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你這輩子沒人要你才叫未婚妻的臉,是因為周迅永遠是抱有期待的,期待明天,仿佛明天對她全無惡意。」
「一個小姑娘扒在門縫那兒」,黃磊笑著回憶,「她手不好看,冬天嘛,凍得通紅,我說你手長得跟胡蘿蔔一樣,她就在那兒笑。我經常逗她笑,她怕長眼袋,就摁著眼睛笑。那水靈。」黃磊從片場趕來,帶著戲妝,頭髮亂糟糟的,說起話來鏗鏗鏘鏘,有點憤世嫉俗。
當他提到周迅的時候,表情一下子就柔軟了。
1999年12月31日,《人間四月天》拍完,他和周迅去臺灣一個偏遠的小鎮宣傳,那時人也沒什麼名氣,戲也還沒火。夜裡回程臺北的路上,倆人包一輛小麵包車,車開啊開,周迅困得不得了,突然車裡的廣播響起。黃磊記得很清楚,廣播說的是,你們知不知道跨越千禧年的時候你跟誰在一起,你將和他一生糾纏不清。
「這時開始倒計時,我才意識到跨年了,八、七、六、五……我就看著她,她就衝著我笑,她說咱倆糾纏不清,我說不會吧,咱倆,二、一,我們倆手拉著手,跨了一個千年。我說新年快樂,她說磊哥新年快樂。」
從臺灣回來,兩個人沒有往來,10個月後,他們雙雙接到了《橘子紅了》的劇本。黃磊忽然發現原來糾纏不清是在《橘子紅了》裡面,而那個半年的糾纏不清像一輩子那麼長。
《橘子紅了》最後一場戲,倆人訣別,戲裡周迅懷著黃磊的孩子,他們那天來得很早,面對面坐著,還沒拍,周迅就哭,黃磊也掉眼淚。那場戲拍完黃磊覺得很累,心臟不舒服,他跟周迅說自己去影棚門口抽根煙,周迅跟出來,也抽菸。就在那個門邊上,黃磊說,「她站在我旁邊,忽然我覺得像過完一輩子,兩個人站那兒像過完了一輩子。」
那之後,黃磊只見過周迅很少幾面,在明星雲集的活動現場。他說周迅總是明星當中王冠上的最璀璨的一顆小珠子。「她一看見我,就喊磊哥磊哥,跑到我這邊,有時坐我腿上,有時坐沙發座兒上,坐我旁邊。」
黃磊有些高興,又有些悵悵的,他說起自己喜歡在片場看書,周迅很崇拜,常常找他聊天,還給他起了個外號叫「半月談」,半個月長談一次。「但是後來這半月談,半年也不談,現在快半生都過完了。」
1999年,高曉松找到周迅的經紀人,說,錢只有您要的十分之一,但我只要她35天。當時是夏天快過完秋天還沒來。高曉松說,35天就是夏天到秋天,一片樹葉子從樹上落下來的時間。我們不做什麼,這35天也會過去,葉子從樹枝上離開,掉落到地裡。我們拍這個戲,一起用這35天,葉子怎麼落下我們把它記錄下來了,不然的話,葉子也落了,但是這段生命狀態沒有留下記錄。
就這樣,周迅出演了電影《那時花開》。
黃磊的瞬間,高曉松的瞬間,周迅全忘了。「金魚的記憶只有7秒,是吧?我是大金魚。」周迅對《人物》記者說。
《人物》記者在廈門、福州片場待的5天裡,周迅當眾哭了兩回。一回拍洪水肆虐,周迅要在暴雨中沒入齊胸深的冷水裡掙扎,每次下水前,她喝一口金門高粱酒。那場戲拍了一條又一條。凌晨時分,每個人都又冷又困地熬著,周迅大聲喊岸上的男友、經紀人、朋友、記者和工作人員都過去,一定要讓所有人把手疊在一起,不許松。她眼睛一閃一閃,哆裡哆嗦地說,「做任何事,我們在一起」,說完眉毛一蹙,滾下兩行熱淚。
還有一回,幾個老朋友來片場看她,得知周迅的美籍華裔男友Archie聽不懂中文,不管會不會,每個人都搭配著手勢比劃努力地講英語。周迅坐在一旁怔怔看著,突然說,「為什麼那麼開心」,又哭了。
周迅一到公共場合露面,身邊小十號人就惶惶不安。2008年,拍電影《女人不壞》間隙,周迅去王若琳的彈唱會現場玩,樂評人戴方記得,大伙兒在後臺喝酒聊天,她接到周迅當時的經紀人黃烽的電話,說小周沒接電話,你一定要提醒她,今天記者特多,注意一下形象,別叼著煙之類的就出來了。戴方如實轉告,周迅也記住了不能叼煙,但是轉眼就拿著一個酒瓶子出去了。旁邊一個女明星則先把酒倒進紙杯裡,很自然地端出去,看不出來喝的是什麼。第二天,周迅就和酒瓶子一起上了報,黃烽問她,「小周啊,怎麼回事?」周迅答,「你沒說不能拿酒瓶子!」
和劇組相比,錄唱片的團隊小太多了:總共4人,周迅玩兒心一起,剩下仨全被帶跑,最後4個人錄10首歌抻了一年半——相當於周迅拍50集電視劇《紅高粱》和3部電影的時間的總和。
2002年第一次見製作人、「火星電臺」樂隊的曾宇和黃少峰時,周迅抱著兩瓶香檳就來了。「10年前我跟陌生人見面,害羞得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想,怎麼辦,我先揣(喝)兩瓶香檳吧,喝了酒話比較容易往外說。一見面,我們喝!然後過程就變得比較輕鬆,我們仨就成了非常好的朋友,我跟黃少峰就結拜。」
