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麼童年,要麼愛情,我們靈魂深處永恆的故鄉呵,必居其一!
《小王子》是寫給成人的童話,更是現代愛情的寓言。
儘管有些遲了,《小王子》仍是聖埃克絮佩裡寫給妻子康蘇羅最美最誠摯的情書。
哪怕只是在很有限的程度上,賈寶玉能夠成為曹雪芹的代言人,《石頭記》也算得上是寶黛愛情最有力的婚約證明。
對於成年人來說,童年是確定回不去了的!但精神上的需求仍在,並沒有半點減少,愛情真能填補靈魂深處的空虛嗎?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三生三世十裡桃花,可曾遇著那三生石上的「舊精魂」?
寶玉與黛玉,小王子與玫瑰花,聖埃克絮佩裡與康蘇羅,他們都有緣遇到了。
一顆玫瑰花種子,在小王子的星球上發了芽,她長出的嫩苗很特別,引起了小王子的注意。在花蕾綻放的那一刻,小王子對她產生了愛慕之情。
當然,對於愛情來說,這種好感,只是一個開始。就像寶黛初次見面時的場景:
黛玉一見,便大吃一驚,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像在哪裡見過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寶玉看罷,因笑道:「這個妹妹我曾見過的。雖然未曾見過,然我看著面善,心裡就算是舊相識,今日只作遠別重逢的一般。」
作為讀者,我們自然知道,《石頭記》的開篇,講述了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神話故事。似乎寶黛初見時的心理,只不過是這個故事的一個簡單呼應,實則不然。
由《石頭記》所表達出來的,曹雪芹非常反感所謂的「才子佳人」故事,認為他們不過是「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通過賈母的《掰謊記》,辛辣地諷刺了編造這類書的酸秀才。
曹雪芹寫情,是真情,是至真至性之情,所以我們讀前八十回,處處感覺是「真現實」。這是為無名氏續寫、高鶚整理的後四十回所不及的,後四十回一看便知是「真小說」。
寶黛之間絕不是郎才女貌、一見鍾情,寶黛之情符合現代愛情所有的特徵。這正是曹雪芹的偉大之處。
寶黛之間的感情,是從小到大一天天「耳鬢廝磨」培養起來的。寶玉天性「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如今只與黛玉隨同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既熟慣,則更覺親密。」
在分開住以後,寶玉仍是一天幾次去看黛玉,「死了魂也要一日來一百遭」;他所交代給丫鬟們的也總是那一句:「如有事,往林姑娘處來找我。」
僅用「熟慣」、「親密」字眼,方是「兒女之真情發洩」。
真情並非是先天存在的,所謂的「還淚之說」,不過是個幌子,真情的產生必然要經歷一個過程。這才是人之常情,也才符合實情。
曹雪芹用了「熟慣」一詞,貼切得很。
周克希先生翻譯《小王子》時,曾為一個詞感到困惑。這是書中的狐狸提出的一個概念,法文用的是apprivoiser,譯者說,這個詞當然可以譯成「馴養」或「馴服」,一度還換成了「養服」,後來在一個朋友的啟發下,才改用了「跟……處熟」的譯法。
我不懂法文,更不通翻譯學,但很欽佩周先生對這個詞的推敲。不論是「馴養」、「馴服」,還是「養服」,給人的感覺,都是單向的,一方主動,另一方被動;而「跟……處熟」,則是相互的、雙向的,似乎更能表達出個中三昧來。
讓我們來看狐狸與小王子的一番對話:
「我不能和你一起玩,」狐狸說,「還沒人來跟我處熟呢。」
「『處熟』是什麼意思?」
「這是件早已被遺忘的事情,」狐狸說。「意思是『建立感情聯繫』……」
「建立感情聯繫?」
「當然,」狐狸說。「現在你對我來說,就不過是個小男孩,跟成千上萬別的小男孩毫無兩樣。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我對你來說,也不過是只狐狸,跟成千上萬別的狐狸毫無兩樣。
「但是,你要是跟我處熟了,我倆就需要對方了。你對我來說,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我對你來說,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狐狸的形象,與其說是作為智者出現的,不如說是作者借用狐狸之口,來清楚明確地表達,他對於感情、愛情的領悟。
「要是你跟我處熟了,我的生活就會變得充滿陽光。我會辨認出一種和別人都不同的腳步聲。聽見別的腳步聲,我只會往地底下鑽,而你的腳步聲,會像音樂一樣,把我召喚到洞外。
「還有,你看!你看到那邊的麥田了嗎?我是不吃麵包的。麥子對我來說毫無用處。我對麥田無動於衷。可悲就可悲在這兒!
