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頂之下》我看到了最後一秒,沉默無言。
在看正片之前,我先目睹了紀錄片發布後數日來的撕逼大戰。稱讚柴靜偉大,慶幸我們終於有救了,挖柴靜私生活,指責數據造假,遺憾片子淺嘗輒止,說中國不該治理霧霾……基本都看過一遍了。
我好奇,我懷疑,這樣一個關乎我們生命健康的問題,柴靜究竟做了怎樣出格的事,讓網上群起紛爭,甚至罵聲更甚。我看到最後仍然期待著是柴靜做錯事、說了不合適的話,而不是許多人竟寧願「吸毒」,也不要那片我們應得的藍天,然而終究是失望了。
我並不是環境科學或公共政策制定領域的學者,也未曾做過系統的學術研究。所以,不敢貿然討論數據的科學性或是環保政策的制定。但我要批駁試圖讓我的「呼吸權」變成奢求的文章和言論。我不甘心在剩下的人生裡,連呼吸都要由「刮幾級風」決定。
駁「懷疑動機」類批評
首先,駁最低端的一類:這類批評直指柴靜本人,包括挖私生活、爆黑歷史、指責柴靜道德敗壞和精緻利己主義者、提出陰謀論……我對此類言論產生的原因有兩種推測:一是發表言論之人對柴靜本人有著強烈的厭惡感,因而極易「對人不對事」;二是因《穹頂之下》(下文簡稱「《穹》」)而利益可能受損的相關方面散布關於其私生活的謠言,借柴靜聲譽受損之風,推動公眾質疑其拍攝《穹》的動機和《穹》的可信度。
無論哪種原因,這類言論都是在以道德的名義去懷疑動機。本著「有話好好說」的原則,「羅伯特議事規則」的制定者羅伯特將軍給出了三個「不懷疑動機」的理由。第一,動機不可證實,所有以道德名義進行的動機懷疑都只是推理;第二,討論的主題是某件事而不是人,對動機的懷疑模糊焦點偏離了議題;第三,利己性是人類共有的本性,在不侵害他人和社會利益的前提下,追求利益最大化並不為過,指責不僅不能解決問題,反而增加矛盾。
「柴靜不是好人,所以她也做不出好事」的前提和論斷都是可笑的。「柴靜」這一特定人物應在問題的討論中儘可能被淡化,最好「消失」,畢竟我們關心的是「霧霾如何治理」,而非「柴靜是不是個好人」、「我喜不喜歡柴靜」。
駁「數據造假」類批評
接下來,說一說數據造假的問題。回顧以往不難發現,每當熱點問題觸及一些專業領域時,一部分理、工科生就開始「科(xuàn)普(jì)」。借用邢麟舟先生發布在人人網上的一段話:
「……他們自以為自己掌握的知識足以解釋某一領域或某一問題內的一切,也即自己在該方面掌握了絕對真理,不容辯駁,並且以蓋棺定論的心態嘲笑不同意見者的智商和知識水平。」
「糾正」的快感是如此具有誘惑力,然而一旦沉溺於其中,便容易忘記科學研究者肩上的那份社會責任。
不可否認,《穹》中的數據確有不完善之處。而基於幾個原因,我可以相信《穹》的導向、目的和對於環保問題的推動作用,不因其在專業知識方面的不完善而發生巨大改變。
第一,作為調查記者,柴靜必然深知,在公眾討論的廣度和深度都不斷增加的今天,一部大量造假的片子無法經受住考驗。反觀流傳較廣的「《穹頂之下》造假數據匯總」,從損益比上來看,造假數據要承擔的風險很高,即便如此「造假」確能增加部分視覺效果的衝擊力,卻不值得為其承擔如此大的風險。
第二,作為一部面向大眾的紀錄片,其製作團隊要考慮受眾對環境科學專業知識的接受能力,柴靜本人的專業知識水平也是有限的,很多專業知識的介紹需「淺嘗輒止」。然而,「假」與「不全面」是兩碼事,好比讓一位高二的物理競賽生去讀初二的物理教材,他會發現許多不完善之處,但這並不是「假」。同理,以科研論文的要求審視一部帶有科普性質的紀錄片,進而得出「數據造假」的結論未免有苛責和偷梁換柱之嫌。
第三,再權威的科研論文都無法做到面面俱到,也會受到質疑,何況《穹》。《穹》在環境科學方面達到的水平只能算個「矮子」,卻並不影響相關領域的頂尖學者站在它的肩膀上,以此為契機,對環境科學進行進一步的研究和討論,讓我們留住藍天的可能性更大一些。這樣積極且富有建設性的討論是我十分樂見的,而不願見到豐富的專業知識變成情緒化者手中的利劍,無情地刺破「無知」的我一切關於藍天白雲的美夢。
圖片來自:http://news.ahlife.com/htm/201312/4136_10.html?
