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4日3時28分,我國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作家,曾獲上海第七屆文學藝術獎終身成就獎的黃宗英在滬逝世,享年95歲。
相關連結:痛別!黃宗英今晨逝世,這些美麗的影像我們都記得……
2013年,東方網曾授權發布「口述上海」系列叢書中的精彩稿件,該叢書由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現代上海研究中心編纂,其中有一篇黃宗英口述文章——《黃宗英:「角色的種子」》。今天,小紅再次分享這篇文章,以此緬懷黃宗英老師。
△ 黃宗英(右)在電影《家》中飾演梅表姐
原標題為:黃宗英:「角色的種子」
口述:黃宗英
採訪:陸其國 王嵐
時間:2008年7月12日
地點:上海華東醫院
【口述前記】
黃宗英,生於1925年。原籍浙江,生於北京。
1941年起,先後在上海國華劇社、北平南北劇社任演員,參加進步話劇演出並主演喜劇《甜姐兒》等。建國後,任上海電影製片廠演員,拍攝《家》、《聶耳》、《為孩子們祝福》、《花轎淚》等影片,並創作電影劇本《平凡的事業》、《你追我趕》(與他人合坐)、《六十代第一春》等。憑在《烏鴉與麻雀》中飾演的餘小瑛一角,在1957年文化部1949~1955年優秀影片評獎中獲個人一等獎。曾被評為全國「三八紅旗手」,是中國作協第四屆理事、中國影協理事、名譽理事、國際筆會會員、全國文聯青年委員會委員。
【口述記錄】
宗英老師,我們到醫院來採訪您,打擾您了。
我身體不太好,話說多了累,時間不長不要緊。
我們就少佔您一些時間吧。您能對我們說一下對自己的定位嗎?
「角色的種子」這就是我對自己的定位,那就是普通。
1992年初春您曾寫過:當人生中遇到悲苦、挫折、危難時,我思忖:直面人生的苦難是藝術家可遇不可求的「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吃得飽飽的」可以強化認識社會的廣度、深度和力度。而人生中喜悅、愛情、友誼、親情是藝術的營養缽。這話是您對人生的清醒洞察,也是對您的從藝之路的深刻憬悟。
謝謝你們對我的理解。
您經歷過那麼多雨雪冰霜,風狂雷暴,我們很想聽您講講您的人生經歷。但您身體這樣虛弱,我們又不忍心……
那我就簡單的講一講吧。
我於1925年7月13日出生在北京,祖籍是浙江瑞安,1932年隨父移家青島,在那裡讀過小學。1934年,父親去世後,便隨母親去天津投親,上學,並就讀南開中學。1941年初秋,接到我大哥黃宗江的來信後,我聽從他的召喚來到上海。從此,先後在上海職業劇團、同華劇社、北平南北劇社擔任演員,並因主演喜劇《甜姐兒》而開始知名。
您是哪一年開始成為電影演員的?
1974年。
您從影后,曾先後主演過《追》、《幸福狂想曲》、《麗人行》等影片,您參與拍攝的影片《烏鴉與麻雀》曾在1957年於文化部1949—1955年優秀影片評獎中榮獲一等獎。
是的。建國以後,我就任上海電影製片廠演員。那是1949年5月,同中央電影領導部門派出的鐘敬之等,會同夏衍、於伶隨軍進入上海,在上海軍管會領導下,對留在上海的黨員電影工作者徐韜等,接管了國民黨在上海的中央電影企業公司總管理處及攝影場、中國電影製片廠、上海實驗電影工場等機構。
接管任務完成以後呢?
之後由夏衍負責,立即著手進行上海電影製片廠的籌建工作。原在上海的進步電影工作者首先加入了工作。以後又配備了一些幹部。1949年11月,上海電影製片廠成立,由於伶任廠長,鍾敬之任副廠長,陳白塵任藝術委員會主任,我和阿丹也成為了上影廠演員。
進廠後又拍了哪些電影?