「而你的頭髮是金黃色的。所以,一旦你跟我處熟,事情就變得很美妙了!金黃色的,麥子,會讓我想起你。我會喜愛風兒吹拂麥浪的聲音……」
如果真愛玫瑰花,就不要太介意她的刺。要愛一個人,就要「愛屋及烏」,愛他或她的一切,優點或缺點。
去適應你的愛人,而不是試圖按照自己的意願去改變對方,否則,幸福將會離你越來越遠。
同樣,愛情一旦暗化為佔有的欲望,也將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法國著名導演呂克·雅克,曾拍攝了一部近乎唯美的自然故事片:《狐狸與孩子》,深度闡釋了「愛與佔有」這個主題。影片就改編自《小王子》中狐狸與小王子的一段故事。
現實生活中,這樣一個「處熟」、「熟慣」,或者「建立感情聯繫」的過程,並非全是甜蜜、溫馨、可愛的,其間往往充滿了傲慢與偏見、誤會與嫌隙。
當玫瑰花在小王子面前吹噓,她是跟太陽一同出生的時候,小王子覺出了她不太謙虛;
當玫瑰花向小王子展示她的四根刺,而小王子無意間說了句「老虎並不吃草」的時候,玫瑰花明顯感到了不悅;
當玫瑰花發現自己說的謊並不高明,並有可能被揭穿時,她就會不停地咳嗽,以便讓小王子覺得是自己理虧。
在玫瑰花不停地支使下,小王子給她澆水,給她蓋罩子,給她遮風障,還給她除掉毛毛蟲。她總是這樣,帶著多疑的虛榮心,很快就把小王子折磨得夠嗆。
這與《石頭記》中對寶黛愛情成長過程的描寫何其相似!
都說黛玉心眼小、脾氣大、愛使小性子,不適合當愛人,卻看不到,黛玉的心思全用在寶玉身上,黛玉的脾氣從來都是衝著寶玉發的,而黛玉的小性子又有哪一次不是因為寶玉呢?
黛玉心思縝密、冰雪聰明,對於賈府上上下下、裡裡外外關係的認知程度,甚至在寶玉之上。自進了賈府,話不敢多說一句,路不敢多走一步,可曾得罪過什麼人!
如果真是心眼小、脾氣大、只會使小性子,又怎會得到賈府上下眾人的喜愛?鳳姐的眼裡可曾高看過誰?但她對黛玉的好,有時卻是發自內心的。
一個人的品格習性如何,朝夕相處的身邊人最有發言權,外人反倒隔了一層,終究是霧裡看花。我們看黛玉與貼身丫鬟紫鵑的關係,再來對比寶釵與鶯兒的關係,就可見一斑。
不是黛玉的性格、脾氣容不下人,而是她和寶玉的愛情,與當時的宗法禮教格格不入,下意識地強迫著自己,去關注與寶玉有關的任何事情,造成了一種敏感而多疑的心理。
如此一來,黛玉的心眼、脾氣和性子,之所以會呈現這樣一種狀態,就只能解讀為,這是寶黛愛情成長過程中必然要經歷的淬鍊。
經常的套路是,寶玉無意間說了一句玩話,黛玉聽到後就無緣故地生氣,不跟寶玉說話,任憑寶玉怎麼勸解,怎麼鬨笑,黛玉一概不理。
很多時候,寶玉的勸解非但沒有效果,反而是越勸鬧騰得越大。但每鬧騰一次,兩人的感情便加深一層,大概這就是愛情的魔力吧。
《石頭記》第二十回,湘雲回賈府,黛玉見寶玉與寶釵同來,不悅。開始是賭氣,見寶玉來勸解,不聽,還說出「不如死了乾淨」的話,把自己給氣得直流淚。待寶玉再次過來哄勸時,「越發抽抽噎噎地哭個不住」,不等寶玉張口,自己先說了一番氣話:
「你又來作什麼?死活憑我去罷了!橫豎如今有人和你玩,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會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哄著你。你又來作什麼呢?」
黛玉說的分明是反話,是醋意使然,但寶玉偏又聽不出來。只慌著賠不是,解釋什麼「親不隔疏、後不僭先」。
黛玉聽了,啐道:「我難道叫你遠他?我成了什麼人了呢?我為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為的是我的心。你難道就知道你的心,不知道我的心不成?」
