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短篇小說巨擘芥川龍之介大名如雷貫耳,大概地球人無人不知曉改編自芥川龍之介小說的黑澤明電影《羅生門》。不過有趣的是,電影《羅生門》借用了小說《羅生門》的名字,故事內容其實卻是取自他的另一個短篇《竹林中》,山賊、男人的鬼魂、女人各執一詞,撲朔迷離,結果羅生門一詞被賦予了多方各執一詞無從找尋真相的意義,而「竹林中」依舊沒有什麼意義。
不害臊地坦白,本人從未讀過芥川龍之介的日文原版,也不知為何我那一屆的大學日語教材裡居然沒有收錄過芥川先生的小說。不過,即使是從譯文中,讀者也能感受到芥川龍之介那種洞察一切,嘲笑而又憐憫的情懷。比如《芋粥》中眾人一齊欺負五位(主人公的官職),這個五位就這樣被物化成了靶子,隨便誰都可以理所應當地欺負他。比如《鼻子》中,內供(和尚)鼻子縮短為正常長度後,「人心裡有兩種相互矛盾的情感。當然每個人都有惻隱之心。然而當對方好不容易脫離不幸以後,旁人忽然就有些悵然若失,不知不覺中這股念頭消極的化為一股對當事人的敵意。」
大概所有好的作家都應該是哲學家,而哲學家想得太多,超然出世往往就不好了,因為看穿一切之後,世間沒有什麼值得追求和努力的東西,那麼這些人往往就自殺了。這種事在日本戰後似乎成了常態,那些大作家在自己的著作裡留下蛛絲馬跡,借書中人物預演了自己死亡情節後,就按著同樣的套路同櫻花一般飄散了。
芥川龍之介之死在他的《河童》一篇中就有預演。河童國裡,詩人託克總是形單影隻,後來他用手槍解放了自己,「前往淨土的山谷」。想像出一個全然不同現實人類社會的架空世界非常有趣,河童的世界與人類世界非常不一樣,我們覺得嚴肅的事情他們覺得滑稽,他們認真的事情我們覺得莫名其妙。在河童國裡,為了「撲滅壞基因」,應該跟不健康和貧窮的河童男女結婚(跟我們的優生正相反,這樣就可以中和掉壞基因了)。河童的戀愛與人類大異其趣,一旦母河童找到心儀的公河童,她會不擇手段去抓公河童,抓到之後就可以喜滋滋地掛在公河童的脖子上了,從此公河童就多出一大堆負擔。當河童國發生工業奇蹟,勞工過剩時,根據勞工屠殺法,他們將被做成糧食,而河童資本家說,這跟你們人類社會四等女人當妓女一樣呀。
也許芥川龍之介是在反諷人類社會那些天經地義又並不一定合理的事。不過,當一個人不遵從社會規範時,要麼被排斥,要麼會被當成精神病,因此在小說中講述了河童的故事的主人公就被設定成了精神病院患者——「二十三號」。我們可以看到小說第一敘述者與作者的影子的重疊,當時的芥川龍之介已經飽受神經衰弱與失眠症困擾,移居湯河靜養。大概就是在這個地方他想像出整個了河童的社會運行規範,並對人類社會深深失望,《河童》發表的同一年,芥川龍之介吞下大量安眠藥自殺,時年三十五歲。
而河童是種什麼怪物呢?河童本來是中國民間傳說中的居住在河流中的妖怪,流傳到日本後,在百鬼夜行以及很多日本神話傳說中不斷形象豐富,也帶上了日本式的悶騷冷喜感。我的大學有過各種關於神話和怪談的ゼミ(選修課),那時我天天想像著日本人想像中的「尻子玉」究竟長得什麼樣,伊長在肛門處,豈不是坨坨,或是痔瘡?然後人溺水淹死了,遊來一個被稱為河童的藍色生物拔走此小球,倒也不明白他們玩這尻子玉究竟有什麼樂趣。河童這東西的形象也怪猥瑣的,他們身上有黏液,頭頂著盤子。想來芥川龍之介構建想像中的河童世界時也是自得其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捧腹大笑吧。有點幼稚的惡趣味。每每從想像世界回到現實世界,就像主人公「二十三號」一樣,覺得人類的臉長得很噁心,這成了一種厭世思想。
《河童》是芥川龍之介留下的完成的最後一批小說之一。作家更年輕的時候的作品更多為詼諧的寓言故事或是諷刺小說,無從知道在短短十年間,世界是怎麼樣讓他失望至此的。谷崎潤一郎有言:「老實說,對於他的自殺,我不能理解。我總覺得,再過兩三年,他或許能過得悠然自得。無論學問和智慧,我這個不學無術的前輩都常常請教他,因此他與世長辭,對我實在是無法估計的莫大損失。」
借用俄劇《紈絝子弟》裡伊戈爾小哥的話,死就是有那麼一瞬間,沒挺過去。不過芥川龍之介還是給我們留下了很多有趣短篇小說,包括這篇《河童》,各有些醍醐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