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開滿花朵的李樹
文∣陳家恬
「嘉列樹之蔚蔚兮,美弱枝之爰爰。既乃長條四布,密葉重陰。夕景回光,傍蔭蘭林。於是肅肅晨風,飄飄落英。潛實內結,丰采外盈。翠質朱變,形隨運成。清角奏而微酸起,大宮動而和甘生。既變洽熟,五色有章,種別類分,或朱或黃。甘酸得適,美逾蜜房。浮彩點駁,赤者如丹,入口流濺,逸味難原。見之則心悅,含之則安神。」
這是 1700 多年前西晉文學家傅玄《李賦》對李的禮讚。這是我所見到的關於李的最飽滿、最精彩的讚詞。
說到李,說到李子,總繞不過一個村莊——永泰梧桐埔埕。
這是一個古老而美麗的村莊。我說它具有千年歷史。能替我做證的,有那被井繩勒得發紫、勒出道道深痕的古井。一條小路,一棵老樹,一口古井,一座舊厝,一塊殘碣,均為一部活生生的歷史,或關於一戶人家,或關於一個宗族,或關於一座村莊。
從北岸看過來,清澈的大樟溪,環繞而過,埔埕如同一隻碩乳,袒露在鐵券山下,袒露在大樟溪畔。這又是一個神秘的村莊。「埔埕十八巷,走來走去走不透。」不知多少人這樣感嘆。一條條清癯小巷,如同一曲曲元代小令。隨便走進一條小巷,你都會感受到它的韻致、溫馨與神秘,都會找到關於曲徑通幽的最具體的詮釋,關於深宅大院的最生動的解說。
攝影:池建輝
在埔埕,最為神秘者莫過於李子、李鹹。與其說埔埕是溪石卵壘成的,不如說是李子、李鹹堆成的;與其說它是一個村莊,不如說是一粒大李鹹,無論紋理如何繁密,如何難以破譯,只要輕輕攤開,細細品味,慢慢琢磨,就會走近它的心靈,找到它的內核。
李繁衍於何時?史書有載,黃帝時期即有「李官」聽訟於李樹之下。據此推斷,李在我國繁衍至少 4600 年。《爾雅翼》記載:李是最能結果的一種樹,故「李」字從木、從子。由此,我產生了一個疑問:能結很多果實的樹木那麼多,為什麼唯獨李稱木子呢?《素問》替我作了解釋:李味酸,屬肝,為東方之果,而李在五果中屬木,故稱木子。雖然牽強,也算一說。
攝影:池建輝
至於埔埕的李栽於何時,有如李花授粉,充滿神秘。曾有一位縣長帶領一班人,駐村入戶,持續一周,遍訪李農。許多李農一臉茫然,沉思半晌,只說出類似傳奇故事開頭的那句老話:舊時……
《永福縣誌》記載:「嘉靖三十七年,李樹生桃。」據此推定,早在 452年前,李就紮根在這裡,而且那時的李已成為重要的經濟作物,否則這樣的「小事」怎麼可能寫入縣誌「大事記」?
桃、熟、李、豐這四個字,被刻於中國歷史文化名鎮——嵩口的下坂厝(建於 1792 年)的祝壽圍屏。那 12 扇圍屏無疑是精美的,它所折射出來的信息更是彌足珍貴——古老的李,早已演繹為一種具有深刻寓意的文化符號,表達人們心中的美好期盼。
物以地彰,地以物顯。隨著李子、李鹹的出名,埔埕聲名遠播。誰不知埔埕?誰不知埔埕李?誰不知埔李?遙遠的不說,就說稍近的吧。比如清朝,300 多年前,就有海外同胞來函定購,只要寫上「中國埔埕」這四字,即可寄達。
我一直欣賞古樂府《雞鳴》那首詩開頭的幾句:「桃生露井上,李樹生桃傍。蟲來齧桃根,李樹代桃僵。」李與桃像患難與共的兄弟,更像志同道合的情侶。
卓越的品質需要恆久的堅持。「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讀過《晏子春秋》的人可能不多,但許多人對這句名言卻耳熟能詳。橘如此,李也是。
李之於埔埕,如同香梨之於庫爾勒。與其說是李對埔埕的眷顧,不如說是埔埕那一方水土的造化。大樟溪像一位任勞任怨的母親,用她一點一滴的乳汁,千百年,甚至億萬年,含辛茹苦,餵肥土地,餵大埔埕。那裡土地平坦、廣袤、肥沃,栽什麼都好,栽柿樹好,栽梨樹也好。遍植李之前,地上的風景是勝過青紗帳的甘蔗林。製糖廠有好幾家,處處皆甜美。
攝影:池建輝