兩人都是為的各自的心,只可惜,這兩顆心還沒有貫通起來。
第二十六至二十八回,黛玉去找寶玉,晴雯不知是誰,又厭煩寶釵賴著不走,不給開門,黛玉傷感至極,但她並沒有直接去找寶玉理論,而誤認為是寶玉安排人故意不給開門,終至於埋香冢、泣殘紅,悲歌《葬花吟》。
寶玉也不清楚黛玉的心思,以為黛玉躲著自己是另有原因。
寶玉道:「噯!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玩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收拾的乾乾淨淨收著,等著姑娘回來。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個床兒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替丫頭們都想到了。
「我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兒,才見得比別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裡,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倒把外四路兒的什麼『寶姐姐』『鳳姐姐』的放在心坎兒上。
「我也和你是獨出,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樣。誰知我是白操了這一番心,有冤無處訴!」
經過寶玉不斷地開導,黛玉的誤解才算消除。或許黛玉只是要在內心確定,寶玉看待「寶姐姐」、「鳳姐姐」,都是「外四路兒的」,比不得她這個知己。
如此,就沒什麼可介懷的了。
還有第二十九回,這是鬧得最厲害的一次。
賈府眾人去清虛觀打醮,黛玉中暑不去,寶玉因張道士給他提親,不願意再去,便來瞧黛玉,誰知黛玉一句「你只管看你的戲去」惹惱了他。
寶玉心裡想得是:別人不知道我的心還可恕,連你也奚落起我來,可知你從來都不懂我的心。
由不得立刻沉下臉來,說道:「我白認得你了!罷了,罷了!」黛玉冷笑了兩聲道:「你白認得了我嗎?我那裡能夠像人家有什麼配的上你的呢!」
寶玉聽了,直問到臉上道:「你這麼說,是安心咒我天誅地滅?」黛玉一時解不過這話來。
寶玉又道:「昨兒還為這個起了誓呢,今兒你到底兒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誅地滅,你又有什麼益處呢?」
黛玉一聞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話來。今日原自己說錯了,又是急,又是愧,便抽抽搭搭的哭起來,說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誅地滅!何苦來呢!我知道昨日張道士說親,你怕攔了你的好姻緣,你心裡生氣,來拿我煞性子!」
細觀寶黛二人的對話,原本都是好心好意,都是想體諒對方,又都想讓對方了解自己的一番苦心,但說出來的話,都是在火上澆油,一次比一次決絕,最後竟鬧到了砸玉、剪穗的地步。
對於這種「願同生死」的愛情,襲人一類的人根本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她實在不明白,才剛好好的兩個人,究竟為了什麼,轉眼間竟成了仇敵?
