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arajan or Beauty as I See It (2008)
(紀錄片《指揮大師卡拉揚——至臻完美》)
本片拿出來看看,特別好的一個紀錄片,90分鐘長度,大量的歷史性鏡頭,大量的當代名家的訪談,以及卡拉揚和伯恩斯坦的許多對比段落,令片的觀賞性達到新高。
▲ 紀錄片中出現的部分名家訪談的畫面
2008年是卡拉揚百年誕辰,似乎應該為他說幾句。我個人的感受,該片改變了我許多關於他的看法,甚至,在影片裡,我看到的已不再是一個局限於音樂領域的巨人,而是一個始終追求著完美人生的巨人,音樂只是他的表達形式。
這是一個在生活裡的所有方面都力求完美境界的人,他的人生對所有看過本片的人,也許最大的觸動就是,如何在餘生,盡力去追求一種高於芸芸眾生的自我審視之力,這實在不容易。
說起來接觸卡拉揚也有接近20年的時間,對他的感受,每個時間段都不一樣,2005年,我寫過一篇關於他的雜記,代表當時對他的一種認知水平,我把它貼在後面——
卡拉揚緊繃一張雕塑臉,有人說他有希臘血統,有人說他是納粹,有人喜歡他閉眼指揮的樣子,有人的收藏裡沒有一張是他的唱片,嘴巴也不提他的名字,仿佛一提就丟分,都是扯淡,都沒有從音樂上去理解他,人云亦云。
我們了解他,還得通過唱片。只能這樣,還有點勉強,他有900多錄音,你怎麼也收不全,怎麼辦,我打點一下自己的收藏也就百十來張。我就說說這些裡面的卡拉揚吧。
無論怎麼也得分分不同時期,因為幾乎每隔十年,這廝就有一變化,先說1950年前。
EMI在1997年出了一套卡拉揚1950年前的錄音,曲目範圍很廣,我收了其中兩張,分別是莫扎特39交,單簧管協(伍拉哈演奏)和弦樂小夜曲525,和一張義大利歌劇選段,管中窺豹,我儘量談談感想——那是質樸有餘,甚至有點土的的一種風格。
我明白了,那是戰後這廝被停演以後,EMI的王牌製作人萊格千方百計說服盟軍讓他在錄音室錄製的一部分,因為這並不違反盟軍禁止他公開演出的判決,這個時候,只有萊格清楚音樂家只有在音樂會上風光慢慢逝去的時候,他包裝出來的卡拉揚就是未來世界的錄音之王。
卡拉揚撈到一根稻草,對萊格言聽計從,表現在音樂裡,就是中規中矩,不事誇釋,此時的卡拉揚自己也許還不知道,他只是萊格手中幫他實現夢想的一枚棋子。
我在一本卡拉揚傳記裡讀到,有一次試錄一段什麼,卡拉揚自己不無得意,但萊格說,你自己看,到底好不好,卡拉揚竟也無語以對。
這個時候,卡拉揚其實是很難有自己的東西放進音樂裡的,老實本分而已,不過也有例外,1948年的德意志安魂曲我覺得就是。
翻看卡拉揚四、五十年代的錄音,大家會發現樂團不是維也納愛樂就是萊格為唱片錄音特別成立的英國愛樂樂團,在1954年之後,愛樂樂團成了克倫貝勒的樂團了,但卡拉揚也有一些錄音,大概是因為他和萊格的合同未到期,這種情況延續到1958年,可見卡拉揚和萊格籤的是一個十年合同。他籤的時候決不會想到1955年起他會入主柏林愛樂。
50年代他和愛樂樂團的錄音就明顯有了變化,客觀的講,錄音技術在這幾年也有突飛猛進,他是錄音術進步的最先得益者,此刻,原先在萊格胸中的夢想也移植到卡拉揚心中,他身上被後人垢病的商人味也是來自萊格,倒也沒有必要去指責他,他無非是抓住了時代的脈搏而已。