古人將種地稱作「治地」,一如治病。治病方法有理療、食療和藥療,為主是藥療。藥療講究「對症下藥」。耕、耙、耖、鋤諸法相當於理療。客土相當於食療。施肥相當於藥療,其藥為糞,亦即糞藥。「用糞如用藥」之說,出自宋代《陳旉農書》:「土壤氣脈,其類不一,肥沃磽埆,美惡不同,治之各有宜也……雖土壤異宜,顧治之得宜,皆可成就。」到了清代,發展為《知本提綱》中的施肥「三宜」:時宜、土宜和物宜。時宜講究「寒熱不同,各應其候」。土宜要求「隨土用糞,如因病下藥」。物宜強調「物性不齊,當隨其情」,如麥粟用豆糞,如菜蔬用人糞。古法耕作,在埔埕傳承不息。
由於精心侍弄,加上生態環境良好,李園的病蟲害極少。即使偶爾發生,他們也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去對付:請盧公。
盧公是誰?永泰嵩口人氏,民間信奉之神。每當年景欠佳,乾旱或生病蟲害時,大樟溪沿岸許多地方的人們首先想到的是盧公聖水。傳說,有一年久旱無雨,盧公甚為焦急,在暗亭寺後面跺了一腳,腳印居然深陷石內,瞬間清泉汩汩,不取則不溢,取之也不竭。從此以後,那腳印裡的水就被視為聖水,說它能消災,可祛病,會治蟲害。如今,那個腳印還在,那泓聖水還在。
在福首和道士的帶領下,一行四五人帶著疏文、供品和茶枯斂衽而往。疏文,源於道教,為祈神書函,豎寫於黃紙,內容如下:「福州府永泰縣廿六都和平鄉龍津裡文波境 / 奉佛祈福 保安利物 / 率領全體居民虔心拜求 福首(姓名)/ 盧公普覆洪恩 垂佑眾生 / 虔備香饈 敬祈駕臨 / 誠心恭請 / 觀音佛母 盧公祖師 / 護法伽藍 監火元帥 / 祛除蟲害 佑民安境 / 某年吉日百拜投叩。」末尾還有長老攜幼代表全體居民籤名並按手印。從埔埕到暗亭寺,途經嵩口、長慶兩個鄉鎮,往返約 200 裡。即使有車也不坐,即使有船也不搭。他們覺得,徒步是表達虔誠的最好方式。此前三天,全村吃素,1000 多戶,家家如此,人人如此。選個日子,兩個男人擔著香火,隨帶蠟燭、鞭炮和雨傘,還有兩隻清洗過的錫壺,滿懷虔誠地去。餓了,就在路邊吃點食物;渴了,就向人家要一碗茶水。看見那樣的行頭,誰都明白是做什麼的,都樂於幫助。
到達目的地後,於盧公殿供案敬奉:齋餅、糯米墣、菜丸、白粿各 1 盤;花生、紅棗、綠豆、蓮子、桂圓湯各 1 碗;甘草茶 3 盞。供畢,誦疏。誦畢,化於燎爐。翌日凌晨吉時,正式恭請,道士拈香,同行鳴炮,依次拜過觀音佛母、盧公祖師、伽藍尊王,同時跪拜、卜珓祈允,順手各取茶枯火種一爐。點燭,焚香,侍火種。舀出兩壺聖水,掛於扁擔返回。趕在當天午時回到村裡。
還未看到返回的人影,各大厝門前已擺好禮菜,準備接應聖水。回到村裡,巡遊全村。遊過一遍,來到草堂寺,舉行大宴。禮菜非常豐盛,擺滿幾十桌;場面極其壯觀,人山人海。仍誦疏,名曰伏以,略似投狀,但有疏封,為紅紙,無封口;上端居中豎寫「盧公祖師」,正中豎寫「奉佛祈福請安福首(姓名)」,下端居中豎寫「百拜疏申」,內裝疏文,黃紙,豎寫。
接著由取回聖水的人,親手把聖水摒入盛有古井水的木楻。眾人手捧器具,項背相望,恭接聖水。帶回,兌井水。再用自製的竹筒噴霧器,噴李園,灑李樹。
攝影:池建輝
儀式到此並沒有結束。隨即展開的是「十宴」:他們把自己供奉的盧公塑像從草堂寺請出來,由各大厝輪流宴請,每輪 10 天。厝內家家獻大禮敬供,其間一概素食。這一厝宴畢,那一厝接著。鑼鼓喧天,鞭炮齊鳴,浩浩蕩蕩,一厝連一厝,一場又一場。直到立冬那天「謝冬」之後,通常歷時八九個月。其間,火種成為神靈的隱喻,象徵光明,象徵偉力,象徵無虞,象徵美好,象徵富足,象徵所有的希冀。它被虔誠地供奉著,不論出巡,不論靜供,不論白天,不論黑夜,總是香火不斷、火種不滅、燈火不熄。這些儀式比所有的節日都熱鬧,比所有的禮儀都講究。
埔埕人的虔誠付出,得到李樹的慷慨回報。
