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黃茂昌,著名藝術電影製片人、發行人
從影20年,我身兼三種身份:製片人、發行、以及國際銷售,換句話說,除了監督並開創內容的生產外,我深度參與了電影從完成到展現至觀眾面前的整個傳遞與營銷過程。
電影是拍給觀眾看的,也就是說,打從一個劇本要被拍成電影前,或甚至在編寫劇本之前,就已經植入了買賣的思維,一部電影必需透過一個嚴謹與約定的產業流程來完成被觀看與被消費的終點。
《郊區的鳥》映後,黃茂昌和導演仇晟
提到電影節,大家立刻會聯想到搶票、一票難求,但實際上,電影節的目的從來就不只是讓影展觀眾看好電影、一群同好相聚在一起品頭論足,也不只是評獎或者是對電影藝術提出論述,它擔負著另一個重大的功能:交易,而且這個功能經常是國際性的。
比如說,北京國際電影節裡就有著一個國際電影市場的產業版塊,坎城、柏林、釜山等電影盛會也都伴隨著世界上最重要的電影交易會。
就好比農民辛苦種植的蔬菜,必須有人收購、批發、分銷,最後透過超市或者最後一裡路的快遞員,才能把蔬菜順利送到家中的廚房,這裡面有非常複雜的營銷、配送以及判斷供需的專業技能。
這個技術活兒完全不輸給蔬菜本身的種植。
作為製片人,我經常得與電影節的選片人接洽,希望透過電影節的平臺,讓我生產的電影被看到。被誰看到呢?我真正在意的是媒體以及買家。因為我得透過買家,才能完成各國的落地發行,讓電影透過影院或流媒體,最終讓觀眾看到。
當我的身分倒過來做為買家時,我一年要去將近20個電影節,其中有一半是海外的國際電影節,當中一個重要任務就是採購,也就是發現一個新的產品、判斷它的價值,然後取得代理權,最後推銷給下一層的買家,也就是戲院、網絡平臺以及觀眾。
趨勢與話題決定了市場的走向,也決定了我們該不該採購、用多少錢採購,預期的市場規模有多大等等。
我們每天為什麼都在看票房的數字、看觀眾在貓眼、淘票票、豆瓣上的反饋,也就是要了解趨勢,不斷更新我們的經驗值,期待最後做出正確的判斷。只要我覺得有人看,我就敢買,只是用多少錢來買的差別而已。
第十屆北京國際電影節項目創投終審評委鄧超
我說的彷佛很容易,但其實很難,因為我們的經驗值經常不管用。
電影從來就不是食衣住行的剛需,而是一種心智以及情感的活動,一種社交行為的載體,它有高度被取代性,參加演唱會可以取代看電影、逛夜市可以取代看電影,去新的餐廳與朋友聚餐也可以取代看電影。
從資訊獲取(比如說電影定檔的新聞或在抖音刷到情感類或喜劇類的短視頻廣告),到最後在平臺上訂票,走進戲院,過程中會有太多的幹擾,而讓消費行為中止,比如突如其來的一陣大雨。
不像隔壁新開的川菜館可以至少撐個一年半載,今天去不成,下個禮拜、下個月還能去光顧,但是院線電影的放映周期非常的短,有可能因為票房不佳,一個禮拜後您方圓十公裡以內的戲院都已經下片。
上影節國際電影市場 圖片來源:上觀
斷崖式或緩降式的經濟特質與其他的恆定產業有非常大的差異,麥當勞20年也是賣一樣的漢堡,但我們基本上不會去戲院看一個一年前的電影,因為話題以及社交性的功能已經消失,但肚子餓了想吃漢堡的欲望每天都可能重來一次。
這個「無法重來」就是電影產業最重要的特質。我們甚至沒有忠誠的用戶,相較於精品或汽車,我們的用戶更善變。知名電影公司、流量明星、導演的名聲等等,都無法保證一個電影產品的成功銷售,在企劃階段不行、發行階段更不行。
