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是日本戰敗投降紀念日,大家都在銘記歷史,珍愛和平。巧不巧的,我亂入到了一部若松孝八年前的電影《聯合赤軍實錄:通向淺間山莊之路》,講了一群理想主義年輕人是如何荒腔走板,內部殺伐,釀成悲劇的。對於追求和平的人來說,看懂邪惡非常重要。更何況,主角還是盛世美顏的井浦新。
鑑於導演若松孝二左派的底色,他和日本赤軍領導人的緊密關係,而且他做了大量真人採訪,抵押了自己的積蓄、捐出了自己的私人別墅全情投入拍攝,我覺得這部電影雖有虛構成分,拍得有些粗糙,但紀錄性、宏觀性和思想性很強。
影片的前面四十分鐘主要由黑白新聞片段編輯成「聯合赤軍」的背景:上世紀六十年代,共產主義的狂熱感染了很多國家的年輕人,也包括日本。「反帝反美」、「毛澤東語錄」再加上日本內部的階層矛盾和外交弱勢,導致學生運動此起彼伏,這不僅僅是遊行,而是涉及全國一百多所大學、縱貫整個六十年代、頻頻發生暴力事件甚至有人致死的大型學生、工人運動。
在諸多造反有理的理想革命青年裡面,分化出了幾個極端的左翼組織。比如說本片的兩大組織「日本赤軍」和「革命左派」。
日本赤軍,他們的革命理論是託洛斯基主義:通過日本的革命,形成一個作為世界革命司令部的黨和軍隊,最後與美帝國主義進行「環太平洋革命戰爭」。分出來的這群是武鬥派,行事極端:搞爆炸演戲企圖襲擊議會選舉、劫機到北朝鮮、搶郵局和銀行,因罪狀太多被警察統稱為 「赤軍罪」,主要負責人差不多被抓光了,掌權者就成了年紀比較大、曾經因為膽怯叛逃過組織的森恆夫,此人因為背叛過,所以有些自卑,外化出來是非常自信和狂野。
(看上去一臉窩囊的森後來成了法西斯一樣的人物)
革命左派,全稱特別長,叫日本共產黨(革命左派)神奈川縣委員會,他們是完全以毛澤東思想武裝起來的槍桿子革命黨,「頭可斷、血可流,激進主義不能丟」,在美軍基地設過定時炸彈,襲擊過派出所和槍炮店、甚至還設置私刑處死了內部叛逃成員。他們的幾個頭目也被抓了,實權落到了一個比較變態的女性永田洋子手裡,二號人物是井浦新扮演的坂口弘。
(邪惡的眼神)
隨著政見不同組織分化、警察的圍剿、成員的不斷被捕和叛逃,這兩群困獸之鬥的年輕人決定合併在一起,組成「聯合赤軍」,正好一邊打劫了錢,一邊打劫了武器;一邊人少名氣大,一邊人多隊伍穩定;可以說,這個29人的組織合併一開始就非常匆忙、不倫不類,因為政治路線不同,領導人水平屬於「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以後慘絕人寰的悲劇註定要發生。
(兩派一手給錢一手給武器拍得有些圖解)
比如革左派的永田洋子曾經提議既然信奉毛澤東思想,應該去中國進行思想和政治學習,完全不靠譜。大家最終決定效仿法國反法西斯抵抗運動的經驗:到偏遠的山嶽建立基地方案,然後1971年某個冬日,我們熟悉又荒誕的一幕發生了:在一個山野之地,軍訓完的兩派成員高唱國際歌,互相深情擁抱,眾人熱淚盈眶。 直到那時,大家還是心懷單純的理想:提高自己、共建平權、實現共產主義社會,實現民族獨立。
內鬥從第一天就開始了。因為赤軍派的領導森批評了革左派成員,這個頗有心機的女人就開始了一連串整人。在聯合赤軍裡,永田是二把手,但在日後的審判中,她所引起的爭議遠遠大於一把手森和三把手坂口。
