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尤恩(Ian McEwan)已經有至少18種小說有中譯本了,最新的這本《我這樣的機器》(Machines Like Me)被認為是他第一次嘗試科幻題材,所以有點引人注目。
其實《我這樣的機器》和麥克尤恩之前的小說在風格上並無太大不同,他喜歡將注意力集中在男女關係上,比如他著名的短篇小說集《床笫之間》(In Between the Sheets)就是這樣。《我這樣的機器》中的故事,基本上就只有三個人物:一對合租一套小公寓單元的青年男女(男主人公「我」和正在被「我」追求的女主人公米蘭達),以及一個由男主人公買來的機器人亞當。故事在他們的三角關係中展開。
為了營造科幻的氛圍,麥克尤恩讓故事發生在某種架空的歷史中:馬爾維納斯群島之戰剛剛結束,但遭到失敗的是英國而不是現實中的阿根廷;圖靈(Alan Turing)沒有在1954年死於服毒自殺,而是作為一個大人物安富尊榮獲享高壽,而且和一個得了諾貝爾獎的同性戀人高調同居著。此外的社會場景和常見的反烏託邦科幻小說大同小異:社會動蕩(首相被恐怖活動炸死),民生凋敝,經濟下行,街頭抗議和騷亂……
但是,所有這些並非罕見的內容,其實完全可以從《我這樣的機器》這部小說的故事中剝離出去。這樣操作之後,剩下的就是麥克尤恩對機器人倫理的一些算不上特別高明,但也還不是完全乏善可陳的思考了。
《我這樣的機器人》
伊恩·麥克尤恩 著 周小進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0年7月
她出軌了嗎?
小說中,機器人亞當被買來不久,就和米蘭達上了床。男主人公很猥瑣地在樓下旁聽了他們的全過程,米蘭達高潮時的叫聲讓他感到深深的挫敗,痛感自己「是第一個被人造生命戴綠帽子的人」,搞得他徹夜無眠。
第二天男女主人公面對昨晚的事情,米蘭達試圖大事化小,說你只要將它看成一次自慰就行了,亞當在此事中只是相當於一件高級的情趣用品;而男主人公則將此事視為出軌。當然,在實際上,他此時雖然和米蘭達已經有了性愛關係,但米蘭達甚至還沒有成為他的正式女友,只是他追求的對象,因此哪怕從道德上來說,出軌的指控也難以成立。
這種「和機器人上床是自慰還是出軌」的詰問,在此前關於機器人的科幻作品中已經出現過,比如劇集《真實的人類》(Humans,2015~2018),答案顯然取決於是否認可機器人的人權。而是否認可機器人的人權,又和它有沒有自由意識直接相關。
在《我這樣的機器》中,男主人公警告亞當以後不準和米蘭達上床,亞當承諾了,但又宣稱自己已經「愛上了」米蘭達。亞當此後雖不再和米蘭達上床,卻經常將「愛米蘭達」當成口頭禪,而且為米蘭達寫了無數情詩,還經常當著男主人公的面對米蘭達朗誦這些情詩,男主人公對此也只能徒喚奈何。從這些情節看,男主人公,乃至麥克尤恩,看來是已經認可機器人的人權了——只要機器人已經有了自由意志。
機器人們為何紛紛自殺?
麥克尤恩在《我這樣的機器》中的第二個思考,比較有新意。
男主人公買的這款機器人,總共只生產了25個,12個亞當,13個夏娃。在故事逐漸推進的過程中,不斷傳來這些亞當、夏娃機器人自殺的消息。不過這些自殺都是虛寫,唯一實寫的當然就是和男女主人公一起生活的這個亞當。
在故事情節中,這個亞當也已經不想活了,所以已經安排了「後事」。這些「後事」中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兩件:一是將米蘭達尚未得到司法審判的罪行及有關證據告知了警方,二是將自己幫助男主人公炒股炒匯所賺來的錢都捐給了慈善機構。這兩件事都讓男女主人公無法接受。
米蘭達的罪行是誣陷了一個男青年,讓他因強姦罪坐了幾年牢。而實際情況是,該男青年強姦了米蘭達的閨蜜,導致閨蜜自殺,米蘭達為了替閨蜜復仇,就主動委身於該男青年再事後誣陷他強姦自己。
男主人公從小說故事一開始就是沒有正式工作的,他靠在網上炒股炒匯維持生活,有時候甚至連交房租都成問題。自從有了亞當以後,他讓亞當幫他操盤炒股炒匯,沒想到亞當有如神助,賺錢輕而易舉,很快讓男主人公家財萬貫,他已經準備買入豪宅,甚至開始打起遊艇的注意了。
現在亞當將「後事」這麼一安排,米蘭達將面臨牢獄之災,而男主人公則「一夜回到解放前」,巨額財富即刻清零。他向亞當抗議,說「這些錢是我的」,但亞當告訴他們「後事」安排時,米蘭達的誣陷罪證已經被交給警方,而向慈善機構的捐款也已經完成,亞當其實只是將結果通知男女主人公而已。
在恐懼和怨恨交織的情緒下,男主人公用錘子砸死了亞當。其實不用他如此加害,亞當本來也已經打算「告別人世」了。
麥克尤恩自始至終沒有在小說中告訴讀者那些亞當夏娃機器人為何要自殺,但是從男女主人公身邊的亞當安排的「後事」來看,原因是可以推測的:
出廠之前,這些機器人被植入了某些最「底層」的道德戒律(表層的性格特徵可以由用戶在開始啟用時自行設定——男主人公和米蘭達共同設定了身邊亞當的參數),這些道德戒律的內容一定是關於「誠實」、「公正」、「守法」等的「好孩子」戒律,而當機器人目睹社會上的爾虞我詐人慾橫流無窮暗黑,始則難以理解,最終難以接受,於是一朵朵「白蓮花」紛紛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讓自己從這個濁世的淤泥中解脫出來。
其實上面這個故事,只要剝離了機器人這層科幻包裝,就是現實社會中可以見到的「好孩子」因幻滅而自殺逃避的故事。
我們應該給機器人植入什麼戒律?
到了這裡,麥克尤恩的思考開始有一點深度了。
小說中的亞當夏娃被植入了好孩子白蓮花的道德戒律,當然會認為米蘭達為替閨蜜復仇而誣陷那個男青年是妨礙了司法公正,誣陷成功則破壞了「程序正義」;而亞當替男主人公賺的那些錢,很可能是不義之財(鬼知道亞當是用什麼方法賺到錢的,會不會是黑進別人帳戶了?)。要是我們覺得這樣的道德戒律太迂腐了,太不近人情了,那我們能不能質疑植入這樣的道德戒律的合理性?
一個「鏡像」的選項顯然是:出廠時植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寧教我負天下人不教天下人負我」這樣的戒律,這樣的「惡之花」倒是肯定不會為見到現實社會中的醜陋而難過,相反會過得如魚得水,最終惡貫滿盈。但這樣的機器人誰敢買呢?
另一個選項,是植入「絕對服從主人」的戒律,這樣的機器人,聖人買了則成聖徒,惡人買了則成幫兇,最後必「成長」為大奸大惡禍害人間而後已。
三種選項都無萬全,問題顯然沒有標準答案。麥克尤恩將小說取名《我這樣的機器》,初看似乎不甚確切,但想到這裡卻感覺還是有深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