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時代的帶頭大哥之晉文公篇(17)
公元前633年,是楚成王最志得意滿的時候,不僅鄭、許、陳、蔡等靠南的中原諸侯都成為了楚的僕從國,魯、曹、衛等靠北的諸侯也宣布奉他為盟主,於是他率軍大舉攻打齊宋,齊國是大國,倒還能應付,宋國就慘了,宋成公抵擋不住,只得向晉國乞援。晉文公於是以先軫為元帥,出兵一舉拿下了楚國的小弟曹國與衛國。但此時宋國已經快支撐不住了,因為楚成王為了避免與齊晉等大國交戰,已經讓楚軍從齊國撤了回來,與齊議和,然後專心攻打宋國,此時宋國已被圍困了快一年,實在撐不住了,於是仗著體內最後一口真氣,一面垂死掙扎,一面派大夫門尹殺出重圍去到晉軍處,請求晉軍迅速增援。
文公何嘗不想打敗楚國,稱霸中原,可楚齊如今已議和,光憑藉晉宋二國之力,不一定能打過楚與鄭許陳蔡的聯軍,何況晉軍到宋地乃遠離本土作戰,孤軍深入,萬一戰敗,晉國將前途盡毀,於是憂慮地對先軫說:「宋人告急,舍之則絕。我欲戰矣,齊、秦未可,若之何?!」
先軫不愧是一代兵家,他出主意說:
使宋舍我而賂齊、秦,藉之告楚。我執曹君而分曹、衛之田以賜宋人。楚愛曹、衛,必不許也。喜賂怒頑,能無戰乎?
也就是說,當初宋國許諾給晉國的財物,晉國不要了,讓宋國轉送給齊、秦兩個大國,請他們去做和事佬勸楚國退兵。同時又將曹衛二國的地盤分一些給宋國。楚國一生氣,就會繼續打宋國,齊秦調停失敗,為了挽回顏面,自然會站到晉國這邊,一起對付楚國。
晉文公聞言大喜,道:「愛卿妙計也,楚國安得不入寡人掌中也!」
「哈哈哈哈……」君臣再也忍不住得意之情,相視大笑也。
另外一邊,楚成王還算老道,他一下子就發現了晉國的外交陷阱,於是將大軍退回到申邑,然後命令宋國前線的大將成得臣也立即撤軍,成得臣卻想再堅持一下,至少要把宋國拿下再退兵。
關於楚軍主將成得臣這個人,他的軍事能力毋庸置疑,但此人行事頗為剛愎,且對士兵過於嚴苛,曾經在閱兵的時候用鞭子責打了7個士卒,用長箭刺穿了3個士卒耳朵,所有的大臣都認為他執法如山,治軍有道,是一個難得的將才,只有楚國貴族蒍呂臣十三歲的兒子蒍賈認為他行事太拘成法,不知變通,勇於任事,昧於決機,遲早都會打敗仗。後來事情的發展證明,蒍賈對成得臣的看法果然一針見血,看來真理有時候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雖然這個少數人只是個小屁孩兒。
所以楚成王生怕成得臣惹事,又讓人苦勸成得臣,要他千萬不可與晉軍交戰:「晉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晉國。險阻艱難,備嘗之矣;民之情偽,盡知之矣。天假之年,而除其害。天之所置,其可廢乎?上古兵書《軍志》曰:『知難而退。』又曰:『有德不可敵。』此晉之謂矣。」
成得臣能做到楚國令尹,自然也是有兩把刷子的,他也知道這仗不好打,最好能通過權謀來解決問題,於是他苦思冥想,想了個鬼主意,於是派大夫苑春出使晉軍,說:「請復衛侯而封曹,臣亦釋宋之圍。」讓晉文公把曹衛二國的土地吐出來,並厚待他們的國君,這樣楚軍便會解去宋國之圍。
圖:晉文公
晉文公的高參狐偃一聽氣壞了:「子玉(成得臣)無禮哉!君取一,臣取二,不可失矣。」認為楚國拿一個宋國換曹衛兩個國家,晉國虧了,不能答應。
然而先軫的腦袋非常清醒,他一下子看出成得臣的詭計,這傢伙太鬼了,如果不答應他的和議,那就是窮兵黷武,棄宋不仁,顯得太沒愛心;而且當年晉文公流亡楚國時曾受楚成王招待與恩惠,若主動與楚戰則是背恩,顯得太沒人品;忘恩負義,違禮不仁,咱們的形象分就全沒了!而且這樣一來,楚國一句話對宋曹衛三個國家施了恩,而晉國卻招了三個國家的怨。況且,晉國此次出兵本就是為救宋而來,若公開拒絕楚的方案,又如何向秦、齊等盟軍解釋?
但是,如果答應他的和議也不行。因為這樣的話,一則衛、曹、宋三國都會對楚國的存續之恩銘感於心;二則楚國距離宋國遠比晉國要近,他這次雖然放棄了,但找到機會必然捲土重來,到時晉國再想召集這麼多國家來救宋就沒這麼容易了。
總之,成得臣這一招,等於將自己立於不敗之地,無論對方答不答應,他都贏了。
晉文公聽到先軫這麼一分析,感覺頭都大了,沒想到成得臣這求和裡竟有這麼多貓膩,答應也不行,不答應也不行,那咱們到底該怎麼辦呢?