現實中,永田是一個極醜極矮極窮又極其進取的女性,而且患有嚴重的甲亢,自認無法生育,人格扭曲。對於組織成員中比她美、比她幸福的女性,猜忌心和仇恨心理非常嚴重,具有「女性特有的偏執、陰損和冷酷的施虐趣味」。
(永田洋子本尊)
她把目標卯上了赤軍派唯一的女性、也是元老級的美女遠山美枝子,遠山不但人漂亮溫柔,而且比較小資,野外訓練嬌滴滴,看不懂打槍笑嘻嘻,喜歡打扮,和嚴肅樸素的革左派完全不同,到了此刻這些小性格小情趣全成了罪狀。在永田洋子帶頭的「你為什麼留長髮要化妝?」的逼問下,革左派的多位女性發起了群攻:「你為什麼還帶著戒指?」、「你為什麼昨天出席活動的時候整理頭髮?」
赤軍領導為了免除嫌疑,很快表態,要像革左派學習,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並進一步進行個人思想總結,從而最終實現共產主義。
無力新生的遠山最後發展成眾矢之的,永田要她自己抽臉,當昔日美女被抽成一個豬頭的時候,永田洋子還邪惡地遞給她一面鏡子,讓她看看自己取悅男性的嘴臉。最後遠山長時間被捆綁、大小便失禁、肉體被多次虐待致死。(因為導演若松孝二曾經和遠山有接觸,所以花了特別多筆墨鋪陳她的溫柔和悲劇,也刪除了不少殘酷的被虐畫面)
遠山被修理的過程中,永田洋子還對一對悄悄躲在戶外溫存、對組織有懷疑的戀人產生了嫉妒,藉機用以前同志被捕的過失要求二人自我批評,這對戀人也相繼被虐死,殘酷的是,永田洋子還讓遠山去毆打男性並掩埋女死者的屍體,完成淨化與總結。
緊接著,赤軍幹部吉野雅邦的未婚妻金子美千代,一位懷孕八個月的孕婦也被永田整死。
「共產主義教導我們,靈魂深處不能有一點私慾……」如果自己總結不了,就由同伴們拳打腳踢,美其名曰「幫助總結」,於是理想主義在封閉和極權的縱容下開始荒腔走板,同志們一邊流淚一邊揮拳一邊喊加油,任何惻隱之心只會讓自己引火燒身。不僅「總結」力量在升級,「總結」內容也在擴展:有的是對領導不尊敬、有的是自己想當然就做決定,有的是無法解釋毫無根據的緋聞,有兩個比較坦誠的,自我批評說有取代領導之心,結果直接被宣布判處死刑,「批評與自我批評」最終發展成一場死亡12人的內部血腥清洗運動。
(被絞刑的成員)
永田洋子的心理扭曲還在於,她為了穩定地位,多次利用自己的性別優勢,不斷捆綁組織中的最強男性領導。在日本赤軍派前夕她與領導人川島有一腿,川島入獄後,又和坂口弘走到一起(可憐井浦新美人如玉要糟踐在這種醜女人手裡),到了聯合赤軍裡,她發現森更有魄力,而且兩派領導人結合更有助團隊穩定,又直接跟坂口弘宣布:自己已經選擇和森結合了。這三人還裝模作樣對這場婚變「批評與自我批評」一番,說明了這種組織及其理想毫無平權可言,為實現「共產主義」進行自我革命是他們實現私慾、剷除異己的一塊遮羞布。
隨著永田洋子和森恆夫下山籌款時被捕,這群為數不多的人真正演繹了達明一派「十個救火的少年」的內容:有的人不堪忍受逃跑了,有的人分道去補充糧食被警察抓獲,還有人在完成任務的過程中迷了路。最終殘餘的五人為了逃脫追捕在風雪中逃亡到了淺間山莊一家無人旅店,他們綁架了看店的老闆娘,和圍剿的大批警察對抗了十天,這起事件被看作日本革命運動史上首次學生與國家機器間的武裝鬥爭,吸引了無數媒體以及電視全程直播,最後一天收視率高達98.2%。
對峙的過程當中,亂入了很多荒誕事情。
