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沙,像港片《古惑仔》裡面,守著自己的地盤,收保護費,爭強鬥狠,囂張跋扈的黑道年代已成為過去。
當年長沙那些叱吒風雲,「名動江湖」,「風光一時」的年輕「大哥」,除了被關在牢裡的,現在走在街巷中的,不過一個個普通的、甚至相當落魄的中年人,早已無人認得。
我們去採訪的那天,與長沙老派黑道有著千絲萬縷關係的吳金貴在一口接一口白酒中,說了一句又一句長沙「沒有大哥已經很多年」。
他不知道,長沙不是沒有「大哥」,而是「大哥」的樣子也已經跟隨著時代,變得不願輕易讓人認出。
我們曾試圖讓一位一線民警描述現在長沙黑道老大的模樣,他想了很久,用一句「一般衣著乾淨,大隱於市難得看出」回答。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長沙有一批叱吒風雲的黑道頭目,關於他們,在民間有很多個版本的「長沙十大黑幫頭目」、「長沙四大『草』」等等。這些人有個共同的外號,叫「名聲哥哥」。那個年代,在道上混的都靠名聲打天下,「報個名字都有人害怕」。
當時,更多是靠個人打出一片天下,成不了氣候。但2000年以後,「名聲哥哥」們逐漸淡出江湖。
治安學教授王彩元曾經對湖南黑社會性質組織作過研究,他看到近年來很多組織以黑起家,然後不斷洗白,換取一個冠冕堂皇的身份,方便更隱蔽、更安全地涉黑。他說,尋求權力作為保護傘,是現在涉黑組織的主要特徵之一。
往日,黑道中人所帶的傳統江湖色彩,也已經在經濟利益的驅逐下越來越微弱。曾經在黑道行走的人說:「即使長沙還有黑道江湖,那也是一個已經墮落的江湖。」
1980年代,打架無非為了長自己的威風
76年生的肖文第一次看到長沙所謂「黑道上的人」,是在他小時候,80年代的事情。
一天,他在街上看到兩個被押解的罪犯正在遊街示眾,後面一個男人在追,邊追邊聲嘶力竭地喊:「跟我留一個崽要得不?跟我留一個咯!」他聽別人說,那個人外號叫楊腸子,兩個崽都是社會上混的,平時很兇,調子又高。不久後兩個崽都被槍斃了。
其實肖文的父親就是混黑道的,但那時候還被關在監獄裡。
八十年代,長沙有一些「狠人」,靠打打殺殺在江湖上獲得了名聲。那時候,這些社會流子的經濟來源主要是偷扒搶劫。道上把偷錢叫作「當鉗工」、「開天窗」。還有一些人在街頭擺攤搞詐騙。
打架鬥毆,很多時候都只是為了一點毛頭小利,或是爭一時口舌之快。甚至有時看別人不順眼,都要狠狠地搞他幾下。正所謂「損人不利己」,為的就是長自己威風,在道上賺點名聲。
還有一件小事肖文記得很清楚。他小時候住在何家巷子裡,有一個年輕人,長得漂漂亮亮,很和藹,從來不在外面亂搞。但是他後來死了。
有次一個社會上的流子去巷子口吃燒餅,不給錢還欺負賣燒餅的,他就去打抱不平,打了那個人。當時那個人在南門口比較兇,沒過幾天,年輕人出門就讓一個細伢子捅死了。「當時那個細伢子用刀子戳進去以後還面帶微笑。」
八十年代,長沙「黑社會」不團結,南北門之間,水火不容。還有過一次南北門大戰,地點據說在湘江大橋底下。肖文的父親當時是南門的主力幹將,打架很猛,捨得拼命。
俗話說「軟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那次最後是南門的贏了,可能是因為南門總人數多一些,也可能是南門不要命的多一些。
用「腥風血雨」來形容八十年代的長沙街頭,當然有些過,但那時道上的情況確實是經常打打殺殺,多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1990年代,打打殺殺越來越少,都忙著搞經濟去了
名聲哥哥有了名聲後,在90年代開始變得富有。當時長沙的娛樂業、餐飲業基本都被各個頭目所控制。
長沙的扒手扒到了錢,還要主動去孝敬某些老大。所以在肖文印象中,長沙從90年代後期起,打架的人就少了,大家開始搞經濟,自己開飯鋪或者是收別人的保護費。他父親算是混得比較差的,只能繼續搞點小詐騙。而且還經常被抓。
後來長沙也有的士了,不過都是私人的,那時候坐的士不叫打表,叫「打口」,上車喊價,多少錢一坐,比如說從南門口到火車站要30塊錢。混得好的名聲哥哥們開始坐的士,更好的開上了名車,比如皇冠、林肯。
大米小米兩兄弟,也跟肖文的父親混在一起。肖文記得,90年代初大米好像是開金礦的,沒賺到錢。幾年後,大概是1998、1999年左右,大米在老照壁口子上開了一個很小的宵夜鋪子,下粉,賣涼菜,肖文還去吃過兩回。
