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論你長多大,走多遠,那些關於家園的記憶,會像年輪一樣刻在你心裡,而後來的一切,都從彼處生發。
——《家住徐州那一片兒》
電風扇開了一夜,早上起床頭懵懵的。豆子總覺得哪裡不對勁,衝著大衣櫃的鏡子看了一眼……
「爸!媽!」豆子慌得要死:鏡子裡這個蓬頭垢面的歪嘴貨,是哪位!
「怎麼了怎麼了?」豆子爸招之即來,來之能戰,半分鐘內,就理清了豆子的意外狀況。
在各類養生微信還有25年才能問世的時代,豆子爸對歪嘴這狀況的解決方案是上醫院和偏方。考慮到豆子才上五年級,人雖然長得瘦,卻一直沒病沒災,前偵察兵豆子爸合理推測,這嘴估計是吹風扇吹的,所以,那就先試試老家神奇的偏方吧。
神奇的偏方沒有辜負豆子爸的信任,豆子的嘴果然給扳了回來。
2020年夏天的同學聚會上,豆子的髮小,離鄉背井二十年的成功人士木木對他這段童年往事,發動了第666次暴擊。他說:「你們知道豆子的嘴是怎麼治好的嗎?我親眼見證的!是用鱔魚拉回來的!還不是活的鱔魚!是開膛破肚的那種!放他嘴裡,又微弱又有力地把他的嘴給拽了回來。」
依然精瘦的豆子微微一笑,算是默認了這一療效。
阿飛頓時感到剛才那口西瓜汁有點難以下咽。
而池池,只想求一求鱔魚的心理陰影面積。
木木笑得抹眼淚,然後又拾起了深沉練達的商界精英人設,他說:我總夢到那條街,經常夢到……
會夢到四合院刻著花紋的門鼓石,美仁巷的屋頂,阿飛家的魚缸,約豆子一起騎自行車環遊江蘇的宏偉藍圖,站在公用水管旁咔咔啃黃瓜的豪橫女生池池,無處不在的碉堡,迎賓菜館的大油年糕,還有街東頭鼎鼎有名的馬蹄燒餅。
那時,他們是中樞街上的一群少年,青春的花,開得正囂張。
1994年出版的《徐州市志》記載:中樞街位於雲龍區王陵街道辦事處轄區北部,東起彭城路,向西跨過中山南路至和平東巷(南北向,今徐醫附院東門前的那條路),長1公裡,寬5米,瀝青路面。此街由原遊擊衙門、石牌坊街、福壽街、文昌宮、道后街、二府街、興隆街7條短街組成。1917年為紀念畢生致力於辦學的教育會長梁中樞,此街更名為中樞街,1965年11月26日改稱大同西街,1981年10月15日恢復中樞街名稱。
中樞街的這7條短街大有來歷,徐州歷史上一些軍政駐地就在這裡。
遊擊衙門全稱是徐州鎮標中軍遊擊衙門。鎮、標是清朝軍隊的編制,相當於現代軍事編制的師、團。遊擊衙門設於清嘉慶十年(1805年)7月,駐地是徐州府城內中樞街西頭,管轄夏鎮(今山東省微山縣政府所在地)、睢寧、沛縣、豐縣、趙莊和新設西路汛。1912年2月北伐軍進駐徐州,徐州鎮標中營解體。
中樞街西頭,宅院眾多
石牌坊街:中樞街曾經有一個著名的「蔣記牌坊」,上世紀20年代《銅山縣誌》上提到,蔣氏百歲坊在縣署前街文昌宮西,光緒間為蔣秉彝妻王氏百歲五世同堂立。據蔣家後人回憶,「蔣記牌坊」位於中樞街北面中央,與現在淮海西路的基督教堂「崇真堂」相隔臨,對面是上世紀30年代的「江蘇省第九區行政督察專員公署」機關駐地。臨西邊的是「一人巷」。西邊是培正中學(徐州五中)、二院(徐州醫科大學附屬醫院)。蔣氏祠堂和蔣氏百歲牌坊消失於上世紀80年代。
