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胡竹峰 文學報
流 水
胡竹峰 | 文
暮春去山裡,經過一條小溪。陽光下,流水幽幽剔透。紅花已經謝了,綠葉越見蒼綠。松針之綠,杉木之綠,槐葉之綠,柳條之綠,楊枝之綠,櫟樹之綠,楓林之綠,菖蒲之綠,蘆葦之綠,觸目皆綠。偶爾綠裡一片紅,是未謝的映山紅,妍妍開著,略見頹然,在綠中躲躲閃閃。
映山紅紅得正豔,這豔不是風情的豔,豔麗中有樸素。映山紅獨獨開來最好,其美在孤寂。紅得孤寂,人才生出憐憫心。我見過一大片山場驀然盛開的映山紅,熱熱鬧鬧,驚心動魄。風吹來,竟有狐鬼氣。想起《源氏物語》裡,高高的紅葉林蔭下,四十名樂人繞成圓陣。嘹亮的笛聲響徹雲霄,美不可言。和著松風之聲,宛如深山中狂飆的咆哮。紅葉繽紛,隨風飛舞。恍恍惚惚,記憶中的紅葉幻化成了映山紅。
泡桐也開花了,紫色的花,一朵朵高高如雲在河堤上。車搖晃著前行,一層層的綠,風一吹,新綠老綠嫩綠蒼綠淺綠深綠疊在一起。乾淨碧青的草一撥撥在眼前湧動,山風清涼,松樹杉樹挺立壯美。春日陽光穿過,深邃靜謐。人淹沒了,在春綠中,化入深山。
通體翠綠的山,流水逶迤而來,白亮亮自山頭到谷底,冰潔如月光一樣流下,引得人停車佇步。遠山的樹,河岸的草,山野的風,田園的茶,一切的一切,剎那寂靜,如同溪灘邊的石頭,靜默無有言語。岸邊那些不知名的野草溼漉漉的,莖是溼的,葉是溼的,在流水的汩動下,瑟縮搖擺。花是流水今世,葉有明月前身。流水裡也有葉的夢,春夢夏夢秋夢,還有寒夜裡的冷夢。
那水流在河裡,人覺得柔軟,掬一把入手,水順指縫淅淅瀝瀝淋下來,柔軟中又多了輕嫩,掌心清涼,手背清涼。
老家也有這樣的流水。每回雨天,對門流下白亮的山水。田畈溪流不絕,兩岸的樹竹,映在水裡。綠色的水,藍色的天,青翠的樹影竹影交融一起。水中遊魚很少,常見麻蝦。麻蝦不好動,如一滴墨凝在水底。人伸手想捉,指頭剛到河面,那蝦才觸電般閃開。
夏天,河裡熱鬧些。浣衣人提著籃子剛回家,三五個孩子又來了,捲起褲腳撈蝦子,用玻璃罐裝著。偶爾還能撈到泥鰍,粗且長,腮邊幾根灰須,長而細,隨身子擺動。有人穿了布鞋,不好下河,岸邊目光灼灼地看著。
到了晚上,小河越發好看。星星一顆一顆一跳一跳地冒出來,漫天星火冷冷璀然。月亮鑽出山嘴,斜斜掛在天上,像大家閨秀款步從容走出月亮門。
點滴,淅瀝,潺湲,滴答,譁譁,涓涓,淙淙,咕嚕,咚咚,譁啦,一切流水柔情,宛然其中。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滂沱洪峰,聽覺上總有美感。即便是洪水,過了平灘後,也變得安安靜靜,流過一個村子又一個村子,進入深流。
山與水感覺不同,水是公安性靈,山是竟陵文章。袁宏道在《敘小修詩》稱其弟之作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從胸臆流出,有時情與境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魄,文章的瑕疵是本色也是獨造之語。性靈如此,沒得說的。
肉身沉重,需要性靈來舒緩。
山有俊醜險奇惡,水一律斯文漂亮。窮鄉僻壤的水與鬧市喧囂的水一樣,一樣有靜氣。江南小橋流水載動烏篷船漂過浮萍飄來漁歌聲,皖南秧田流水蛙鳴不絕。秦淮河的流水,脂粉氣消退了,只有六朝古意。黃土高原的流水,性靈依舊,映照著藍天,還有光禿禿又瘦又幹的山。皖南的流水,打溼了山中的鳥啼,打溼了行人的衣擺。
人在水邊待得久了,思想也是溼潤的,夢裡亦水氣瀰漫。那年在江南,曲折走過迷宮式的長巷短巷,走過小橋流水,走入霏霏也想入非非。
閒散時候,去看流水。水流在那裡,如同時間,任你看或者不看。河道一脈輪迴的流水,生命的過程一覽無餘。坐在流水旁,人有種易碎感。像沾滿露水的花不斷飄下來,地面殘紅一片。時間如水,生命如水,孔子站在水邊才有逝者如斯夫的感慨。滑入低谷的流水,不像西下的太陽,明日清晨還會從山間冉冉出頭。
古中國詩文,常常有水氣,杏花春雨是水,過盡千帆是水,泉眼無聲是水,洪波湧起是水,更有一江春水,桃花流水。承天寺內庭下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還有竹柏之影。那是最淺的水,不能流動的水,中有閒情。
積水有閒情,流水隱隱是仙氣。蘇軾泛舟赤壁,清風徐來,水波不興。月亮自東山升起,徘徊東南星辰之間。白茫茫的霧氣橫貫江面,水光連接天際,小船如一片蘆葉浮越流水。人有馮虛御風,遺世獨立,羽化登仙之感。
水是萬物之源。水有靈氣有靜氣,水為財,聚水則生財。自洪荒以來,人皆逐水而居。先是為了飲用灌溉,遠古先民部落旁水聲潺湲。近水而居,洗了多少塵世浮躁,獨得一片清涼一片清淨。
有一日在流水旁,踏著松影,踩著苔痕,山高樹大,水落石出。遮天蔽日的樹枝,青藤,老樹,葛根,還有金銀花、石蒜、車前子,像煉丹的草藥。山石頭,流水,又像入定的所在。譁譁的水響與呼呼的山風交織一起。偶爾飄來一片殘葉,零落成宋詞的婉約。人躺在流水邊,陽光在頭頂閃爍搖曳。心底也隱隱生出乘風歸去的仙氣。
聽到流水的聲音,能感受到生命之靜美,這聲音讓人聽來忘我。那日過橋,水邊浣衣女手起槌落,一槌又一槌。手起槌落,乾脆簡約如晚明散文。
搗衣聲中,幾個鄉人安然路過。流水的氣息湧來,細微而龐大的氣息包圍著人,幽僻,質樸,入得靈境,肉身仿佛消融了,如同古人墨跡。筆尖的流水,緩緩在宣紙上流動,蕭疏的墨色靜靜延伸,有此岸的守候也有彼岸的眺望。從滾滾紅塵到一心入洗,線條越來越平緩,進入清寒枯瘦的秋水期,水流聲越來越低,越來越平,幻化成深山一泓清泉自言自語。
稿件編輯、新媒體編輯 何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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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胡竹峰:聽到流水的聲音,能感受到生命之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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