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五年,白居易四十九歲了,在重慶忠州代理刺史的日子裡,白居易過得沒有多高興,原因很簡單,因為長在江南的白居易聽不大懂四川話,他自己說「「安可施政教?尚不通語言。」,意思是說,咱這連語言溝通都不順暢,怎麼幹事呢?估計這是他自己給自己找的理由和藉口,身為文學天才和詩律大家,幾句川普應該是難不住他的,主要是當時重慶的生活條件比較艱苦,白居易有些不習慣,他說「畬田澀米不耕鋤,旱地荒園少菜蔬」「衣縫紕纇黃絲絹,飯下腥鹹白小魚。」,看看吃不慣當地的糙米,日常的飯菜又缺少蔬菜,只能就著簡單烹飪的又腥又鹹的小魚吃米飯了,穿的都是殘次品的黃絲絹做的衣服了。
其實在那個剛從戰亂中恢復過來的中唐時期,能夠吃上米飯鹹魚,穿上絲絹衣服,怎麼看也不算苦日子了,但是作為江南文士,又常年詩酒度日的白居易而言,這樣的日子的確是有點苦澀的,好在他的苦日子沒過多久,到了這年的夏天,唐憲宗又將白居易召回長安了。
要說起他被召回長安的原因,其實和他日常的為人是很有關係的,雖然白居易本人這時候仕途多舛,沒當太大的官,可他年輕做官時混的人緣不錯啊,再加上他時長安網紅詩人,當年他的同僚、朋友、弟子很多都和他一起喝過酒,白居易雖然是個炮仗嘴但是他私底下是個不錯的人,夠仗義,出手也算大方,所以朋友算是不少,雖然也出了類似王涯這種混帳,但更多的還是一些知心朋友,比如這時候身居宰相位置的幾位大佬,裴度、令狐楚、崔群、蕭俛、段文昌。
裴度,就是那個被當街刺殺受重傷的,白居易頭一個上疏要求嚴懲兇手,這份恩情人家也一直記在心上呢;崔群,是白居易的老上司,他從江州司馬調任忠州刺史就是崔群舉薦的;蕭俛,那和白居易算是同年進士啊,擱現在就是老同學了,而且當年白居易可是「十七人中最少年」啊,妥妥的小師弟啊;令狐楚,也是大唐文壇的大家,駢文冠絕當朝,而且這個老頭為人也是很不錯的,提攜後生,當年也曾提攜過白居易,後來在白居易調任蘇州刺史的路上兩人還一起玩了五天;朝中朋友多,最關鍵是白居易侍奉的那個太子李恆登位了,酷愛詩文的唐穆宗一直也沒有忘記那個寫出了《長恨歌》《琵琶行》的長安網紅,所以在諸多助力之下,白居易被召回長安,能回長安肯定比窩在忠州強啊,白居易收拾行李離開了沒有好吃的和漂亮衣服的忠州,回到了心心念念的長安!
唐穆宗對白居易是比較崇拜的,他把白居易當成本朝的司馬相如,給了白居易個尚書司門員外郎過渡,司門員外郎顧名思義,主要是管理門禁關卡出入登記、以及失物招領等事情的,基本上就是門衛的活,當然白居易詩員外郎是司門司的副職,肯定不會讓他去看門的,所以日子過得也是比較悠閒的,幹了半年,快到春節了,皇上發紅包了,升任主客郎中,知制誥,主客郎中是尚書省禮部下的主客司的主官,主要的事務就是安排諸藩朝覲事宜,也就是和分封各地的藩王打交道,知制誥主要就是起草詔令了,參贊機樞妥妥的跑不了啊。
到了第二年的四月,唐穆宗又讓白居易擔任進士重考的考官,對當年進士及第的十四個上榜進士進行重考,這十四個進士為啥要重考呢?是因為有人說他們這一場考試舞弊了!查無實據之下怎麼辦呢?那就再考一遍嗎,學識這玩意做不得假啊,肚子裡有沒有貨,再考一遍就知道了,為啥讓白居易主持考試呢?一個是白居易的學問到位,皇帝信任,再一個就是這場考試糾紛雙方都信任白居易,這就要說人家白居易人緣是真的好了。
這十四個進士中有李宗閔的女婿、楊汝士的弟弟,而當時的翰林學士李德裕、元稹和李宗閔關係不太好,而且他們也清楚李宗閔的女婿有多少墨水,所以直接上疏了,唐穆宗一看這剛登基底下的大臣就開始鬥開了,得,找人重試這些高中的進士,看看到底有多少水分吧,於是白居易和王起就作為主考官對這十個人重新考試,最後的結果也很尷尬,十四個高中的進士只有四個通過了複試……額,這樂子大了,唐穆宗很生氣,就把涉案的錢徽、李宗閔、楊汝士貶官外地,從這時候起,李德裕和李宗閔兩個人就結下了深仇,開始了持續時間長達四十年的牛李黨爭……
朝堂的氣氛很不好,處理事情都不按原則來,只問是不是我們這一幫的,結黨營私、山頭林立、互相傾軋,亂糟糟的你方唱罷我登場,搞得朝堂烏煙瘴氣的,白居易很鬱悶,能不能好好的玩耍了?!