比如警察把三個人的媽媽都叫到了現場喊話。有的說:「你們想讓全世界理解你們的主張,大家都明白了,警察都稱讚你們,我們一起回去吃飯吧。」,還有一個更絕,喊話說:「時代已經變了,美國的尼克森總統去中國了,毛主席交給你們的任務完成了。孩子,回家吧!」絕望的兒子懟給母親一槍。(在這裡導演進行了虛構創作,現實中旅館電視機已經收不到信號了,電影裡是五個人看著電視,尼克森和老毛見面的新聞比警察圍剿還讓他們絕望。)
十天裡不斷有同情者和孤膽英雄企圖亂入進旅館,有一位點心店老闆突破了警察封鎖線,不斷砸門,要求代替人質,被坂口一槍擊斃。死前的話是:「赤軍朋友,我也是左翼的人,我理解你們的心情,讓我進去吧。我昨天就來了,被警察攔在外面,我也討厭他們。我是個和妻子離婚了的單身漢,也是個醫生……」
有不靠譜的民間救援組織企圖和聯合赤軍對談;有右翼人士要去插旗示威;有想靠近拍照片的媒體記者;有十多個請求代替人質的志願者;還有幾千個看熱鬧的吃瓜群眾……
因為天寒地凍,配送的食物凍住了沒法吃,警方就人手發了日清杯麵,然後電視臺一轉播警察吃泡麵的鏡頭,日清杯麵或成最大贏家。
(另一部同題材電影中真的植入了杯麵)
最後,失去耐心的警察攜帶各種武器發動總攻,五人螳臂擋車,影片響起的是「Pictures Of Adolf Again」,歌詞唱著「You're wrong,You『re Wrong」,看得出若松孝二對這群理想年輕人也是恐怖分子是寄予同情的,他們中有人的未婚妻被組織迫害致死,有人的哥哥被組織迫害致死,坂口弘後來在獄中也提到:森有些瘋狂了,總結再繼續下去他會和他來一場對決。
最後一刻到來時,他們有疑惑有後悔有膽怯,但最終沒有投降,完成了所謂革命的考驗。他們或許想不明白:彼此的出發點是那么正確,錯誤不是單個人造成的,但是卻錯得那麼離譜,而且代價那麼大。
(從沒見過長得那麼帥的革命青年們)
想起村上春樹在《1Q84》裡寫的:陰影就是邪惡的存在,與我們人類是積極的存在相仿。我們越是努力成為善良、優秀而完美的人,陰影就越加明顯地表現出陰暗、邪惡、破壞性十足的意志。當人們試圖超越自身的容量變得完美,陰影就下了地獄變成魔鬼。因為在這個自然界裡,人打算變得高於自己,與打算變得低於自己一樣,是罪孽深重的事。
這是他對於奧姆真理教的感觸,但其實奧姆真理教、聯合赤軍兩者之間有著太多相似的東西。
最終對峙持續了八個多小時,警方動用了上千發催淚彈、幾百發煙霧彈、照明彈、橡皮子彈,放水量15萬8500升,射擊子彈16發,聯合赤軍方面發炮104發。死了2個警察1個百姓,傷了27人,聯合赤軍五人被活捉關押。
1973年,森恆夫在獄中自殺。坂口弘有機會被交換人質釋放,但他拒絕了選擇繼續服刑,1995年執行死刑。永田洋子2011年在監獄多器官衰竭而死。
因為以弱抗強、以少抵多,在電視全天候的直播下,當時還是有不少人對聯合赤軍抱以同情,直到十幾具屍體在冰天雪地裡被挖了出來,被證實是私刑致死,給了同情者狠狠一記耳光,左翼政治勢力一蹶不振,學生革命熱情迅速冷卻。已經逃亡到海外的日本赤軍美女首領重信房子也陷入絕望:「自己人為什麼要殺自己人? 」沒有人能精確地解釋出這個問題。
本片的一開始,寫了一行字:「1972年,日本年輕人也曾拿起槍鬧過革命。」
(片尾的演員名單代表的都是真實人物)
我想說:封閉、不自由的理想主義絕對帶來不了和平。
(以井浦新的美顏結束,感謝他讓我亂入到了這部有意思的電影,哪怕是一個亡命之徒,他披著格子圍巾在雪地裡打槍也太酷了,令我不禁想起我黨領袖瞿秋白的甩圍巾風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