大米那時候就很低調很謙遜了,看見肖文已經不認識他了,也許是因為認識的人太多的緣故吧,只是一個勁地說「兄弟你好你好,謝謝謝謝」,非常客氣。那次以後,肖文就再也沒見過大米了。
2000年代,七哥已經不像當年那個做出驚天動地的事的人了
從八十年代開始,長沙有過好幾次大的打黑行動,且一次比一次徹底,一次比一次動真格的。
本來就因為沒有經濟實體而逐漸式微的黑老大們,遂變得更加謹小慎微。僥倖不被抓到監獄裡,就算好的了。
七哥(化名)也曾是道上的風雲人物。2000年左右,吳昊在某公司跑業務。有天,他的一個好友打電話過來叫他一起去跟七哥吃飯。吳昊早聽說過七哥大名,頓時心生敬仰。
但七哥給吳昊留下的第一印象卻跟想像中完全不一樣。「我冇想到,他作為一個老大,還站在門口迎接我們。而且很客氣,跟我朋友握手之後,還緊緊的抓住我的雙手,握了幾下。感覺很平易近人,很謙恭。」席間,他自己並不怎么喝酒,但是頻頻舉杯,很客氣的跟大家一一碰杯。
但吳昊還是從一個細節中看出七哥的驕傲來了——他從來不用「我」字,全部自稱「七哥」。
飯後,一行人到當時長沙市最好的歌廳去聽歌。期間,吳昊覺得七哥謙恭得有些過頭了:十二個人圍著一張長條形的桌子坐,他把桌上果盤裡的西瓜,用牙籤挑著,一個個的遞上前。
吳昊離他最遠,他也走下座位,來到他面前遞給他吃。
然後,七哥拍拍胸脯,對大家講:「各位兄弟以後有什麼事情跟七哥講,在外面,不管是八十歲的老倌子,還是十幾歲的細伢子,都是喊我七哥,冇得哪個喊叔,也冇得哪個喊爹爹。」
然而第二天,吳昊就聽朋友說七哥被抓起來了,被判了刑。
兩三年之後,七哥出來了。有天,吳昊跟七哥在青少年宮的那個露天茶室打牌,三打哈,5塊錢一片子的。吳昊剛把20元錢放在桌上,七哥就跟他講:「昊鱉昊鱉,撿起撿起,等下別人看見噠怕抓起。」
到了該給錢的時候,他就很謹慎,這裡望望那裡望望。「感覺坐牢出來以後人變膽小噠。我懷疑是保外就醫,不想惹麻煩吧。」
2009年,好漢不提當年勇,千萬莫講我是哪個
如今,名聲哥哥們中間有少數混得好的,屬於轉型快,有自己的產業,發了財。像大富寶(化名)就是一個。
肖文說,「有一次友誼賓館出事打電話喊他去幫忙,他是一個人去的,一個人擺平了,因為所有人都給他面子。他們現在這些人不存在用拳頭了,高級了」。
當然,混得好的只是少數,百分之八十的名聲哥哥們都最多只能圖個溫飽。能吃飽飯,有煙抽,有酒喝,就算好的了。
甚至還有一些吃低保的。「鐵砣神經」是公交車司機吳金貴(化名)的親舅舅,他曾經很有錢,但後來吸毒、賭博,把錢都花掉了。如今已經五十來歲,一身的傷,打架也打不贏別人了,又沒別的一技之長。
在他看來,長沙從2000年以後起就不再有黑社會。「長沙不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道上混的那些人水平還是不行。所以大部分現在混得都很悽涼。」
如今,吳金貴走在街上,經常能碰到這樣的人,比如曾經的七哥。老遠就會喊他名字,給他開煙,很客氣,然後上來就借錢,說有急事,母親病了什麼的,過兩天就還。借的錢一般不多,最多50塊,一般就借20。
【詞組】
義道
長沙人把「講義氣」叫作「義道」。關鍵時候要見風使舵,光講義氣而冇得經濟頭腦的人,遲早會被淘汰。
地下出警隊
跟其他黑道行話相比,這是個新詞。地下出警隊以外地人為主,他們就是一幫無業游民通過某個老大組織在一起,幫一些私人老闆了難。
叫腦殼
道上混,很重要的是要狠,至少表面上要讓人這麼覺得。長沙有個方言詞彙「叫腦殼」,就是以前專門用來形容社會上那些喜歡霸蠻、腦筋不會轉彎的「流子」。
站牆子
「站牆子」即指幫忙打架或是幫一方向另一方示威。
砍而不捅
用刀砍,看上去嚇人,實際上砍的那一下,除了冷血殺手以外,一般人都會「手一軟」。有經驗的打手,使刀時,除非一心打算下狠手,一般都是「砍而不捅」,傷口並不會很深,縫幾針能養好傷,如果捅到話,可能就會出人命。
板寸
留寸頭據說是為了避免在打架時被對方抓住頭髮,但後來真正的打打殺殺少了。
外號
道上人互相不說對方的姓,如姓周的,會改口叫「圍吉子」(圍吉周),姓陳的,一般叫「落河裡」(陳跟「沉」同音)。
女人
這些人的女朋友,素質普遍不高。不過有些女人非常漂亮,也很有情有義,甚至有的女人倒貼錢給這些混黑道的男人。
(文字|周晟 原載於095期《晨報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