每年六七月份,遠望李園,綠浪起伏,連綿不絕。走進一片李園,就像走進美輪美奐的翡翠宮殿,翡翠在身邊閃爍;就像潛入碧波蕩漾的大海,碧波在頭頂洶湧。韋述的《兩京記》便是從美學的角度,道出李的別名的由來:東都嘉慶坊有兩棵很美的李樹。人們稱之嘉慶子。別名叫慣了,也就忘了它的本名——原來,李是因美而得名,而揚名的。
攝影:胡偉生
夏季李園的美,在樹上,也在樹下。
結果多的李樹,最好用木棍支撐起來,好比攙扶臨盆的孕婦。一位老農說,1957 年 5 月,他給一株李樹撐了 57 根木棍。那年這株李樹摘了 800 多斤李子,破了歷史紀錄,被寫入縣誌。許多木棍撐著被低垂之果壓彎的李枝,李園像一片又一片筆直的密林,更像一座連一座別致的涼亭。那些木棍,約略小杯口粗,或長,或短,頂端呈「丫」字形。密密匝匝的木棍,給李園增添了迷離的神韻。趁著「蕤賓紀時,景風扇物;天氣和暖,眾果具繁」,邀約三五好友,步入李園,也來個「浮瓜沉李」,若干年後,回憶起來,興許也會像魏文帝曹丕《與朝歌令吳質書》那樣銘心刻骨:「每念昔日南皮之遊,誠不可忘……浮甘瓜於清泉,沉朱李於寒水。」
李菇,亦即暗褐網柄牛肝菌,從地面,從樹頭,從塍壁悄然冒出,大小不一,形態各異。尚未開傘的,猶如釘在地上的短棒;開傘的,菇傘如羅經,菇腿如手腕,渾身墨綠,近乎古銅色,泛著淡淡的油光——令人兩眼發光,滿懷喜悅。心想,小的不拾,讓它長大些。可是,一天是那麼大,兩天也是那麼大,三天過去了,還是那麼大。真像人們所說的那樣,野生菇蕾被人發現之後,聽見說話之後,再也不長大?難道它也害羞,也膽小,也怕驚嚇?似乎這就是答案:拾菇時,誰一說話,同伴就會豎起食指,小聲地噓。
攝影:池建輝
論理,埔埕李鹹也應該叫那個美麗的名字:嘉慶子。而它卻另有芳名:嘉應子。可能是因為清朝那個嘉慶年號,避諱的緣故。
埔埕李鹹緻密的紋理,蘊含美感,蘊含情意,蘊含甘甜,蘊含艱辛,蘊含傳奇,蘊含哲理,值得細細咀嚼。曝完李鹹,給李園鬆土、施肥之後,整個村莊像李園一樣進入休憩的季節,享樂的季節。
演戲,是埔埕人對李子豐收的慶賀,也是他們最喜愛的文化盛宴。各家各戶紛紛捐款,請來戲班演戲,日演夜演,持續一兩個月。那是埔埕的狂歡節,鄉村的嘉年華。
長期以來,埔埕所呈現出來的,始終是一派繁華的景象。走進埔埕老街,仿佛置身於唐宋的時空,明清的時空,古老而又充滿生機的氣息,從四面八方——從黛青的瓦楞,斑駁的牆體,窄小的柴扉,凹陷的門檻,無比光滑的石頭路襲來……
攝影:池建輝
那光滑的石頭路,光滑的溪石卵,宛如熟透的李子表皮,即使現代最先進的打磨機器,恐怕也難以企及。那些石頭是神奇的,發高燒的小孩在石頭上躺一會兒,即可退熱。所以有人願以不菲的價格購買因街道改造撬起的石頭,置於豪宅,裝點門面。那些石頭,與其說是悠悠歲月打造出來的,不如說是李子、李鹹,它們一顆顆一年年滾動摩擦出來的——沒有它們,恐怕不會有那麼多清閒的時光,那麼多悠然的步履,那麼多清脆的木屐聲,從街頭滑到街尾,又從街尾滑到街頭,匯成一曲悅耳的交響,匯成一個「小香港」的美稱。
「我曾經長久地凝視著一株開花的李樹,貪婪地留戀其中的真理。」這是法國偉大作家馬塞爾 • 普魯斯特的執著與喜好。
作家張煒在《遙遠的動力》一文中寫道:「每當疲乏、缺少動力、無精打採的時候,就會想老家屋後那棵大李樹,差不多又聞到它的氣味,看到繁密的李花,一群群蜂子嗡嗡纏著它,怪模怪樣的鳥和蝴蝶也飛來了,心中一陣陣激動,好像有什麼至關重要的東西又一次默默地來臨了……」
攝影:池建輝
我也喜歡——對著一株開滿花朵的李樹,對著一顆裹著白紗巾似的果霜的熟透的李子,對著一粒紅潤而又滿蘊滄桑紋理的李鹹,凝視,沉思,穿越時空……
刊於《閩都文化》2020年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