一部電影有上千個專業人士參與,但我們成功與誤判的機會其實是一半一半的。我是這麼理解的,我們的專業與經驗就是去追求這一半的機會,但如果你不努力,機會就是零。
因此,每一部電影的發行都得重新來過,重新與觀眾溝通,從零開始。但反過來說,我們永遠有機會可以賭下一把。你永遠不可能開一間速食餐廳就立刻像麥當勞一樣成功,徵服全球,但有可能因為一部電影就成為世界的大明星、大導演,這就是我們這個產業有趣的地方。
黃茂昌曾將《路邊野餐》等大陸文藝電影引進臺灣,均在臺灣取得空前成功,被譽為文藝電影行銷的典範
疫情從年初到現在已經半年多了,全球都處於一種社交隔離的狀態,首當其衝的就是人群聚集的電影院以及電影節。
世界上許多知名的電影節都是國際性的,意謂全世界的媒體以及各個環節的電影人會齊聚一堂,關注最新的電影,並進行買賣的交易,這個產業模式和全球的各種商展都是一樣的,就是人得聚在一起,面對面討論,買賣雙方達成交易。
畢竟不是在網上買酸奶、買牛肉,電影版權的交易是一筆大買賣,合約長達七年,甚至十年以上,所以我們特別謹慎,面對面的交流被視為最後拍板定案的關鍵。
但現在跨國旅行受到了限制,大家齊聚一堂的想法基本上已經不可行,因應之道就是產生了雲市場。
博洛尼亞探佚電影節露天放映:這種觀影盛景還能復現嗎?
電影人在坎城聚會的酒吧和常去的影院都被設計為頁面入口
從六月下旬到現在兩個月的時間裡,我個人已經參與了六個國內外的雲市場以及雲影展:昂西電影節、坎城電影市場、南韓富川奇幻電影節的創投單元、西寧FIRST、上海以及北京國際電影節的產業創投版塊。
其中,正值國際疫情高峰期間舉辦的法國昂西與坎城電影節都是純線上的影展,富川則是以韓國觀眾為主的展映是辦線下,但創投、訓練營、論壇等產業版塊則是純線上進行,因為參與的都是來自四面八方的國際人士。
2020 FIRST影展露天放映 圖片來源:中新網
FIRST基本上都是線下的活動,但針對部分無法前來的評委與主創會借著線上會議的大屏幕投放來輔助。
上海以線下為主,線上為輔,比如大師班或者論壇就充分展現在線上多個平臺。
北京國際電影節則是線上線下各半。
《吉祥如意》與導演大鵬雲交流
北影節露天展映單元放映現場
為了項目交易與成片交易,電影市場分為五個版塊:產業放映場、創投、論壇、攤位展示,以及一對一的約見。
放映這件事就分成兩種作法,昂西與坎城的做法截然不同。昂西採取了技術與成本門檻較低的隨選觀看模式,就是限定一段時間內,比如說兩周,有購買影展通行證或產業嘉賓證的人可憑藉你的帳號密碼在任何時間觀看任何一部電影,可以暫停、可以從頭播放,就像我們平常看視頻網站一樣。
但為了增加安全性以及強化競爭感,坎城採取的是類直播的模式,也就是儘量模仿線下,在固定時間在某個影院放映某一部片,整個市場期間就只放映兩場,或者只放一場,迫使買家必須極度關注一部影片,而不是任由買家自由的在各視頻間遊走閒逛,因為人是有惰性的,一旦可以隨選,就會產生「先處理別的事兒,先回個微信,或者晚一點再來看」之類的情況,導致觀影品質變差。
就算沒有疫情的年代,賣家原本就可以寄個連結,給買家幾天的時間看,然後我們再來談,那為何還要辦線下的電影節,聚在一起,在約定好的時間親自現身在某個大排長龍、一票難求的影院門口?目的就是為了創造「競爭性」。
昂西線上的隨選觀看模式
