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飯圈、飯圈女孩這些新的粉絲文化現象逐漸被人們所熟悉。在倡導個人愛好和文化趣味多元化的網際網路社會中,粉絲不再是被社會汙名化的個體或少數群體,數字媒介環境、平臺和場所為粉絲的聚集提供了便利,使得飯圈等粉絲文化群體呈現出快速增長的趨勢,並從社會邊緣走向舞臺中心。尤其在近兩年,飯圈越發公開且組織化的集體行動深刻地改變了當代文化、社會乃至政治的某些形態,引起了社會的廣泛關注。
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院長曾一果認為,飯圈是由粉絲聚集而成的網絡社群,其以數字媒介平臺為聚集空間,開展有共同興趣的粉絲文化實踐活動,塑造了既具備身份區隔性,又具備文化參與性的飯圈文化。在網際網路時代,飯圈除了以「圈地自萌」的亞文化部落方式保持長時間小圈子封閉活動,還不斷突破圈層壁壘和文化邊界,以多樣的文化實踐方式參與到更廣泛的社會政治生活中,並由此拓展出新的社會身份和文化空間。
飯圈的自我突破和文化出圈體現在哪些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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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數字平臺下的飯圈文化
飯圈是由粉絲聚集而成的網絡社群,其迅速發展壯大與網際網路和新媒介的發展直接關聯。粉絲文化現象在報紙和電視佔主導地位的傳統媒體時代也存在,但前網際網路社會的粉絲多以個人追星活動為主,很少出現在公眾視野之中。
詹金斯在《文本盜獵者:電視粉絲與參與式文化》一書中就指出,20世紀90年代,美國粉絲圈基本在「非正式渠道裡」活動:「粉絲們用郵政系統共享自己的作品。同人小說是複印機印出來的。同人視頻是用錄像機一盤一盤翻錄下來的。他們的活動帶著極大的社會汙名,無論是媒體還是學術圈都不理解他們。他們還害怕掌握著智慧財產權的媒體公司對他們的混剪和二次創作提出法律訴訟。」20世紀90年代美國的粉絲雖已結成了具有共同興趣的亞文化社群,但其活動遠離公眾視野,無法得到社會大多數人的認可。
網際網路則讓粉絲們有了更自由、平等和便捷的聚集平臺,粉絲既可在其中圍繞偶像明星結成隱蔽的趣緣群體,也可組成公開的粉絲組織:「網絡為內容共享提供了新平臺,隨著更多了解他們的行為,發現他們的價值,粉絲人群也會大量增加。」尼克·斯爾尼塞克這樣評價數字平臺的價值:「從最普遍的層面來說,平臺是數位化的基礎設施,使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群體能夠進行互動。它們將自己定位為將不同用戶聚集在一起的中介,這些用戶包括客戶、廣告商、服務提供商、生產商、供應商,甚至實物。通常,這些平臺還提供一系列工具,使用戶能夠構建自己的產品、服務和市場。」斯爾尼塞克雖然沒有討論數字平臺對於粉絲文化生產的意義,但他強調了平臺的「中介價值」,藉助於平臺中介,分散四方的粉絲用戶才被連接起來,得以在網絡社區圍繞著偶像明星開展多樣化的互動交流和文化實踐。
隨著網際網路平臺迅速發展,圍繞著不同偶像形成的各種飯圈不斷壯大,並越來越受關注。飯圈驚人的造星能力也顛覆了粉絲和偶像明星之間的傳統關係,孫佳山認為這是一種新的明星文化結構,在其中,「偶像和粉絲正日益結成一榮俱榮的利益、情感共同體。前者需要流量數據的支撐形成影響力,後者則使盡渾身解數為其提供足夠的消費保障。青少年粉絲群體在一定程度上已經成為左右偶像前途命運的重要力量」。當然,飯圈驚人的輿論動員、集體行動和戰鬥能力也造成了不同飯圈之間的對立衝突。值得注意的是,飯圈文化並非僅與偶像明星相關,粉絲們「迷」的對象已從明星偶像延伸到動物、植物、虛擬偶像等。