石牌坊街省立十中(徐州一中)舊址
這張淮海西路的老照片上,路南中樞街的基督教堂相當顯眼
道后街:顧名思義,這是文亭街道臺衙門後面的一條街。徐州人所說的道臺衙門,實際上是管轄徐、淮、海地區的最高行政機關徐海道署,跟中樞街只隔一道牆。這是一個極其特別的存在,它不僅見證了明清兩代徐、淮、海道署興衰起落的歷史,更閱盡了從1840年鴉片戰爭到1949年新民主主義革命徐州近代百年風雲。
80年代的道衙門,門前有座碉堡。
同一角度,90年代的道衙門(攝像:光線)
二府街上並沒有兩個府,只有一個「銅沛同知署」,在清朝,同知署是徐州知府的派出機構,權力僅次於徐州知府。是二哥不是大哥,所以徐州人稱它為二府。
二府街後來成了一條生意興隆的商業街(攝像:光線)
90年代的二府街(攝像:光線)
二府街東接彭城路,80年代,徐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就在這條街上(攝像:光線)
徐州城著名的一人巷,在中樞街西段,和風化街相通,巷子長30多米,兩側是高大院牆,只能容一人過,兩人相遇,須側身才行。
中樞街兩旁那些大大小小格局不同的大宅和軍政大院,後來,紛紛揭開面紗,走下神壇,有的改為小學校,有的成為老百姓混居的大雜院,院兒裡蓋滿了各式各樣豐儉由人的小廚房,到了飯點兒,煤球爐上鍋鏟齊奏,即使是相當普通的菜品,在大伙兒都飢腸轆轆的當口,也能生出一種「那是山珍海味」的錯覺來。
可是生活啊,除了吃吃喝喝,還有洗洗涮涮。並不是所有的院兒都有自來水,中樞街上的公用水管就成了一個人氣聚集的地方,各家派出的代表,在洗碗洗衣,兩手紛飛的時候,也不忘昨夜今晨的各種八卦,簡直就是那年那月的微博熱搜榜。
中樞街上的水站,這裡用的是壓水井
(攝像:光線)
中樞街上的自來水公用水管,在徐州老街上很常見
(攝像:光線)
1988年,池池家已經擁有了一臺孔雀牌黑白電視機。留了一級到她們班的大強告訴池池:孔雀的英文叫peacock,意思是大尾巴公雞。剛剛學會26個字母的池池回家驗證,電視機上印的果然是這個詞,於是對大強的崇拜之情油然而生,也就忘了問他:你這麼厲害,怎麼會留級呢?
那年,幾乎每個有人造革沙發的家庭,都有一面猛虎下山圖案的毛巾被,以掩蓋沙發皮兒上的裂紋和凸出來的彈簧。那年,爸爸下班回來第一件事就是打開收錄機,讓《我的中國心》和《鐵窗淚》在傍晚的喧囂裡循環播放。那年,哥哥終於得到了屬於自己的26寸大永久。
池池在家門口彎起右腿掏大梁學車的時候,中樞街西邊的一段還是石板路。青石板經年累月被磨得溜光水滑,她哥那輛車騎起來咯噔咯噔的,耳屎都給顛鬆了。池池最恨的就是路不平,本來技術就不行,縱是她這麼小心了,還免不了要摔跤。她哥已經放話了:再把我車摔一下,你就跟它永別吧。
池池騎車上學是兩年後的事了,彼時,她家已搬離中樞街,每天從西到東,上學要騎5公裡,她忍不住要拷問自己的靈魂:當初那麼上趕著學騎車,究竟是為什麼!
