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inamiqiu
摘/紅娘是個婢女,她想著沒有誰註定是奴僕,為了心中所愛,她勇敢了一回,然後呢.你看,故事裡的紅娘,就像很多時候的我們呢。
當年老的紅娘坐在廊下看著豔紅的夕陽躲到芭蕉樹後,昏暗的夜色下,漫天漫地的紅色猶如末日的焦躁絕望,紅娘有種預感,她的生命終於迎來了結局。
紅娘是李府的家生子,七歲上就由於眉清目秀被選為小姐的貼身丫鬟,本以為她的一生都會是高牆深院裡不起眼的存在,庸庸碌碌一輩子,誰都不知道她來過,誰也不關注她走掉,連她自己都不在乎,然而命運從來不會輕易地讓人一眼望到底。
回想起來,命運的年輪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一
三月,汴京的春天總是來得特別急,柳絮飄飛如雪,如迷霧般模糊了裴少俊的視線,也模糊了他的大腦。他迷失在曲徑交錯的京城,一手牽馬,越走越深。
「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長恨離亭,淚滴春衫酒易醒……」遠處傳來咿咿呀呀,軟糯的調調,似惆悵,似嬌嬈。午後的時光,陽光晃眼,裴少俊聽著越來越近的歌聲只覺得嗓子冒煙,只想倚在牆角就此睡去。
歌聲卻停了。
「小姐,紅娘要累死啦。」
「等下換你,高點再高點……」那軟糯的調調漸漸輕了,猶如囈語:「紅娘,父親只為前程似錦,卻不知楊公子究竟如何?聽說文文弱弱,怕是父親用我來做的交易吧。」
「說不定是個麻子呢?」另一個促狹的聲音笑說。
「打死你個丫頭片子。」
牆內嬌媚歡快的笑聲如清泉淌過,裴少俊卻抓不住分毫,嗓子越來越渴,如小蟲爬進裴少俊的喉嚨,爬得痒痒的,裴少俊真想用手撓一撓,所有的力氣卻仿似掉入深井,怎麼掙脫都不得。
「呀,紅娘,我的帕子飛走啦,停下,快停下!」軟糯的語聲又響起來,似是無比焦急,裴少俊聽到,心裡也不禁焦急起來。忽的眼前一片紅,他不及細想騰身一躍,手上抓了絲帕,人已過牆。呆立當場。
「呀——」李千金嚇得花容失色,忙躲在紅娘身後。
紅娘到底膽大一點,攔在李千金前面。「大膽匪徒,知道這是何處?」
裴少俊木訥訥地拱手作揖,卻半句話都說不成。他的頭是昏的。
李千金雖躲在紅娘身後,可是滴溜溜的眼珠也好奇地盯著裴少俊。只見一身黑色勁裝的男子高大威猛,黝黑的臉上疑似紅雲密布。這是李千金從未見過的話本裡的江湖男子,她有點羞怯卻忍不住打量裴少俊。
「大膽狂徒,還不快速速離去,難道還想讓我叫人來拿下你。」紅娘也有點慌。今日,小姐剛得知老爺幫她訂了門親事,男方是京城守備的公子。小姐本不得寵,更怕一向趨炎附勢的老爺用她的親事做交易,心裡煩悶之下帶著她來到這平日無人光顧的小花園散散,卻不想還是出事了。
「紅娘……」李千金突然有些怕這個輕狂男子被抓住,又怕自己的名聲有損,她拉了拉紅娘的袖子,「算了,我們走吧。我看他也不是故意的。」聲音越來越低,似是不好意思。
小姐的臉紅得有些不正常,紅娘瞄了一眼裴少俊,高高大大,器宇軒昂,閃亮的眼眸,一切都是那麼生機勃勃,好一個少年郎。
也許動心原本就是這麼簡單的吧?紅娘後來想,而當時隨著小姐的腳步逐漸遠離的她以為這只是一個插曲。
二
自從那日的驚鴻一瞥,裴少俊每晚都把絲帕敷在臉上,輾轉反側,佳人入夢,一夜難眠,白天則總是不由自主地走向李府,原本從揚州來京鹽運上的差事倒都是敷衍過去了。
而李千金也是整日裡神思恍惚,憂心著不明的親事,又心系那木訥少年郎。紅娘看不得日日消瘦下去的小姐,原本只是抱著試一試的想法,再去小花園走走,卻不想竹子上系了個絲帕,寫著一首詩。從此竹託錦帕訴衷情,說不盡的纏綿悱惻。
然而時間一日日的緊迫,李千金的親事漸成板上釘釘之勢。守備府要求相看李千金,安排在暮春的皇極寺。
紅娘哪裡會想到那天有什麼不一樣呢?