新媒介的社交性特點既增強了飯圈內部的團結性、封閉性和排他性,也讓粉絲和其他圈層的接觸性、溝通性和連接性成為可能。因此,飯圈既能以「圈地自萌」的亞文化部落方式保持長時間小圈子封閉活動,也可以突破小圈子身份空間,迅速集結起來開展有廣泛群體參與性的政治和社會性活動。
02
圈地自萌與群體性孤獨
耽美族、御宅族或動漫迷等亞文化特質較強的飯圈基本是「圈地自萌」,他們常結成較為小眾化的亞文化部落,自我封閉在比較隱蔽的網絡世界中,因不願意被外界知曉自己是耽美或虛擬偶像愛好者而拒絕與主流文化或其他文化圈層過多接觸。
「圈地自萌」的飯圈沉浸在二次元世界,使用特有的「行話」開展交流,有時純屬自嗨,不期望外人了解。「非我族類」顯示了飯圈強烈的文化邊界意識,不同飯圈間甚至形成了涇渭分明的「次元壁」,這種次元壁「既阻斷他者的窺視、進入,也區別其他圈層,還返身強化圈層共同體的辨識度和認同感。」
二次元世界中的飯圈還以特立獨行的行為裝束和文化風格將自身與主流文化區別開來,特立獨行的裝束打扮成為其群體獨有的「亞文化資本」(subcultural capital),主流使用的則是看上去具有良好行為舉止和文化教養的「文化資本」(cultural capital)。當主流社會對他們怪異的裝扮和行動表示質疑時,他們往往不屑回應或反之嘲諷主流文化的迂腐、外行和霸權。
當前,我國的飯圈以90後和00後青少年為主,他們是網際網路的「原住民」,習慣媒介化和數位化生存,在數字媒介平臺結成了「圈地自萌」的二次元趣緣群體,取代中國傳統社會以親緣關係為主的社會交往形式。在「二次元」的數字虛擬世界中,粉絲們找到了共同的身份屬地,朱麗麗以動漫迷為例指出:「動漫及其所創造的二次元世界為動漫迷提供了幻想的平臺、治癒的方案,虛擬的二次元世界中,動漫迷用動漫與幻想彌合現實生活中自我與身份的裂縫,從心理上化解其現實困境中的身份危機,從而賦予動漫迷以積極的、正面的文化情感力量。」然而,雖然這種幻想性身份認同有一定心理治療作用,網絡平臺中的數位化交往卻不能從根本上改變飯圈的「群體孤獨感」。這種「想像性」身份認同或許如吉登斯所說,在高度現代性情境中,本體的安全和存在性焦慮時刻影響著人們的自我認同。
03
文化出圈與粉絲的「社會參與」
在網際網路時代,飯圈除「圈地自萌」外還不斷自我突破,顯示了越發強烈的文化出圈性和社會參與意識。數字媒介及其平臺成為能夠為粉絲提供多樣可能的「閾限空間」。潘忠黨、於紅梅曾這樣看待傳播學意義上的閾限空間:「伴隨著電子尤其是數字媒體的適應,空間區隔及其相互間的連接會不斷翻新,空間因此處在不斷的重構或再生過程中。可以說,數位化生活的一大特徵是空間的疊加和交織,前、後臺的區分難以固定,中心與邊緣相互滲透並顛覆,等等。」藉助於數字媒介平臺及便捷的媒介技術,飯圈的自我突破和文化出圈成為可能。正是在不斷的文化參與過程中,粉絲亞文化突破了飯圈自身的空間邊界,與主流文化圈層及其他圈層實現了雙向乃至多向的「破壁」,「二次元」的虛擬世界與「三次元」的現實世界因而有了多層級化的交流、碰撞和互滲。這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
數字媒介時代的粉絲參與文本解讀和再生產的手段更豐富。
如詹金斯所說,特殊愛好使粉絲們不會固守同一個文本,他們遊獵於各個不同的文化文本與圈層中。流動中的粉絲通過涉入廣泛的文本間網絡,連結起不同的流行文本,將喜愛的文本材料與其他文化材料文本並置。在數字媒介時代,粉絲們開展參與式文化實踐的手段豐富多樣,如盜用照片製作表情包、同人文創作和短視頻製作等,並藉此表達自己對偶像的維護。
第二
飯圈全面深度地參與到偶像的生產與製造過程之中。
在網際網路時代,粉絲通過應援、打榜、控評和反黑等方式全面參與到偶像生產過程中,布爾迪厄所強調的審美距離被拋棄,粉絲與偶像的物理和心理距離大大縮短,二者之間建立了更加緊密的「共生關係」,娛樂工業為了維持這一關係而讓渡部分製造偶像的權力,讓粉絲參與偶像的選拔、成長全過程,偶像最終被打造為契合粉絲消費需求的完美「人設商品」。