也只有同為情趣中人的賈母,說了一句「不是冤家不聚頭」,才略微顯露出一點意思來。
寶黛都是將真心實意裹藏起來,變盡法子,每每用假意來試探對方對自己的感情。
寶玉的心內想的是:「別人不知我的心還可恕,難道你就不想我的心裡眼裡只有你?你不能為我解煩惱,反來拿這個話堵噎我,可見我心裡時時刻刻白有你,你心裡竟沒我了。」
那黛玉心裡想著:「你心裡自然有我,雖有『金玉相對』之說,你豈是重這邪說不重人的呢?我就時常提這『金玉』,你只管瞭然無聞的,方見的是待我重,無毫髮私心了。怎麼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著急呢?可知你心裡時時有這個『金玉』的念頭。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兒著急,安心哄我。」
那寶玉心中又想著:「我不管怎麼樣都好,只要你隨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也是情願的。你知也罷,不知也罷,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遠。」
黛玉心裡又想著:「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丟開,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遠了。」
這一大段對戀人心理的刻畫,暢快淋漓,在中國古典文學史上是少有的。寶黛「兩個人原是一個心,卻都是多生了枝葉,將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遠之意了」。
如果我們僅僅把寶黛當作是通常的「才子佳人」,當成是古代言情小說中的人物,就會感覺,兩人都有某種神經質在作怪。
但是,如果我們把他們當成是現實中熱愛著的戀人,身臨其境,設身處地,就會明白,他們這般心理是何其自然。
「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這是紫鵑「情辭試莽玉」後,對黛玉說的悄悄話,真真道出了黛玉的心思,必定是平日裡黛玉時常念叨的話。
第三十二回,湘雲藉機勸寶玉留心「仕途經濟」大事,寶玉說這是混帳話,並宣稱:「要是林妹妹也說這些混帳話,我早和她生分了。」黛玉聽了這話,喜驚嘆悲,諸味雜陳。
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錯,素日認他是個知己,果然是個知己。
所驚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稱揚於我,其親熱厚密,竟不避嫌疑。
所嘆者,你既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為知己,則又何必有金玉之論哉;既有金玉之論,亦該你我有之,則又何必來一寶釵哉!
所悲者,父母早逝,雖有銘心刻骨之言,無人為我主張。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
我們看,二人相互引為知己,本可以藉此互訴衷腸,但接下來的演變著實超出了我們的意想。
寶玉見黛玉眼含淚珠,禁不住抬起手來替她拭淚。黛玉無意間說出什麼金、什麼麒麟的話,卻把寶玉說急了,黛玉只得寬慰,寶玉半天方說出「你放心」三個字。
對於這幾個字,黛玉內心應當是明白的,但她就是不明說,而是佯作不知:「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麼放心不放心?」「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
雖然仍有試探的心理,但這一次兩人並沒有大鬧,究其原因,一是寶玉挑明了話題,二是兩人的感情日漸升華,到了這個程度。
寶玉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黛玉聽了寶玉這些話,感覺真是說到了自己心坎上,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
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
沉默,乃是因為此刻有話要說。無話可說而不說,並不是沉默。正所謂,「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此時無聲勝有聲。