那是漫天花雨的季節,紅娘一手提著裙擺,一手拿著剛摘下的桃花枝抽打著空氣發洩著心中的焦慮。小姐預備趁著出府潛逃,派她拖延時間,去打發守備公子,計劃並不周密,她的內心始終不安,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說不清道不明的忐忑。
桃樹林裡,落花如紅海,卻聽得夫人的咳嗽聲近似在前,此時的紅娘不想見到夫人,她不知道該用什麼藉口來掩飾小姐的敷衍,紅娘只能慌裡慌張地避開夫人,也不辨方向,不敢稍停。
那笛聲不知何時起的,婉婉轉轉的低聲,貼著人的肺腑心腸,一路如清泉流淌。四下裡清淨極了,靜得紅娘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身在何處,天地間只有笛聲是無辜悠長地讓人悵然淚下。一片花瓣掉在紅娘的眼瞼上,紅娘不敢睜開眼,就怕此刻散了消失了。
仿佛是桓古不變。
沙沙的腳步聲,繁花深處,一個白色的身影迷濛著顯出了輪廓,那樣悠然安詳,笛聲早已停了,他那樣堅定而安詳地走近,走近。
紅娘心慌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只能張開口,努力呼吸,她拔不動腳,逃不了了。
那青年男子長衫雪白,手中一支長笛。
紅娘想到自己跑亂的頭髮,破舊的衣服,愚蠢的桃花枝,她連忙拋下樹枝,兩隻手緊貼著裙擺放好,努力睜大眼睛,企圖友好地望著他。但內心不斷地罵著自己的愚蠢。
「你也在這裡啊。」紅娘聽見他的聲音,溫存的、安靜的。紅娘忙於捕捉他的聲音,卻忘記了體會他的意思,茫然瞪著他。
男子笑了,「你是李小姐?」
紅娘侷促地拉了拉裙擺,仿佛這樣自己的衣裳就能好看一點。「是……不是,小姐不舒服,不能出來了。」紅娘終究不能對著這雙眸子撒謊。
「好。」他輕輕地擦過她的肩,踏著滿地花瓣走遠,衣擺捲起的緋色揚起瞬間又被皂靴踏下,零落成泥。
紅娘的心隨著花瓣在他的白色衣角上猶如血紅的裝點揚起又落下,漸漸沉靜。紅娘搖了搖頭,揚了揚嘴角,卻怎麼也翹不起來了。
在以後的很多日子裡,或是夜裡,張口吹滅燈火的時候,卻傻傻地站在黑暗裡;或是日出時,呆呆地睜著眼看著窗口的光漸漸亮起來,而說不出哪裡,紅娘的心忽冷忽熱,總有一段時間的失神。
三
那天之後,紅娘再也沒見到李千金。抓捕裴少俊的告示貼得滿京城都是,然而不管外面風風雨雨,紅娘依然是李府高牆深院裡默默無聞的小婢女,甚至擔心著老爺一怒之下的發賣,然而京城似乎岌岌可危,老爺忙著把財物運去南方,夫人也只是把她扔在了浣洗處,不聞不問,小姐也是渺無音信,似乎誰都忘記了她。
直到有一天,裴少俊找到她,劫走了她。
李千金懷孕了,脾氣和肚子一樣越來越大。裴少俊不知所措,只能去劫了紅娘過來。
住的小村莊和李府的條件不好比,矮草屋,土坑上鋪著厚棉被,一張木桌子,幾張破椅子。紅娘看見李千金的時候,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曾經嬌俏的女孩何時成了這樣一幅刻薄樣子。
「紅娘,救我!」千金趴在床沿,睜大眼看著紅娘。
「紅娘,這裡好冷,這裡東西好難吃,裴少俊一個大男人連我都養不活,我不要活了,孩兒也不要活了。」
「紅娘,不是我要拋棄你,我無處安頓,你在李府只有活得更好。紅娘……」
紅娘默默留下眼淚,李千金的眼已經哭瞎了,無論是否曾經憤恨過她的自私,她都決定留下,畢竟她在哪裡不都是一樣的嗎?她孑然一身,任何人對她都沒有期待,也許只有千金需要她吧。而她的期待——楊公子,不過是「美人如花隔雲端」罷了,都是夢幻泡影,紅娘如是對自己說。
紅娘白天幫大戶人家洗衣服,晚上做針線,裴少俊去山裡砍柴打獵,一家人的日子就這麼過了下來。
那天,紅娘晚了點回家,急著走到灶間,卻見裴少俊正在煮飯,高大的身軀佝僂成一個蝦子,在黑暗矮小的灶前從油瓶裡滴出一滴油,什麼都要計算的日子,那個曾經一躍高牆上的江湖少年哪裡去了呢?