第三
部分飯圈突破文化圈層和壁壘主動介入現實社會與政治生活。
飯圈的出圈破壁體現了「二次元」亞文化與主流文化交流、接觸和融合的趨勢,這也被認為是飯圈「去汙名化」的一種集體行動,是飯圈由「自我認同」轉向「社會認同」的表現。當然,飯圈的政治參與主要以網絡惡搞的戲謔方式實現,但此類政治參與形式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主流意識形態的認可和鼓勵。現實中,飯圈也經常以偶像名義積極參與扶貧、捐助等社會公益活動,表達對社會公共事務的關注。
04
資本驅動力與粉絲亞文化的轉向
飯圈文化破壁出圈、不斷參與到社會公共事務中,是飯圈亞文化在發展過程中與主流文化碰撞、交流和協商的結果。一方面,儘管部分飯圈亞文化試圖以「圈地自萌」的部落化方式拒絕主流文化介入,其本身卻在不斷吸收新成員,甚至主動攫取「路人粉」關注並將其轉化為「真愛粉」,飯圈亞文化圈層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擴大並與其他文化圈層交叉碰撞。另一方面,主流文化也開始藉助飯圈符號開展文化和意識形態宣傳。
在此協商過程中,商業資本的驅動力顯而易見,不斷重塑著飯圈亞文化的圈層形態。在流量為王、數據至上的社交媒介時代,數據和流量成為偶像知名度的指標。為了讓偶像贏得更多關注,粉絲被商業和資本力量鼓動,通過「集資」「打榜」「氪金」的方式為偶像貢獻流量,用金錢做出數據成績。「打榜」「氪金」行為看似是粉絲個體自願的舉動,其實受到商業資本的操控引導,使得明星與粉絲之間形成了一種畸形的「供養關係」。在此過程中,粉絲看似擁有了更大的話語權,但粉絲為了流量進行的充值、購買產品等「氪金」消費行為,反而恰恰體現了資本對粉絲個體及社群進行經濟壓榨和掠奪的實質。
在資本驅動下,粉絲在數字媒介平臺上結成的飯圈其實並非自由平等的社群共同體。在飯圈內部,有無「氪金」行為成了粉絲之間確認「粉籍」的重要手段。「粉籍」強制規定了粉絲的打榜、投票義務,喜歡偶像卻不花錢的人處於飯圈鄙視鏈最底端。
除了粉絲內部以資本區隔身份外,經紀公司也以看似市場化的「無形之手」控制著粉絲個體及社群。總之,飯圈並非是粉絲完全自由平等的「新公社」「新部落」,而與現實世界一樣有著身份區隔和等級差異。以社交媒介平臺為例,雖然B站是飯圈聚集的重要社交媒介平臺,擁有大量同人、彈幕和鬼畜粉絲群體,但它本身是依靠資本建立的數位化商業平臺。隨著全球媒介和消費環境的變化,B站其實是在主流意識形態和商業利益的共同著力下才逐漸從單純的二次元「小破站」轉變為包含政治、經濟、文化和鬼畜等多元內容生態的綜合平臺。
05
結語
飯圈文化實際上處於不斷聚集、分化和重新整合的動態變化過程中,在這個過程中,既有保守的力量讓部分飯圈始終處於「圈地自萌」的封閉世界中,也有激進的力量讓飯圈不斷發揮潛能,藉助數字媒介技術和平臺,突破自我限定,參與到各種文化、政治和社會實踐中。當然,飯圈的自我突破非常艱難,因為其並沒有走社會規範的路徑,也沒有明確的方向,還受到技術、政治和資本的多重約束,但是他們的突破本身卻富有價值,為未來社會的發展提供了某種新的可能性。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數字媒介時代的文藝批評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9ZDA269
文章來源:《學術前沿》雜誌2020年10月(上)
原文標題:《從「圈地自萌」到「文化出圈」——社交媒介環境下「飯圈」文化的自我突破》(微信有刪節)
作者:暨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副院長、教授、博導 曾一果
原文責編:陳璐穎(見習)
新媒體責編 :張凡
(圖片來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