我在影片《為了孩子們祝福》、《家》等片中出演角色。
您在影片《家》中塑造的梅表姐這一形象太出色了,幾乎成了銀幕經典形象。
觀眾認可我演的角色,那是我最大的安慰。我在拍那部電影前,曾反覆閱讀原著,揣摩角色的心理。加之我對巴老筆下的梅表姐身處的時代,有一定的認識,這些都給我成功塑造梅表姐帶來了很大幫助。
您在《家》中扮演的梅表姐讓人難忘,這是否和您出身舊式大家庭有關?
不是絕對因素,但也不排斥有一定的影響。當然,最實在的原因,是巴老小說中梅表姐寫得好是最大原因。這給我的銀幕塑造創造了良好的基礎。
△ 黃宗英(右)與徐鳳祥
進入1960年代,您開始把自己作為一顆「角色的種子」的重心,開始移向文學創作這塊土地的吧?
差不多就是這時候我開始了文學創作。首先我深入農村生活,寫報告文學。
解放後不久,您由演員變成了作家,是由於非常愛好寫作,還是有其他原因?
我不是想當作家而成為作家的。我只是有感而寫。作家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在生活的激流中,經受著火與冰的淬鍊。和人民一起,切身感受到社會的暖與冷、歡樂與痛苦、幸福與苦難、光明與黑暗、美與醜……,這樣才可能換來色濃墨飽的一支筆。那些偉大的作家,他們的作品能夠打動讀者,大都是在他們所生活的那個領域裡,有了大量的切身的感覺材料,作用於他們的思維器官,駕馭著他們手中的筆,憑藉一定的寫作技巧,才寫出作品來。1978年以後,我就是這樣陸續寫了《大雁情》、《橘》、《美麗的眼睛》、《小木屋》等作品。
這些作品都獲得了國家級大獎。
這些作品先後榮獲全國優秀報告文學獎。
您還將報告文學《小木屋》改編,並作為主持人攝製成電視片。
是的。
您還出版了散文集《星》、《黃宗英報告文學選》等著作。
我只是個業餘作家,寫得不多。
能否由您口述,請人代筆?
我不會,也不習慣自己口述,請別人記。記錄別人口述,那可是我的本職工作。
您今天虛弱的身體,是否和您以前多次上高原有關?
有關。
您曾三去西藏,最後一次去您已69歲了,為什麼念念不忘高原?
那是1994年,為支持生態學家徐鳳翔,使其不致因經費短缺而中斷15年來對藏東南高原植被的考察,我再次進藏。作家好比一臺電子計算機,能算出什麼結果來,要看存進了怎樣的信息。其敏銳度、其反映的深度和廣度,不僅在於生活給他或她什麼題材,更在於他或她長期儲存了什麼,想尋找什麼。我的再次進藏,在我而言,就是我想尋找的內容。蘸著生命的水泉,我寫作,水泉的源頭在哪裡,我說不準確。我只知道,哪裡有水,哪裡的人民才能活。當然,哪裡有人民,哪裡就有流水唱歌。
在電視紀錄片《森林女神》、《魂系高原》的拍攝中,您可以說把自己「豁」出去了!
