令異教消失、新文明誕生。
「在兩個社會的回憶之間,在一個已經死滅的世界和一個行將死滅的世界之間,夜臨這一片荒涼的海岸,人們可以想見我之所感。」在《墓中回憶錄》中,夏多布裡昂寫道:「而今我作為兩個傾頹世界的見證人,有什麼不能說的呢?就我生活的時間而言,我本屬於那個時代和那些人,我何以苟活於其後呢?為什麼我不和我的同代人一起死去呢,他們是一個消亡的種族最後的一批人。」他回憶起,他曾在海岸遇見幾個年邁的阿拉伯人,他們目送著碧藍天空中飛翔的美麗紅䴉,度過了生命的最後時刻。海浪的輕聲細語令他們昏昏欲睡,忘記了生命。
對於另一些人,普羅旺斯是遠離塵囂的忘憂所。1863年的冬天,都德再一次離開巴黎,回到普羅旺斯。好幾個冬天,他都來到這兒,為的是脫離巴黎的狂熱,在普羅旺斯山區的空氣裡恢復清醒。他住在姑媽昂布魯瓦太太家裡,這裡有他的磨房——一座多年沒有磨粉的廢棄磨房,卻是他的「隱秘聖地」。坐在古舊磨房的天台上,迎著敞開的大門透進來的陽光,都德寫下了他的書簡。
「現在,您為什麼還希望我留戀您那個喧鬧、昏暗的巴黎呢?我在這座磨坊裡是如此舒適!我尋找的這個角落,一個離著報紙、出租馬車、大霧有上千法裡之遙,又芳香、又溫暖的小角落,是如此舒適!…我周圍有多少美好的東西啊!」 在他的面前,漂亮的松林被照得閃閃爍爍,朝下延展到山坡之下;在天邊,阿爾皮勒山勾勒出纖秀的山脊,四野寂然,間或傳來悠揚的短笛之聲、燻衣草間杓鷸的鳴聲、大路上騾子的銅鈴聲……這樣的普羅旺斯,只存在於陽光之下。
在距離都德的松樹林三法裡遠的地方,有一個叫馬那亞的小村子,那裡住著普羅旺斯最重要的詩人弗雷德裡克·米斯特拉爾,他用畢生的精力歌頌普羅旺斯的美麗風物,拯救了險些死亡的普羅旺斯方言。在一個陰雨濛濛的周日,都德拜訪了這位整個普羅旺斯為之敬仰的詩人。「世上只有一個米斯特拉爾」。米斯特拉爾用美麗的普羅旺斯方言念他的詩——在過去,這種四分之三以上是拉丁語的語言為王后們使用,而如今,只有牧羊人才能懂得。
與那些精緻的巴黎文人相比,這位普羅旺斯農民的兒子,像一個「文明世界的野蠻人」,帶著自然賦予的高貴:氈帽斜戴在頭上、穿短上衣、沒有背心,腰間圍一條紅色的卡塔盧西亞腰帶。他的兩眼閃閃發光,雙頰泛著健康的紅色,高傲又親切,一如一個優雅的希臘牧羊人。在這年聖誕,米斯特拉爾寫出了他的新作《卡朗達爾》——這首詩他已經寫了7年,最後一行在半年前已經寫好,卻一直未敢交付。
越洋旅行將新大陸的人帶到了普羅旺斯。1882年的秋天,南部的河流已經漫過了堤壩。亨利·詹姆斯在法國外省完成了六周的旅行。在北方,越接近巴黎他感到越興致高昂;在普羅旺斯,離義大利越近他就越心潮澎湃。出於對都德的愛,他在尼姆與阿爾之間的塔拉斯孔停留了三個小時。這是一個「明媚而死寂」的小城,空中懸浮著「甜蜜的孤寂」和「永恆的和平」。
更多異邦人慕名而來。1903年,永井荷風去國離鄉,先到美利堅、再至法蘭西。踏上這片土地之後,他染上了波德萊爾式的憂思。文字的記憶或感人至深,卻不及觸目所及的自然風物那樣可在頃刻間撼動人心。這個孤獨的旁觀者,在法國漫遊了8個月,走遍了無名的小街巷。在《法蘭西物語》裡,永井荷風記下了泛紅的月亮、晶亮的星星、明亮而乾燥的午後日光、夏日午夜的浮遊……北方的夏天縱然盛大明暢,卻不及普羅旺斯秋天的孤寂幽迷來得滲透人心。「南方法國的自然在深濃的悲愁中孕育著美。與其說是人在這悲愁中領悟或感覺到了什麼,不如說人們在這悲傷中迷醉。」
「這裡的自然風光有一種永恆的打動人心的美。總有那麼些時候,我提起筆卻發現筆尖乾澀、難以成言……這是一種內心深處的倦怠。所幸的是,我有一劑良方:到山裡閒走兩到三個小時。」在《山居歲月》中,英國作家彼得·梅爾詳細的描述了他在普羅旺斯渡過的時光,這是其人生中最為特別的一段。在這裡,他鑽過酒窖、挖過松露、進過橄欖油作坊、參加過蛤蟆節……
「正是這世間最純淨的光讓普羅旺斯的氣候呈現出獨一無二的魅力。無論春夏秋冬,每當我走出戶外,走進那閃亮的晨曦之中,整個鄉間如水洗般明淨,讓人頓覺神清氣爽。在這樣的日子裡,村裡人會說,『我們生活在這裡有多美啊』。」這樣的美景讓作家離開後又回來——這次歸來,他花了一個禮拜的時間,最終向那些「無法避免的事情」低頭,將手錶鎖在抽屜裡。
在普羅旺斯,時間不像世界其他地方那樣受到推崇。在《重返普羅旺斯》裡,彼得·梅爾這樣寫到。「時間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瞬間倒具有了獨特的意味。」——這樣的認識讓他們注重當下。「普羅旺斯人善於使用『聳肩哲學』,將眼前的難題拋擲在腦後。有些時候,聳聳肩,是唯一的回答。」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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