黛玉起身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黛玉卻並沒有再聽下去:「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這是在明確告訴寶玉,你我心意已然相通,不必通過語言來轉述。
後來我們知道,寶玉還是憋不住,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將這番話說與了襲人:
「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裡夢裡也忘不了你!」
這是寶玉對黛玉愛的表達,他的這「一身的病」,只能是相思病。
讀《石頭記》,要有悟性。長年旅居海外的劉再復先生著有《紅樓夢悟》,單看書名,就有想讀下去的欲望。
在寶玉挨打、晴雯送帕之前,寶黛之間經常會因為一些瑣事爭吵不斷,但在那以後,我們看到,寶黛之間的試探沒有了,爭吵也沒有了,甚至連描寫寶黛愛情的文字,也遠沒有此前多了。
寶玉被抬回房內,眾人都來探望。李紈、鳳姐、襲人的表現,各不相同。而對釵、黛的描寫,尤是雪芹匠心獨運之處。
寶釵探傷時,「手裡託著一丸藥走進來」,一個「託」字,反映了寶釵「光明正大」的心態,以及意欲讓人注意到她對寶玉關切的心思。
而黛玉則是在眾人都走後才來的,隱隱坐立、無聲之泣、抽抽噎噎,更在於她半天方說了一句:「你可都改了罷!」寶玉聽了,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黛玉看似普通的規勸,卻飽含萬千言詞;寶玉看似不著邊際的答話,卻斬釘截鐵。兩人的對答,外人不可能感受到其中的深意,因它體現了現代愛情的本質。
寶玉為什麼要拿兩條半新不舊的手帕,作為他與黛玉之間的定情信物?這一點,連被視為「黛玉影子」的晴雯也猜不透,由此也可證明,黛玉與晴雯之間的關係,絕不是寶釵與襲人關係的翻版,晴雯自有她的獨立性存在。
寶玉就是要表達,同時也是讓黛玉明了,他恰是要在這平常的物件、而不是什麼寶玉、金釵上面,寄託並傳遞自己最真切的感情。
儘管二人從未說破,更沒有超越禮法的界限,但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然經受住了各種考驗,彼此達到了完全契合的程度。
以前他們是各自為各自的心,現在他們是「心有靈犀」,各自也都會站在對方的立場來思考問題。
這是質的升華。
此前的寶玉,不僅成天廝混在姐妹堆裡,且與襲人「初試雲雨情」,還沾染了「男風」,與秦鍾、棋官這些人糾纏在一起。可以說,是個典型的浪蕩公子哥派頭。
此後的寶玉,雖然還是喜歡姐姐妹妹,還是脫不了「濫情」的嫌疑,但對黛玉,確已遠超出了一般姐妹之間的感情。更為關鍵的是,在對待二人感情問題上,多了一些穩重與沉澱。
第五十二回,眾姐妹在瀟湘館,聽寶琴念外國美人所作的詩,
寶玉因讓諸姊妹先行,自己落後。黛玉便又叫住他問道:「襲人到底多早晚回來。」寶玉道:「自然等送了殯才來呢。」
黛玉還有話說,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說道:「你去罷。」寶玉也覺心裡有許多話,只是口裡不知要說什麼,想了一想,也笑道:「明兒再說罷。」
可以看出來,為了減少愛情的阻力和不必要的麻煩,二人均對襲人產生了戒備心理,而不是像先前那般毫無顧忌、授人以柄。
黛玉「還有話說」,寶玉「也覺心裡有許多話」,為什麼都沒有說出口?韓愈《言箴》云:「不知言之人,烏可與言?知言之人,默焉而其意已傳。」其實,他們究竟要說什麼,已經不重要了。
無言之言,而意思已盡。
雪芹這樣的描寫,是要向讀者傳達:寶黛自晴雯送帕之後,已經不再打鬧,許多的話,也已無需再說。
讓我們把注意力拉回到《小王子》。
小王子離開他的星球後,遇見了一座玫瑰盛開的花園。他感到非常傷心,因為在此前,他的花兒跟他說過,她是整個宇宙中獨一無二的一種花兒,可現在,一座花園裡就有五千朵,全都一模一樣。
「要是讓她看到了,她一定會非常生氣……她會拼命咳嗽,她還會佯裝死去,免得讓人恥笑。我呢,還得裝作去照料她,否則她為了讓我感到羞愧,說不定真的會讓自己死去……」
「我還以為自己擁有的是獨一無二的一朵花兒呢,可我有的只是一朵普普通通的玫瑰花罷了。」
這個時候的小王子仍然不懂得愛情。
正像他離開小星球前,玫瑰告訴他的那樣:「是的,我愛你,但由於我的過錯,你一點兒也沒理會。這沒什麼要緊。不過你也和我一樣傻。但願你能幸福……」
小王子不了解玫瑰花的心思,玫瑰花也猜不透小王子的內心。