說實話,對於高原反應後遺症,最初我並未引起應有的重視,不過那次進藏之前,我是有預防的,我只是覺得我是因為年紀太大才得這個病,如果當時不坐飛機而改走川藏公路可能會好一些,因為那樣會有一個漸漸適應的過程,不像坐飛機,從海拔100多米的北京,一下子直接進入到了3700米的海拔,接著又進入5000多米以上的高海拔,落差太大了。開始鼻子流血,接著手上皮膚變了顏色,由蔚藍而變成寶藍、翠藍,直到藍得像深陰丹士林布,最後,我忽然感到眼睛以下的臉部沒了知覺,好象昏過去了吧。等我醒來,我還奇怪,眼前的攝影師為什麼哭?女記者為什麼哭?後來我才終於知道,我居然昏迷了兩天!但儘管這樣,我也不會打退堂鼓。前後都有高峰,往前走也不過五千多,往後退也是五千多,當然要往前走。
可高原反應太可怕了。
高原反應並不可怕,一個人為做一件值得做的事去受苦找累,是特幸福的。
△ 1947年《幸福狂想曲》劇照
您身上的這種精神,使我們想到了曾經和您相濡以沫的愛人,我國傑出的電影表演藝術家趙丹。中國只有一個趙丹,我們想聽您說說趙丹,沒有誰能夠比您更了解趙丹,更能將趙丹說到位的人了。趙丹這位在中國電影史上傑出的表演藝術家,走得實在太早了。
趙丹只活了65歲。
粉碎「四人幫」後,趙丹一部電影都沒演,就離開了熱愛他的觀眾,這實在太遺憾了。
趙丹很想演周總理,很想演魯迅,形象都做好了,而且真的形神兼備。但是結果卻沒能如願。1978年秋,在北京電影製片廠,趙丹試演周恩來總理成功,卻在某一深夜突然得到通知被撤換。我想,他體內的癌細胞就在彼時彼刻分裂的。他受到了太多的刺激和打擊。
您曾經特地為趙丹寫了電影劇本《聞一多》。
可是還是沒能讓趙丹演。《一盤沒有下完的棋》還是不讓他演。
我和阿丹一樣,我們都珍惜生命,因為我們知道還有多少未圓的夢。我們都追求為而藝術獻身,而不是為其他。當人生遇到悲苦、挫折、危難時,我思忖,直面人生的苦難是藝術家可遇而不可求的「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吃得飽飽的」可以強化認識社會的廣度、深度和力度。而人生中喜悅、愛情、友誼、親情是藝術的營養體。所幸這些阿丹都體驗到了。
不過想演的角色沒讓演,趙丹肯定不好受。
我同樣不好受。我曾提起過,1979年趙丹應邀為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講課。他不可能講也無法回答自己為什麼不演戲了。他離世後,我出現在海內外記者面前,都無一例外要求我回答,「四人幫」粉碎後,趙丹為什麼不演戲?我能說什麼呢?也許我只得說,遺憾,是藝術中最富於魅力的。趙丹竟然留下如此深沉的遺憾。
阿丹已經完全將自己融入了電影表演事業,不公平的人生,已經無端地剝奪了他寶貴的光陰。阿丹被「四人幫」在獄中關押了5年3個月,他堅持著活了下來,不就是等待著重上銀幕這一天嗎!
中國已經產生,並且還會產生十分出色的藝術家,舉世無雙的藝術家,遠遠超過趙丹的藝術家,但中國不可能再產生趙丹,趙丹只有一個!
「趙丹只有一個!」——這句擲地有聲的話,蘊藏著你們兩位藝術家伉儷情深、心心相印,能請您簡單講講和趙丹相識相知相愛的故事嗎?
這都緣於我和他對藝術的穎悟和追求。他們相識於1947年,當時我才22歲,趙丹32歲。但他已經是電影明星了。他是和導演陳鯉庭在朋友寫字桌玻璃板下看到一張我的照片,當時他們正為電影《幸福狂想曲》找演員,他們指著說,他們要找的就是我這雙眼睛。
聽說他們立刻就調來了您演的處女作電影《追》,看後便將您「追」到了上海。
是的。隨後我便和阿丹在《幸福狂想曲》中飾演一對銀幕情侶。影片停機進行掃尾工作,我們將分手時,阿丹突然孩子似地對我說,「我不能離開你。我們不可能分開了,你應該是我的妻子!」於是,《幸福狂想曲》變成了「幸福進行曲」,我變成了他的妻子。我既然鍾情於他永遠天真的正義感和勇氣,也就無悔於跟著他大起大落、久經折騰了。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三十載身為趙丹妻,敲打得我也就不僅僅是陪鬥的了……我與趙丹自1948年1月1日結合在一起,沒刊登結婚啟事,沒辦喜酒;年輕時連照張合影也嫌俗氣。我們絕對不是模範夫妻,是接連不斷的大苦大難把我們冶煉、淬鑄成天地佳偶。
宗英老師,你覺得自己一生中最難演出的角色是哪個?