先軫笑道,好辦,咱們既不答應,也不拒絕,不理他就是。不理他,他就沒有在道義上譴責我們的藉口了。
當然,不理他只是消極的行動,我們還是得有些積極的。具體來說,就是私下答應為曹衛復國歸地,以此逼他們給楚國寫絕交信,還是話很難聽的那種。成得臣被激怒,若北上來攻,則宋圍自解;這樣一來,咱們就把破壞和平的罪責推到了楚方,而晉則有主持正義的名聲,從而可獲廣泛的輿論和諸侯的支持;第二就是使楚孤軍深入,又失去曹衛,後勤兵馬供應線難以暢通,而晉軍則以逸待勞,以靜制動,可得全勝。
另外,既然咱們不準備答覆成得臣的和議,不如把他派來談判使者苑春給扣了,可以火上澆油,讓成得臣的血壓再升高一點,智商則降低一點。
晉文公一聽大喜,先軫這一招先反間再引蛇出洞,雙管齊下,天衣無縫,果然不愧於晉國第一謀略大師的稱號。於是依計行事,成得臣果然大怒,發誓要與晉決一死戰,所以派人回復楚王說:「非敢必有功也,願以間執讒慝之口。」
圖:楚平王
說到這裡,我必須給大家交代一下背景資料了,春秋早期到中期,楚國除了楚王之外,實際掌握楚國軍政大權的還有鬥、成、屈、蒍四大公族,其中,鬥成二族都出自若敖族(楚國第十四任君主熊儀的後裔,熊儀諡號若敖),自然結成一黨(成得臣本是楚國令尹鬥伯比的兒子,因獲封成邑而改稱「成」氏,與鬥氏分族)。而蒍氏(楚國第十六任君主熊眴的後裔,熊眴又稱楚厲王、蚡冒)和屈氏(熊眴之弟、楚武王熊通之後,楚成王亦楚武王之孫)地位稍低,他們又結為一黨。楚武王時期(前740-前690年),若敖一族開始崛起,鬥伯比、鬥廉、鬥祁、鬥榖於菟、成得臣等人先後擔任楚國令尹的軍政要職,而蒍、屈二族卻只能屈居在若敖族之下,心裡十分鬱悶,若敖族每建一次戰功,他們都要酸葡萄半天。這一次楚國暌違五年重犯中原,最後的戰果如何,對於四族的權力洗牌都十分重要,在這個敏感時刻,成得臣自然成為了四大家族兩派黨爭的焦點人物,他的成敗決定了兩派的命運和權力走向,所以,成得臣一定要打這一仗,不僅是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也是為了若敖一族的榮譽和尊嚴。
與此同時,若敖氏的強大也逐漸引起了楚王的不安和猜忌。若敖氏尾大不掉,不但完全把持了楚國的政治軍事大權,還可以自由挑選令尹,任命自己的族人當職,這對楚王的王權是個極大的威脅。另外,四大家族的矛盾也讓他十分頭痛,領導者最大的難題,就是平衡各方勢力,協調各方矛盾,他既不想看到成得臣戰勝晉國若敖坐大,也不想看到得臣戰敗喪師辱國,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要打這一仗,等他解決好內部的不安因素,再來跟晉文公一決高下,可是他萬萬沒想到,楚國內部矛盾竟演化成如此的局面,讓成得臣甚至想在戰爭中以僥倖取勝來回敬蒍、屈二族對他的「抹黑與讒言」(非敢必有功也,願以間執讒慝之口)。事已至此,這一仗已然不可避免,而晉文公又已在外交中盡佔先機,楚軍已無甚勝算,如今之計,只好儘量保存實力,千萬不能把主力交給他,否則非得把自己的棺材本賠完了不可。於是,楚王將自己的嫡系部隊全部撤走,只給成得臣留下了西廣和東宮(楚太子的親衛)數千王卒(注1)。這樣一來成得臣即使戰敗,損傷的也只是他若敖氏的實力,若敖氏實力受損,四大家族的實力自然就均衡了,誰也無法坐大,這也不失為一個退而求其次的好結果(注2)。
事已至此,成得臣只好出動了所有的若敖私卒,所謂私卒,就是楚國貴族的宗族親軍。主要為車兵。春秋時期,楚國王族子弟和大貴族在自己所封的食邑上各自擁有武裝,這些武裝不屬國家編制,故稱「私卒」。貴族以私卒聽從楚王之命出徵的形式,作為向楚王納賦。私卒多以各自宗族的子弟為兵員。若敖的私卒,共六卒,每卒兵車30乘,六卒則總共兵車180乘,大約27000人,作為楚國的中軍。再加上楚國小弟陳蔡鄭許四國以及申息兩邑的地方兵作為左右二軍,楚軍的總兵力仍在八萬以上。而晉軍三軍有兵車七百乘,華夏諸侯軍制每乘配兵75人,則晉軍大約有52500人,再加上齊秦兩國的盟軍,晉國方面的兵力應該也在七萬以上,雙方可以說是勢均力敵。但由於楚國成得臣這邊有派系眾多的劣勢與保存實力的想法,所以這場規模浩大的城濮之戰還未開戰,楚國就早已埋下了失敗的伏筆。
注1:王卒是楚王出徵時的隨身衛隊,由王族子弟組成,其精華是左、右「二廣」,每廣有戰車一卒三十乘,按楚國軍制,每乘戰車配兵150人,也就是說楚王只給了得臣區區4500個兵。當然,這也是精銳。
注2:事實證明,這並不是個好主意。後來成得臣雖然戰敗,卻只損失了楚國的地方部隊與陳蔡鄭許等盟軍,而保住了若敖私卒大部分主力,楚成王便逼迫他自殺,導致若敖族與楚成王徹底決裂。數年後,成得臣之子成大心支持楚太子商臣發動政變,弒殺了楚成王。可見君王可以玩弄謀略,但還是要小心不要過分,否則恐怕引火燒身,玩火自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