主持完了重試之後,唐穆宗授予白居易朝散大夫,可以換身衣裳了,從藍色官袍換了一身大紅袍,漂亮不少,之後沒多久又授予了更高的勳位,上柱國!恩蔭妻子,他夫人楊氏授爵弘農縣君。到這個時候基本就是讀書人夢中那個光輝時刻了,光宗耀祖、妻子俱榮了。但白居易並沒有很高興,當然一方面是不實惠,沒漲太多工資,另一方面是對這個烏煙瘴氣的朝堂真的是厭倦了。
但人生有的時候就是挺無奈的,本來有點厭倦朝堂了,可是錦繡前途似乎追著他來了,當年的十月,白居易轉中書舍人,不到兩年的時間內從從六品的司門員外郎升遷到正五品上的中書舍人,連升了七級,不可謂不得聖眷啊,到了年底又讓他主持制策考試,白居易沒有很高興,當然也不會不高興,畢竟自己的知交好友陸續都得到了重用,元稹當了工部侍郎、劉禹錫當了夔州刺史。韓愈也當了兵部侍郎,大家都有美好的前途,白居易很欣慰。
但心底裡有著黎民百姓的白居易在這個看起來特別熱鬧的朝堂看不到未來,由於唐穆宗耽於玩樂,依靠宦官擁立的他將朝政也都放手給了底下的宦官,宦官專權,頻繁易相,文武官吏更是有買賣之嫌,所用非人的朝堂,亂政頻出,天下生亂。剛剛平息沒多久的河朔三鎮又亂了……
這一年的年底,唐軍討伐叛軍王廷湊的十萬大軍沒什麼進展,十萬大軍,人吃馬嚼的得耗費多少銀錢啊,白居易面對四起的流民於心不安,於是在長慶二年的春節起草了一個作戰方案《論行營狀》,主張減少作戰規模,以招安為主,減少耗費,正月初五,年還沒過完白居易就上疏了……年沒過痛快的唐穆宗哪理他這茬啊,直接留中不發,束之高閣了……
沒過多久,徵討軍敗,主將魏博節度使田布自殺了,要知道幾個月前可是白居易去給田布宣旨加官的,當時田布還送五百匹絹給白居易,白居易沒要呢……
想想田布,想想奏章,再想想朝堂中的那些朋友們為了爭權奪利互相傾軋的場景,白居易心涼了,後來因為良心使然,又上了幾次奏疏給就朝局國事詳陳對策,可惜,一心遊獵宴會、詩酒佳人的唐穆宗根本就沒理他……
在這種局面下,白居易明哲保身,認為在這種亂局之中待在長安沒有半點好處,不光使不上力還容易卷進黨爭漩渦,所以不如找個地方自己逍遙快活去,於是在地圖上找了又找,要找一個遠離朝局經濟發達,糧米不愁的富庶之地當官啊,找了半天,杭州是個不錯的地方啊,於是上書自請外放,七月十四日,唐穆宗準奏,你玩去吧!
於是如釋重負的白居易就開開心心的經過襄陽沿漢江直下漢口,在長江上順流而下的一個傍晚,天氣很不錯,殘陽如血,江面倒映著滿天的霞光甚是好看,美景當前,白居易不禁詩興大發,一首《暮江吟》就此問世:
一道殘陽鋪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
快要落山的夕陽將霞光柔和的鋪在江面之上,由於山巒的遮擋,秋日的江面上鋪就了一半的霞光,霞光所在,紅豔豔的甚是喜人,霞光不到之處,半江秋水碧瑩瑩的也很可愛,隨著夕陽的落下,九月初三新月初升,如弓的月牙照耀著草木之上的露珠,宛如一粒粒珍珠一般熠熠生光。
有人說這首小詩是難得的白居易純粹寫景的小品,如此美景也許正切合了當時詩人的心境,輕鬆愉悅之下的釋放心情之作,但小編卻覺得這首詩有一定的政治隱喻,當時的大唐朝堂在白居易眼中其實正如一輪將盡的落日,看起來似乎餘威猶在,皇帝的影響力仍如霞光一般輝煌燦爛,但在低處的水面上,其實早就涇渭分明,不可調和了,九月已經是深秋時節,秋季本就是萬物凋零的季節,在颯颯秋風中,本是新升的彎月不如眉卻似弓,一方面當然是形似,但另一方面卻也是對戰亂將至的一種預言了。
至於露珠,有人會較真的說,剛入夜哪裡來的露珠?不科學啊,但我更相信這是白居易的一種隱喻,白居易此時已經涉獵佛教禪理,譬如朝露、如露亦如電等等禪理機鋒他自是信手拈來,而他講「露似真珠」意思可能在於對真假的混淆,本來如夢幻泡影的露滴是短暫存在的景象,卻被當成真正的明珠,似乎是諷喻當朝的朝局,小人當道,正統不存吧,而本是如眉、如鉤的新月,白居易卻將之視為弓箭,其實是比較煞風景的。
事情正如白居易所料,一年多以後,長慶四年的正月,唐穆宗和他父親一樣也服食金丹暴卒了!兒戲一般的權力更迭,不知道李世民會作何感想,但後宮的宦官們心裡在想的肯定是那個主子更聽話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