難為趙丹妻,一生一世撂不下挑子。
繼《幸福狂想曲》以後,您還拍攝了哪些電影?
又拍攝了電影《雞鳴早看天》、《街頭巷尾》、《麗人行》。自從走近阿丹,舞臺與攝影棚佔去了我大部分時間,家裡還有小孩要我照顧。
上海解放前夕,曾由趙丹、陳白塵等人集體討論,陳白塵執筆創作了電影《烏鴉與麻雀》,以迎接上海解放。趙丹在該片中飾演攤販「小廣播」,您飾演一個小官僚的姘婦。
上海解放後的1950年1月,《烏鴉與麻雀》在全國各大城市公映,得到了廣大觀眾的歡迎。1955年,這部影片參加了解放後在北京舉行的優秀影片評選。最初被評為二等獎,沒想到周總理提出疑問:為什麼《烏鴉與麻雀》不能獲得一等獎呢?為什麼不看到國統區的電影工作者是在什麼條件下工作的呢?他們在反動派白色恐怖的高壓下,拍攝出了揭露蔣家王朝末日的影片,我們認為是應該授予一等獎的。後來,大會決定電影《烏鴉與麻雀》改獲一等獎。
您和趙丹一起拍戲、創作,創造了屬於你們自己的歡樂和輝煌。後來您的人生角色,更多地已轉移到作家的定位上,對家庭會有所影響的吧?
我主要寫報告文學,而寫報告文學的前提是,必須深入生活採訪,那些年,我寫報告文學,常常外出採訪。孩子們說,你一走,爸爸就發脾氣。我回家了,趙丹有意不理睬我,但也不說我什麼。阿丹像個頑童,他從小喜歡玩魔術、演戲,還喜歡京戲。在家裡,他和孩子們一起鬧啊,唱啊,瘋啊,在藝術面前,永遠保持一顆難得的童心,那段日子是我們家最快樂的時候。
您的藝術生命旅程充滿坎坷,歲月帶給了您許多酸楚與磨難。
我真想把那部分經歷永遠抹去,像洗一盤磁帶一樣抹去,但它們總是自動地重複播放。然而不管怎麼樣,我還是要發出我的吶喊:用生命的秋天,去擁抱藝術的春天!
解放以後,您在電影事業上有沒有豐收期?
1958年到1960年大躍進時期,好多演員都去拍記錄片,那段時間共拍了41部所謂的藝術記錄片[1],其中就有我1959年執筆的9本《上海英雄交響曲》,導演是湯曉丹、桑弧、蔣君超等,影片表現了上海工業戰線的意氣奮發和取得的偉大成果。不知道這算不算我的「豐收期」。
應該算吧。對了,剛才我們偶然聽護士小姐說,昨天您剛過了82歲生日。我們祝您身體早日康復,延年益壽。
謝謝。
注釋:
[1]「在文藝工作方面我有過一個錯誤,就是提倡大拍藝術性紀錄片。藝術性紀錄片是可以拍的,但提倡太過也不行。我們提出1958年拍80部,結果下面就搞出105部,其中就有粗製濫造、浪費勞動力、佔用材料的,當然也有拍得好的」。——1961年6月周總理在《文藝工作者座談會和故事片創作會議上的講話》
摘自《口述上海——電影往事》,中共上海市委黨史研究室 上海市現代上海研究中心編著
編輯:喬一萌、衛宜斐、安通
審稿:袁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