50年代有兩個歌劇錄音似乎應說說,一個是《紐倫堡的名歌手》,一個是和卡拉斯合作的《蝴蝶夫人》,都是禁得起時間考驗的東西,他自己身上的美學追求還沒有放到首位,一切都是從音樂出發,嚴謹得很,分寸感又特好。
包括這個時期的貝多芬交響樂,就是第一套和愛樂樂團的,我以為還是40年代的風格的一種延續,慣性使然吧,但很快就有了變化。
我有一張他1958年的羅西尼序曲,指揮愛樂樂團的,就是從柏林回來履行合同的那些錄音之一,我覺得那裡面就有他最初打造柏林愛樂的意圖流露到愛樂樂團身上,那種帥氣,那種意氣風發。但那音樂的骨子裡,明顯有一層冷的東西,弦樂是清冷的,銅管是寒閃閃的,音樂的織體不是豐滿的那種,而是氣息悠長,像冷冰冰的儀仗隊在眼前經過,肅穆的不得了。
這才是卡拉揚50年代後期出現的新東西,我稱這幾年為卡拉揚的青銅時代。
這段時間裡,卡拉揚的主要精力用在打造柏林愛樂上面,錄音的曲目也趨於通俗大路,為什麼,我覺得這是卡拉揚精明的地方。他是要借立體聲錄音為最廣大的聽眾群建立一個通俗作品的最典範的標尺,當別的指揮意識到這點時,卡拉揚已經把大多數聽眾給圈來了,他是先培養一批自己的通俗音樂的欣賞者,然後培養他們做他進一步的高深音樂的聽眾。
結果就是大家都來買他的唱片,跟著他一遍遍聽,買。不過他老兄的通俗管弦樂作品指揮得實在沒有對手,這點大家沒有異議吧!這麼說著,時間已到了60年代。
從商業的運作來看,卡拉揚確實有一套,沒有他,柏林愛樂後來的地位是不可想像的,他是真正的與時俱進,時代浪潮的弄潮兒。
我相信他來到柏林愛樂之後,他受唱片公司、樂團董事會、劇院董事會的左右的可能性越發小了,這廝的做音樂皇帝的想法我估計就是50年代中期就有了,不過你還不得不佩服他的手腕,商業上確實成功。
接下來就是他藝術上是不是就差點,我覺得完全不是。他做的就是全才,通才,反映在曲目上就是來者不拒,也許他做的太多了,一副統一天下所有音樂的樣子,你挑他某個曲目不及某某人,有意思麼?你說李白某首詩不及王之渙,也沒有什麼意思吧!有不少人主要是看不慣他稱皇稱霸的德行,我想。無論是什麼曲目,他身上嚴謹的一面總是保留著,這點就特別可貴。
現在的年輕一代,說起古典音樂都知道個卡拉揚,實際上是他老兄傳播功勞餘威不減的證明。
DG的唱片裡最威風的的就是卡拉揚和柏林愛樂的組合,我發現他的名字往往要大於作曲家的名字,為什麼,因為他已經是品牌了,現代商業社會裡品牌意味著什麼?又有多少現代人不是只認品牌不認貨色的呢?
整個市場的當時和未來我覺得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不去找商人做朋友找誰?不去日本跑去哪兒你說?問題是他的貨色究竟如何。
他覺得自己的聲望應該到哪一步?我想以他的自許,當超越富特文格勒吧,但老富實際是超不過的,老富那條浪漫主義的路子也已經走到頭了,戰後的歐美,若說有新的思潮或美學追求的話,在音樂上我覺得是精確、講求邏輯、嚴密的一種規範在慢慢生成,卡拉揚當然走自己的,而且要走在別人的前面。
他50年代後期在DG的錄音,比如大禾花版的《英雄生涯》就體現了他這方面的想法,但樸素的一面還在,展示在我們面前的是紮實、可信賴的讓音樂自身說話的一個客觀的卡拉揚,一個以顯示音樂標準化演繹為己任的卡拉揚。這些其實還都是他下一步的鋪墊。
他是先讓自己接近人們心目中的標準,然後讓人們把他作為音樂的唯一標準,在不知如何選擇的時候想到選擇他。在他之前標準在每人的心裡,他之後他就是標準了,但到這時,人們已難以抗拒他了,整個60年代,誰堪與比肩?