美仁巷的房頂,是少年探險的地方。(阿飛拍的木木)
阿飛在美仁巷的家聒噪地一如既往,木木又拿著他的海鷗照相機來東拍西拍了,他這回要上房揭瓦。阿飛說:「你站太高了,拍不著啊。」木木指揮:「你爬樹上去。」
那是鄰居虎子小兩口的屋子,好在是白天,家裡沒人,否則,踩壞人家兩片瓦,不打他一頓都對不起虞美人泉下有知。
美仁巷南接中樞街,往北一直走,穿過淮海西路,就到少華街了。這是楚霸王項羽在徐州建都時,安置媳婦兒虞姬的地方。虞姬是個愛英雄又敢於犧牲的女子,寧可坐在烏騅馬上哭,也絕不騎在毛驢身上笑,剛烈決絕,不為瓦全。
阿飛住在那裡的時候,美仁巷已經相當殘舊,原先青磚灰瓦的四合院,密密匝匝住滿了人家,全然不見王妃故裡的排場。在阿飛同學的童年印象裡,霸王別姬這齣虐心大戲還摻了點「蓮蓬鬼話」,他們家那邊,據說半夜偶爾會聽到虞姬的哭聲,嚇得他都不敢去廁所。
可以說是相當地年少無膽了。
2001年,美仁巷主要部分拆除,從它最後的斷壁殘垣中,依稀可見當年的講究和精緻。
豆子後來當了一名光榮的人民警察。
貼在他中樞街家中舊牆上的那張江蘇省地圖曾經令木木垂涎三尺,環遊全省的宏大願望雖然沒能實現,但豆子騎著摩託車巡邏的路線或許就跟香飄飄奶茶一樣,別說江蘇了,繞地球多少圈都能編道應用題。
而木木早就志在千裡,走遍了全世界。木木說,如果有一天能復原這條街的話,我能把每個大院的位置都標出來,因為它們都鎖在我的腦子裡。
中樞街東頭的碉堡
中樞街101號是徐州地區中級人民法院和徐州地區公安局舊址。1983年徐州地市合併,地區法院、地區公安局分別與市中級人民法院、市公安局合併。
1998年,池池一家領了新房的鑰匙,回到了中樞街101號,拆遷的老街坊各歸各位,就像失散多年的親戚再次重逢。
那時,承包了幾代人童年的中樞街小學已全部劃歸風化街小學。雖然拆遷的計劃說了好幾年,但當小學校變成廢墟的那一刻,家住那一片兒的人們,仍然在心裡為小學校騰出了一個空。
80年代,中樞街小學一部的南院
在那裡上過學的人知道,中樞街小學雖然學生不算多,卻分了兩個部三個院兒,一部在東邊,路南北各有一個院兒,二部在西邊,剛入學的新生要在那兒上到三年級。
高年級教室有著長長的弧形窗和一掃就掀起一層土的青磚地,廁所前是棵梧桐樹,每天上午都有人過來收拾茅坑,這種事總能引得無聊的傢伙們一陣鬨笑。
還記得,鼓號隊的進行曲會時不時跑個調;緊張的升旗手生怕歌還沒唱完,旗就早早地到了頂,記得教數學的張校長煙不離手;班主任李老師在畢業照上淚眼低垂。上課鈴的清響似乎還在耳邊縈繞,孩子們卻已經永遠地放學了。
此刻,中樞街遍身人間煙火,沐浴在初夏的暮色中。路邊汽車停得滿滿當當,店鋪鱗次櫛比,一度消失的馬蹄燒餅也重出江湖了。從前走起來很費腿才能到的中山南路,現在小電動沒兩分鐘就可以抵達。上班族依舊拎著菜行色匆匆,只是,趕著回家做飯的人,已經換了一輩。
斜陽滿地鋪,回首生煙霧。
正如幼時需仰視的父親,在你成年後便不再高大,這條深遂的長街業已脫去讓人敬畏的外衣,還原成了一個溫厚的長者。他注視著這座城市的變化,眼裡是徐州老街獨有的驕傲。
家住徐州那一片兒
徐視融媒編輯:許波
責編:劉青
總監製:李愛彬
監製:王經波
審核:尚健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