狐狸告訴小王子,「只有處熟過的東西,你才會了解它,人們也沒有任何時間去了解任何東西。」「語言總是誤解的根源。」
小王子對此似有所悟。
「我本來不該去聽他說什麼的,花兒的話是聽不得的。」
「我當時什麼也不懂!看她這個人,應該看她做些什麼,而不是聽她說些什麼。她給了我花香,給了我光彩。
「我真不該逃走!我本該揣摩到她那小小花招背後的一片柔情。花兒總是表裡不一!可惜當時我太年輕,還不懂得怎麼去愛她。」
狐狸又告訴小王子,他該再去看看那些盛開著的玫瑰花,就會明白,自己的那朵才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小王子就去看了那些玫瑰,並說了這樣兩段話:
「你們根本不像我那朵玫瑰,你們還什麼都不是呢。誰都沒跟你們處熟過,你們也誰都沒處熟過。
「你們就像狐狸以前一樣。那時候的它,和成千上萬別的狐狸毫無兩樣。可是我現在和它作了朋友,它在這個世界上就是獨一無二的了。」
「你們很美,但你們是空虛的。沒人能為你們去死。當然,我那朵玫瑰在一個過路人眼裡,跟你們也一樣。
「然而對於我來說,單單她這一朵,就比你們全體都重要得多。……我聽她抱怨和自詡,有時也和她默默相對。她是我的玫瑰。」
這個時候的小王子已然意識到,玫瑰支使他為自己做事,正是他們愛情的萌芽,而他為玫瑰所花費的時光,已經使這朵玫瑰與其他的花朵更加不同。
狐狸最後告訴小王子,「只有用心才能看得見。本質的東西,用眼是看不見的。」「對你處熟了的東西,你永遠負有責任。你必須對你的玫瑰負責……」
領悟愛情真諦的幸福,強烈的責任感,以及回不去的痛苦,這些情緒在小王子的內心深處交織著。突然間,他看清了很多東西,但對於改變現狀,似乎又無能為力。
當他了解了「轉瞬即逝」的含義後,感到非常懊悔:「我的花兒是轉瞬即逝的,她只有四根刺可以自衛,可以用來抵禦整個世界!而我卻丟下她孤零零地待在那兒。」
直到生命的最後,小王子都在自責:「我的花兒……我對她負有責任!她是那麼柔弱!她是那麼天真。她只有四根微不足道的刺,用來抵禦整個世界……」
誠如紀德所說,在《小王子》的最後,聖埃克絮佩裡強調的重點是:「自由不能帶來幸福,惟有負起責任,才是獲得幸福的不二法門。」
聖埃克絮佩裡在寫給妻子康蘇羅的信中說:「你知道嗎?玫瑰就是你。或許我永遠不知道怎樣好好照顧你。」
就像小王子離開玫瑰那樣,現實中的聖埃克絮佩裡喜愛冒險犯難,一邊飛行,一邊尋找內心的寧靜和歸宿。在《小王子》出版一年後,聖埃克絮佩裡在執行一次飛行任務時失蹤,一去不回。
聖埃克絮佩裡在《風沙星辰》中寫道:「相愛不是看著彼此,而是兩人一起看著同一個方向。」在這句話中,我們已然分不清,頓悟與悔恨,究竟何者因素更多一些。
湯顯祖於《牡丹亭記題詞》中寫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牡丹亭·驚夢》中最著名的唱詞,雪芹在《石頭記》中也是多番致意。
這樣的愛情讓人盪氣迴腸、痛徹心扉,有時也讓人心生敬畏、望而卻步。但如果真的遇到了,就請珍惜吧!
行文至此,似乎無需再說什麼,卻又感到什麼都沒有說出來。
劉再復先生對於故鄉有著浸入骨髓般的感悟。「故鄉是生命,是讓你棲息生命的生命,是負載著你的思念、你的憂傷、你的歡樂的生命。」
歌德筆下的少年維特,他的故鄉,是一個名叫「綠蒂」的少女。維特到處漂泊,都是在竭盡全力找尋這個情感的家園。
維特最終選擇以近乎殘忍的方式,結束自己的肉體生命,實則是盼望著能夠距離自己精神上的家園更進一步。
黛玉無疑是寶玉心靈上的故鄉。黛玉愁,寶玉也愁,黛玉病,寶玉也病,「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只等你的病好了,我的病才得好呢」。
相對於黛玉在情感上的先知先覺,寶玉是後知後覺的,但在某種意義上,他也是黛玉生命寄託的地方,「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
寶玉和黛玉有著共同的精神家園,那就是靈河岸邊的三生石畔。在那裡,依然存放著他們「木石前盟」的「舊精魂」。
所謂的「金玉良緣」,過客而已,煙雲而已;所謂的人世間,皮囊而已,漂泊而已。這世俗的人間,是他鄉,而不是故鄉,不能「反認他鄉是故鄉」。否則,都不過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甄士隱的《好了歌注》,何其哀痛!
惟其如此,才能解釋,寶黛何以處處表現出,好似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所謂的神仙眷侶,不正是如此嗎!