「我來就好了。」紅娘的心裡酸楚地擠得出一瓶醋,淚水也被燻出。
「你不在的時候,都是我在做。」裴少俊轉身,暗淡的眼眸折射不出當初的光芒。「何況進房間也是吵架。」
紅娘低下頭接過裴少俊手中的勺子,她想儘管她心裡是那樣喜歡著守備楊公子,如果有一天他們能廝守一起,卻要讓楊公子如裴少俊般在生活的瑣碎裡磨滅了生氣,慢慢委頓平庸,她也絕不願意。
日子一天天過去,李千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人卻一天天瘦下去,也一天天沉默。她偶爾會說:「紅娘,我要死了。」有時候又說:「紅娘,你說孩兒叫什麼名字呢?」
有時候紅娘覺得那個大肚子就是一個恐怖的卵吸附在千金的身上,以千金的肉體做供養,以裴少俊的生氣做祭奠。
而那晚終於迎來了千金和裴少俊的解脫,孩子生下來了,不是一個奇怪的卵,是一個可愛的娃娃。千金大出血。神奇的新生命帶來了和解,也或許是即將流逝的生命讓千金失去爭吵的力氣,她漸漸安靜,撫摸著裴少俊日漸堅毅的面孔,「我後悔了,可是你不要後悔,就當是我的自私。」
「紅娘,謝謝你,求求你,求求你!」
最後一句話,千金留給了紅娘。
四
紅娘坐在土坑上餵寧兒喝米粥,寧兒是個安靜瘦小的女孩,不哭不鬧。紅娘看著西沉的日頭,計算著裴少俊回來的時間。時間猶如無止無休的平靜河流,紅娘正在慢慢被淹沒,卻無掙扎。她以為日子會如以往每個日子一樣,如河流入海,無聲無息。然而歷史在這裡拐了一個彎,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紅娘!」裴少俊猛然推開木門。「皇帝被金兵帶走了。」事情已經發生十幾日了,然而傳到這個小山村時,一切都已成為完成時。
「哦,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紅娘不理解裴少俊的激動。
「紅娘,我要參軍。我要去江南,投奔康王。」裴少俊的臉上多久沒有出現這樣的神採奕奕了呢。曾經的飛揚被生活的滄桑麻木取代。然而此刻的他沒有為國家擔憂的憤慨,沒有為家人生活的擔心,只有一股躍躍欲試的雀躍,儘管他極力掩飾,然而紅娘知道他。
他是那樣年輕,青春的英雄夢為愛的激情折翼,一日日的重複、瑣碎、苦難消磨著他的耐心。千金在的時候,還有留戀。現在呢,對寧兒的責任?
國難是多麼好的藉口啊,他終於可以重新展翅了,沒有什麼能束縛他,他曾經是漕幫最年輕最有希望接任幫主的少俠啊!