▲ 1962年4月卡拉揚和他的妻子前模特埃麗特-卡拉揚Eliette Karajan 在一起
60年代是卡拉揚的黃金時代,也是歐洲古典音樂錄音的黃金時代,那時,老一代的幾個大都還在,戰後成長的也已經有模有樣,卡拉揚是中間的,承上啟下,左右逢源,如日中天。
他得用一套貝多芬來證明鞏固這點,到今天,掌管柏林愛樂的拉特爾還忙著推出貝多芬,但卡拉樣入主柏林愛樂後六、七年才推出,我以為他還是慎重認真的,沒有現在那批人那麼浮燥。
就交響樂而論,貝多芬擁有最廣大的聽眾群,貝多芬也是諸多指揮家的畏途之所在——最好的貝多芬指揮家就是最好的指揮家。
卡拉揚錄音之前,先是沒完沒了的舉行現場音樂會,聽取各方評論,同時宣傳大力跟上,然後再在柏林耶蘇基督教堂精雕細刻了大概一年左右,純粹從效果上來說,這套貝多芬是空前出色的,從內容上看,我以為稱其為卡拉揚的一封宣言書也不為過。
現在來看,這套東西與其說是給貝多芬注入了某些新血液不如說在最廣大的範圍裡建立起了一套卡拉揚的音樂理念——音樂是什麼?音樂就是力度、速度、重量、精度的結合,這種結合在卡拉揚這裡表現得如此之純熟、不露痕跡甚至於慢慢有一種程式化、機械化、標準化的意味在生成,這就是他的個性,放之四海而皆準的一個模式。
這以後的音樂卡拉揚都做得歸附於這個性,服從於這個模式。說起來這似乎有點像好來塢的製作流程,但好萊塢的確有世界上最好看的電影。同樣,卡拉揚手裡流出的音樂有好多至少從悅耳、動聽這些感官上的指標來說確實是沒有對手。
不過話說回來,卡拉揚這套貝多芬裡還是有幾個值得一聽,先是《英雄》,我不敢說它作為錄音室錄音和克倫貝勒單聲道那張有否一比,我覺得那種明顯處於強有力的控制之中的所向披靡,動力十足的的勁頭,無人能及,伯恩斯坦的英雄也好評甚多,但那裡面有某種鬆散的即興的自由的因素。
要說嚴肅,或者展現德奧作品嚴肅一面的,還是卡拉揚,再就是貝九,速度可能稍稍快了,但張力畢現,我覺得他在前二樂章的氣氛的營造也另有一功。
卡拉揚1988年也就是他80壽辰DG推出的名曲100首,我當年收的是磁帶,也是我最早的收藏,裡面的曲子看錄音多是60、70年代的,曲子的範圍之廣也是罕見的尤其是60年代那些,金光閃耀的音樂裡有生動、活躍的、結實的因素在相互輝映,特別是嚴密的結構之中的結實具體的一股力道,時時要往外面溢出。
作曲家的身影也許是單薄的,別的指揮家那樣的個性在此也是見不到的,有的只是完美之極的音樂,音樂,音樂,生成於自然中的音樂,和任何的個人無關的音樂,這有我那磁帶裡60年代的勃拉姆斯第四交響樂為證。
後來我聽克萊巴的,他是以層次的豐滿、搖曳感的強調而獨樹一幟的,瓦爾特的素淡如歌,你當然可以說他們各有其個性的一面,而卡拉揚的幾乎是所有可能的個性化演繹的一種重疊,聽上去反而個性不明了,我們聽克萊巴、瓦爾特意味著聽個性,而聽卡拉揚則意味著聽音樂。
整個60年代,卡拉揚已經把古典音樂範圍裡的曲目儘可能的演了一遍,到《指環》的錄製,為其最高點。這時他老人家覺得該歇歇了。
進入70年代,卡拉揚該獲得的東西已經全部得到,也年過花甲。你說他還有什麼追求?除了超越自我。所以就開始重錄許多曲目,從頭再來有許多風險,越弄越差的可能性也存在,好在他是唱片工業的頭牌、是風雲人物、是利潤之源,他自己也是追名逐利之輩,他停不下來,他不是那種會想到退休的人。
害得我們買他的唱片都得翻翻後面看是哪年的錄音。有的人追求完美是畢其功而一役的做法,一生只一次,有的是一次次重來的做法,卡拉揚有唱片公司、聽眾陪他玩,何樂而不做吶?