昂西的動畫片更多是交流和評獎,並且有大量的短片,交易本來就不是最重要的環節,但坎城不同,交易是電影節的核心版塊,因此,他們才採取了直播限量的方式來進行,甚至為了安全,買家的名字會浮水印在畫面上,杜絕任何可能的盜版行為,並且透過各種先進的科技手段讓觀者無法截屏或錄屏。
當然,一部電影在黑暗空間的大銀幕所呈現出來的聚焦效果是客廳裡的電腦永遠無法相比的,這只是一種不得已的作法。
事實證明,雲市場的觀看達成率還是低的,買家「遊走」於各個影片的心態依舊錶露無遺,因為只是一個按鍵的距離,但真實的線下電影節的放映,除非真的看不下去了,才能起身離開,你仔細想想,另一個同時間舉辦的市場放映可能要20分鐘的路程,確定不繼續看下去?這就是最大的差別。
限量的手段也讓買家感受到發球權其實在賣家手上,如果你要下注就是現在,你的競爭對手已經看了,沒有時間讓你慢慢的去「隨選」了。
論壇是一個最適合過渡到線上的活動,早在沒有疫情的過往,論壇就已經是線上線下並存,甚至本來就有這個會議室坐不下,到另外一間投屏的作法,早就已經司空見慣。
因此,不管是預錄、或是直播,只要判斷好流量與頻寬,基本上線上論壇是很成熟的。創投的作法是讓主創預錄影片,剪輯片花,然後擺上網讓資方或合作方先看,才決定是否約見。
這個部分的技術也相對簡單,但如何創造剪輯出一個提案視頻,在眾多競爭項目中突出,也是一門學問。
第十屆北京國際電影節高峰論壇採用線上線下聯動方式舉行
我覺得相對比較不成熟的一對一的約見,技術以及隔閡感是最大的問題。
網速、頻寬的容量、穩定性等等都影響了會議的品質。透過線上雖然可以溝通,但親切感還是無法達成,只能傳遞信息,無法真正敞開來互動,就好比雲演唱會你再怎麼流暢,都無法提供真正的臨場感。
至於雲展臺,基本上就是瀏覽各個公司的網站的概念,這是早已在線下活動就同時存在的基本配備,我就不多提了。
唯一的差別是,我們在線下的展場閒逛時,看到有趣的海報,可以駐足詢問,立刻獲得解答,甚至進一步坐下來聊,這種機動性在雲市場幾乎很難達成。
因為雲市場的種種隔閡,所有的會議都得事先透過一個約見機制來安排,很難臨機應變,這也讓雲市場少了線下市場的即時探索的樂趣。
然而,我們會慢慢習慣透過雲端來生活、來做交易。
我個人認為,接下來疫情即使受到控制,甚至完全消失後,線上和線下會永遠並存著,因為它的確有一些優點,比如差旅成本的降低、比如時間的節省、比如可以有更多的選擇等等。
線上與線下並存將會是一個新常態,我們也將慢慢的將其納入產業的一個環節。
最後,我想談一下流媒體。
疫情的確造就了一個新時代,一個新平臺,不僅一般人在家裡觀看流媒體的時間加長了,也迫使好萊塢大公司重新去思考窗口期的問題。
電影院再也不是唯一的龍頭,連《花木蘭》最後都得順應時勢,選擇在北美直接上流媒體平臺,也就是他們自家的Disney Plus。
疫情提早宣布了流媒體的時代已經來臨,Netflix已成為全世界最大的獨立影片的買家,所有的銷售公司都希望一次把所有版權賣給這類全球性的流媒體公司,而不再是一個國家一個國家的來販售。
最終,電影得和流媒體平等的共營這個市場,而不再是過去的院線下檔之後才到流媒體播映的作法。
在這個新的時代,不論我們是內容生產方,或是營銷、發行,甚至平臺,都得重新思考疫情時代的新規則。
我覺得關鍵字就是「靈活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