駁「政策不可行」類批評
最後,我們該談一談公共政策的制定。我對這部紀錄片的期待不止於科普大眾,而是希望它能影響到國家政策制定的層面。在這方面,我看到了兩篇針鋒相對、異彩紛呈的文章:其一是《為什麼<穹頂之下>沒有說服我?》,另一是《空以理性之名(也談霧霾問題)》。後者用翔實的數據和清晰的邏輯結構,較為全面地駁斥了前者對《穹》中數據科學性的質疑和得出的成本收益分析的結果。
事實上,像是老沈的《為什麼<穹頂之下>沒有說服我?》及魏勇老師的《柴靜的片子我看不下去》曾讓我感到手足無措。看完這兩篇文章後,我疑惑,甚至否定自己。我是一個自私自利、不知滿足的利益既得者嗎?我對藍天和乾淨空氣的要求是過分的嗎?為了保證物質生活的質量,我該忍受「毒氣」、接受「短命」嗎?這些不是反問,而是一般疑問句。那些理性的論述和充分的依據讓我幾乎要閉上準備對霧霾說「不」的嘴。
此時,《空以》的出現讓我看到另一種可能性。文中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作者在開篇就根據奧瑞剛政策性辯論裡論證與辯駁的基本框架(即「需根解損」),概括出《為什麼》的四個基本觀點。同時點明:
「儘管《為什麼》的作者自己聲稱並非對《穹頂之下》的批判,……無論其有意無意,文章的每處論證都在質疑《穹頂之下》。」
類似於「駁『數據造假』類批評」的第三點,單純的批判於問題的解決而言是無益的。為什麼我們還沒有試試看就否定了治霾和發展並舉的可能性?《空以》中基於部分已有的研究數據給出了這樣的說法:
「事實上,環境保護與經濟發展之間的關係是十分複雜的,而當前的研究還遠未揭示出這種複雜關係的全貌——甚至只是一小部分。如果一定要以某種抽象的框架來界定這兩者之間的聯繫,那麼目前的研究(可能)既支持矛盾的結論(理論上),也支持共生的結論。」
無論《穹》是否提出或暗示了對政策的建議[1],我認為一味針對《穹》而做出的、停留在原地的稱讚與批駁對於問題的解決都是缺乏實際意義的。既然經論述得出「《穹》之政策不可行」的結論,為何不嘗試提出你認為可行的政策?誠然,「以中國目前的發展狀態,治霾不可行」並非是不能接受的答案。即便持此觀點,也請讓大家看到你的說法和依據,我們再來爭論。然而,以「《穹》之政策不可行」得出「環保與發展不能並舉」的結論是讓人無法接受的。如此說來,柴靜真是成了罪人,畢竟京津冀人民就因為她的片子拍得不夠完美、沒提出完善的政策而要終生「聽風由命」了。
([1]《空以》一文提出:「我認為這恰恰是柴靜在其演講中所採取的立場——她只是把複雜的政治、經濟、官僚、觀念問題擺在檯面上,而並非提出一種明確的政策主張。任何發現了演講中展示了某一問題就將其解讀成政策建議的言論在我看來都是一種穿鑿附會,政治經濟背景、官僚結構和政策網絡中複雜交織的結構給提出某一具體建議帶來了巨大挑戰,因此《穹頂之下》最後也只能把落腳點放在了我們每個人能夠做什麼。」)
除了以上三方面的批駁,我對《穹》的肯定還來自於另一個原因。這部紀錄片除了使環保問題(主要是治理霧霾問題)受到了更多的關注,也引發了公眾對於話題更加自由、理性的爭論。儘管我在此批駁了諸多批評、反對柴靜和《穹》的言論及文章,我毫不否認它們存在的價值。
事實上,恰恰是這許許多多反對的言論,讓我刪掉了哭訴飽受霧霾折磨的文字,讓我想要再多看看、多想想再開始動筆。在找文章、讀博客、刷朋友圈的過程中,我看到這個越發包容的社會正在遠離「誰能說話,誰不能說話」的時代,越來越多人敢於說話,不怕挨罵;越來越多人也小心說話,不想挨罵。
但我們對自由和理性的追求不會止步於此,對嗎?
無論是針對環境科學專業知識的深究,還是針對公共政策制定的討論,《穹》就是公共討論的穹頂。我們如果不脫離這個穹頂的限制,就只能在那一小片土地上原地踏步。只有走出穹頂,站在穹頂之上,討論才會更加切實,也更富有建設性。我期待著有一天的討論中,人們在說著的,是「環保與發展相互矛盾還是可以共生」,而不是「《穹頂之下》是不是一部好紀錄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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