70年代的卡拉揚在交響樂領域裡的極致我想是是布魯克納。結構、脈絡之清晰,氣度之堂皇,音樂流程之順風滿帆,旁人難以望其項背。
約胡姆的那套也是好選擇,但他強在對上帝的虔誠和敬畏,趣味上顯然有些偏老派保守,卡拉揚端出的仿佛是白璧無瑕的當代指揮藝術的一個範例,雖然情感看似乎淡漠了些,這是我個人的觀感。
再來看他的貝多芬,據說是他大病初癒的產物,肌理結構何等清楚,比較而言他1963年那套裡面就有許多混濁的因素,但清則清也,音樂的動力,衝擊力什麼的也就消解了些許,再不是金光燦燦的模樣而是銀光熠熠,溫度開始轉冷的一種味道。
貝三整體上說比63年還強些,因為裡面對比的東西多了,63年就顯得單調了。貝五是70年代的好,卡拉揚開始走向內斂一路了。音樂的色澤變了,一種清虛的不知從何而來的氣流開始包裹在他的音樂裡,這傢伙樂於在錄音上做文章,他是無所不用其極。
70年代,我以為稱卡拉揚的白銀時代比較合適,弄出來的東西,總體來說火氣減了,平衡增了,純粹了,他的老柴的交響樂我有一套,這是用什麼指標去衡量都沒有弱點的錄音,但就是缺少打動人的力量,也許在他那裡尋動人之處有點犯傻。
勃拉姆斯的交響樂也有一套,完美得有些冷漠是吧,音樂似乎來自程序。在沒有聽到別人的指揮前,在沒有別的選擇前,他的完美是至高無上,但今天情況就不同了,選擇的餘地大多了!所以他老人家的許多東西就放一放吧,人總有喜新厭舊之想,於是罵卡拉揚的聲音開始來了,羞於談卡拉揚的人也來了,但這些估計卡拉揚滿不在乎。
他說,我從不看評論的。
我個人喜歡他60年代多於70年代。
80年代的卡拉揚出的唱片都有一個他人頭的剪影,所謂金色卡拉揚系列,無疑,錄音是又上一臺階的。
曲目其實還是那些,決不是他自己想像中的第三次浪潮,總的來說,尚有幾張唱片是可傳之後世而無愧色的,馬勒第九的現場版就是一個,也許是從馬勒的音樂裡見到了自己告別世界時的尊容,他有東西要表達,就沒有其他錄音裡披金帶銀的豪華氣派,而是意味深長欲說還休的一種姿態,比伯恩斯坦1979年那個錄音要勝出些許。
同樣,他80年代的老柴悲愴,也有一種從人間的恩冤裡超越出來的意思在,精緻得無以復加,幾乎是在上帝面前準備定當的一副樣子。
布魯克那的8、7交響樂也不可遺漏,他這個人,到了晚年,就明顯有一種在上帝面前細做思量和上帝晤談一番的真實用意在胸,比從前虔誠多了,但依然保持著他的高貴,這就是大家風範。
文章到此該收場了,雖有意猶未盡之想,但也得告一段落,我這就算是一狗尾。
【文章記於2008年,卡拉揚百年誕辰紀念】
▲ 位於奧地利薩爾扎赫河畔的一所白房子裡,著名指揮家卡拉揚(Herbert von Karajan, 1908-1989)於1908年4月5日出生在這裡。旁邊的花園中有一尊卡拉揚指揮時的雕像。)
▲2011年8月作者在卡拉揚故居留影(三張分別為白天與夜晚的取景)
* 卡拉揚去世的房間至今都保持著原樣,還擺放著很久以前的全家福照片。
- 通感連結 -
* 《傾聽寂靜》Claudio Abbado-Hearing the Silence(2003),一部關於阿巴多的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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