那段歲月周迅一說起來就兩眼放光,「錄音棚在一個湖邊上,今天錄不出來,ok,大家歇會兒,聊天,溜達,然後還到鄉下去放風箏。在棚裡就做遊戲,演戲嘛,燈一關,我演特別多錢的製作人,所有人都要來討好我。我們瘋的時候,曾宇就在那兒,哎,差不多錄兩句吧。」
樂評人戴方那會兒跟他們混在一起,她說唱片公司老闆宋柯曾帶著這個小組織見過李宗盛,看李宗盛能不能幫著做幾首歌。剛開始一切很好,李宗盛帶他們到自己棚裡、到家裡聊音樂,漸漸地,「大哥也扛不住了」,因為這女孩「太暈了,太另類了」。
錄到一半,周迅和李亞鵬戀愛,撂下挑子跑到海南幫男友拍電影《海灘》去了,小組只好跟著搬家到海南。周迅天天片場、酒店兩點一線。沒錄音棚,大家找四五個床墊往酒店房間牆上一堆,沒防風拍,街上買絲襪包在羽毛球拍上。周迅模仿錄音師李軍在小攤上挑絲襪的樣子,樂不可支,「這兒拉拉那兒拉拉,就像色老頭!」
一年半後,這張在他們看來曠日持久乃至遙遙無期的唱片居然做完了。最初,專輯中的主打歌《看海》4個人都看不上,「流行歌,俗!」周迅態度十分堅決,「唱看海鷗,我不唱,精神潔癖嘛,不唱不唱。」宋柯迫使他們就範。幾個月後,《看海》真的紅了,黃少峰在電視上看周迅參加《同一首歌》,現場火爆,「她唱著唱著,『好聽是不是?』然後全場就喊,『好聽!』」
4月26日,電影《我的早更女友》殺青,從進福州機場大廳到落地北京、取行李、出航站樓,摩肩接踵的人群裡,周迅一路牽著男友Archie的手。《人物》記者問,戀情尚未公開不擔心被拍到嗎,周迅困惑地說,「你跟這個人在一起,你不是對他全部認真的話,那跟他在一起幹嗎?對他全部認真的話,拍到就拍到啊。」
「有些時候很奇怪,我和他(經紀人陳輝虹)明明是朋友,被很多人說成我跟他是一對的,然後明明我跟我男朋友手牽手,也沒人拍。」周迅無奈地眨眨眼睛。5月8日,周迅索性在微博上貼出了兩人的合影和Archie的百度百科,「請大家多多關照」。
拍雨戲的日子,Archie總會拿一條乾爽的大浴巾等在攝像機後面,一聽到「cut」就快步上前把周迅像裹小貓一樣包起來,周迅也會很配合地蹭一蹭,甩甩髮梢的水珠。「才華還是比較在情感之外的東西,你再有才,再有錢,再怎麼樣,兩個人不是一個路子的,就不是一個路子的。」
「什麼叫不是一個路子的?」
「就是你們兩個不能互相安慰。」
編劇史航說,周迅讓他想起一篇名叫《塞萬提斯的未婚妻》的故事。故事裡的小姐想嫁給《唐吉訶德》的作者塞萬提斯,但塞萬提斯已經去世100年了,她要的愛情多麼不切實際,她又如此高調,在小城裡成為笑柄。但慢慢地她不是個玩笑了,因為她已經30歲了,慢慢地她又35歲了,一點一點老了。
每天黃昏的時候,小姐出來散步,只有一個老女僕陪她。夜深了該回去時,老女僕的責任就是跟小姐說一句話,她會說,「回去吧小姐,不要擔心還有明天,因為你有一張未婚妻的臉。」
史航說,周迅也給人這種感覺,就是小姐,你有一張未婚妻的臉。「不是說你這輩子沒人要你才叫未婚妻的臉,是因為周迅永遠是抱有期待的,期待明天,仿佛明天對她全無惡意。」
有一次高曉松和周迅在一家叫搏擊俱樂部的酒吧喝酒喝到天明,聊早年在那些真正好的角色裡怎樣過癮,聊到後面,高曉松告訴不開心的周迅,「每當你不滿足的時候,你就把銀行裡的錢全取出來,從地板堆到天花板,你就看著,就平衡一點了。」
這不能怪周迅,高曉松覺得,是整個電影環境,那一撥人,慢慢地過去了。哪樣的一撥人呢?一幫年輕人撲上去,大家一起燃燒,「每個人都把自己當煙花放,當二踢腳放」。
他談起電影《那時花開》周迅死在夏雨懷裡那場戲,戲完了,現場鴉雀無聲,劇組所有人都是年輕人,演員、導演、燈光場務都二十幾歲,一兩分鐘那麼長的時間裡,所有人都不動,就默默看著他倆。大家愛這個。很久後才爆發出熱烈掌聲。高曉松說,那個時刻才是對每個在現場的人投身這個行業的真正的犒賞。
10多年過去了,那樣的時刻他再也沒有見過。電影市場好了,周迅身價也越來越高,電影片酬高達600萬,她卻永遠面臨矛盾,因為能付得起這個身價的只有商業片了。高曉松說,「她努力過,不要什麼錢,找有生命感的故事,有時找不著,有時也有,可在大環境下,那種電影也沒拍好,或者拍好了迅速被淹沒掉,早年觀眾會欣賞藝術感,會為那種電影讚美和謳歌,現在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