維特的內心是痛苦的,因為綠蒂並不以他為故鄉,那只是他的單相思。寶黛是幸福的,因為他們在心靈深處互為精神上的家園,他們各自是對方心靈上的生命追求和永恆歸宿。
同樣的,玫瑰花就是小王子的故鄉,是他朝思暮想渴望回去的地方。
小王子之所以選擇離開自己的星球,是因為受不了愛情的煩惱,渴望尋找心靈上的寧靜。
誰曾想,一路走來,越發感到孤獨與落寞。不僅一無所獲,反而急切地盼望著儘早回歸故鄉,回到玫瑰花的身旁。
「如果有個人愛上一朵花兒,好幾百萬好幾百萬顆星星中間,只有一顆上面長著這朵花兒,那他知道望著這許許多多星星,就會感到很幸福。」
「要是你喜歡一朵花兒,而她在一顆星星上,那你夜裡看著天空,就會覺得很美。所有的星星都像開滿了花兒。」
聖埃克絮佩裡也嘗試著把妻子康蘇羅視為自己心靈上的故鄉。
他渴望有一位像母親那樣的守護天使,時時保護、安慰他過於敏感的心靈,讓他重溫兒時依偎在母親懷抱中的安全感與溫柔。他希望康蘇羅能夠填補母親的角色,重塑他幼時在聖莫裡斯城堡的美好世界。
他曾告訴妻子,他最大的遺憾,就是沒有將《小王子》題獻給她。這恐怕是他的違心之言。
他將《小王子》獻給誰了呢?他獻給了他最好的朋友萊翁·維爾特,而且是「獻給還是小男孩時候的萊翁·維爾特」,就是「獻給這個大人曾經是過的當時那個孩子」。
還有比這更昭然若揭的意圖嗎?
孟子有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王小波應該會喜歡這句話。他在《我的精神家園》中寫道:「我時常回到童年,用一片童心來思考問題,很多煩難的問題就變得易解。」這就明指了他的精神家園在何方。
現實生活中,一旦與妻子發生爭吵,情感上得不到滿足,聖埃克絮佩裡就會將自己訴諸於童年。但是,對於一個成人來說,童年是可以說回去就回得去的嗎?
時光荏苒,光陰似箭。人生無法逆轉,無法回到過去,無法回到童年,無法回到故鄉,這就是問題的癥結。
這種對於童年和故鄉無法消解的哀愁,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大概只有蕭紅、林海音一類的人才能體會一二。
「爸爸的花兒落了,我也不再是小孩子。」這是林海音在《城南舊事》最後的無奈慨嘆。
父親的猝然離世,讓她充滿歡聲笑語的童年,一去不復返了。但現實中的林海音,卻因為愛情收穫了人生的另一種幸福。
蕭紅則沒有那麼幸運。
「我寫的並沒有什麼幽美的故事,只因他們充滿我幼年時的記憶,忘卻不了,難以忘卻。就記在這裡了。」每每讀《呼蘭河傳》的結語,總讓人感到無法言說的沉痛。
自疼愛她的祖父去世以後,蕭紅的人生之路更為艱難曲折。她再也沒有回過她的故鄉。可以說,對童年的美好回憶,成為她揮之不去的創作母題。
就像戰爭與和平終將永遠伴隨人類一樣,童年與愛情,也必將成為人類靈魂深處永恆的故鄉與精神家園。
【附記】
此文主題藏於心中已有數年,並不需要搜集什麼資料,但在「讀紅小札」文件夾中,只是存了帶有這麼一個標題的文檔,裡頭並沒有實質性內容。期間多次嘗試寫作,均無果而終,殊令人悵惘。
2017年5月間,決意動筆,實際寫於13日至15日,16日基本定稿。此後,亦考慮選擇適當平臺發表,編輯以為內容尚可,但字數過多,希望能作些刪減。微信文章大多如此,焉有萬字長文,婆婆媽媽、囉裡囉嗦,談此兒女之事?但,刪減實有損整體觀感,加之我意,此篇乃借他人故事,澆自己心中塊壘,敝帚自珍,自娛自樂,不足為外人道也,遂作罷。
延至10月中旬的周末,連續加班兩天。往往是,材料寫好已到晚上,等待領導審閱的間隙,百無聊賴之際,想起此文。本意只是重讀,權當加班中間頭腦休息之方法,這在我已然成了工作讀書的習慣。在閱讀的過程中亦略作修改,成現在這般模樣,字數不僅沒有減少,反有所增加,是更無發表之日了。一笑。
魯迅先生說,文章寫好後,不要急於拿出來,擱它幾天,再復來看,刪去若干,改換幾字。文章不厭百回改,信然。謹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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