紅娘撫了撫鬢角,「寧兒怎麼辦?」
裴少俊沉默,固執地屏著一口氣,等著紅娘先開口。
「裴少俊,不是我沉默就是註定我犧牲。你明白嗎?」紅娘撫摸著寧兒的小手,這是一個可憐的孩子。
「裴少俊,我也有夢想,我並不註定就是奴僕啊。」紅娘努力睜大眼睛,仿佛這樣她的眼淚就能停留在眼眶中。
「我不是這個意思。」裴少俊無措,只能擁抱。
只有紅娘知道她的眼淚是祭奠自己的卑鄙,說到底她和裴少俊一樣。她的心裡又泛起了卑微的期待。這次國難,楊公子不知流落到哪裡去了,他們之間不再有那樣的雲泥之別了吧。即便他們依然身份有別,她也不能讓楊公子成為裴少俊現在這樣子,她要去照顧楊公子,對,她要去,那樣如珠如玉的人怎能被現實的苦難折磨?他怎能佝僂著身子穿骯髒的衣服,她不能容忍。
紅娘突然站起來,「裴少俊,我要走了。」
最後誰都沒有為寧兒停留,千金卑微的留戀要交付給誰呢?紅娘想原來人都如此自私啊!
五
路是那樣漫長,當紅娘逆著逃難的人流,潛回京城,昔日巍峨的城池已是一片破敗之象,金人劫掠一空,留下的是悽悽慘慘度日的人。紅娘憑著記憶,一路找去,她是那樣急切,她累、渴、餓,這個陌生的京城入夜,萬籟俱寂,如墳場,風聲鶴唳。
她要儘快找到他,她的楊公子,她想念他的笛音,乾淨、清潔、溫暖,像光和溫泉,像一場夢境。她想她要儘快找到他。
楊府在僻靜的富人區,現在富人全部南遷逃難,漆黑的夜色裡只有紅娘瑟瑟縮在楊府門口的角落裡,她要怎麼辦?
遠處隱隱一點燭火,近了,更近了。紅娘決定冒險上前詢問。
「請問,守備府的公子上哪裡去了。」
來人被紅娘嚇了一跳:「作死,人嚇人嚇死人啊。」中年男子眯眼打量了一眼紅娘。「小姑娘,你有什麼事?」
「請問守備府的人都上哪裡去了?」
「守備府的人啊,我知道,你跟我來吧。」男子很熱情。
她真是沒辦法了,急切焦躁的情緒讓她忘了防備和懷疑。
紅娘輕快地跟在男子身後,兩邊的人日趨寥落,巷子越走越深,她沒看見,她只在想見到楊公子要怎麼說呢?她今天的衣服是不是太破舊了呢?她要不要梳妝呢?
直到到了一處黑漆漆的大門口,她看見大紅的燈籠,才掙紮起來。男子死命拽著她往裡面拉,紅娘拼了命,掙脫著聽見了骨頭的斷裂聲。她只是跑,往巷子口跑……
不辨方向的紅娘撞倒了打更的,她想沒事了,下一秒不省人事。
這一撞撞得好,打更的曾恰好見到楊府眾人跟著皇上出城,現如今應是在北狩吧。
紅娘終於無聲地笑了,她好累,疲憊讓她無力,可是馬上她又要出發北上,楊公子還在受苦呢。
六
紅娘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有那麼大的決心,但仿佛不這樣做,她就會死去,她的人生真的會如蜉蝣,一瞬而過沒有痕跡。於是紅娘改頭換面,遮掩女性身份,花光了千金留給她的最後一點首飾,搭上了一隊北上的商隊,一路上她看見過白骨累累,看見過被糟蹋的婦女,看見過餓殍遍地。她想她不能讓楊公子這樣,她應該是謫仙一樣的白衣飄飄,怎能在這樣的屍山血海裡翻滾呢?
然而她已在金國呆了半年了,她還是沒有半點楊公子的消息。她沒有辦法,她甚至不知道楊公子的名字。在汴京問起守備府的公子,十有八九是知道的,可是在金國,宋國小小官員的兒子誰會曉得呢?只有紅娘一直把楊公子這樣模糊的名字放在心口捂著,生怕一陣冷風吹來,吹熄了那點火焰。
紅娘沒有放棄,國家都傾覆了,還有什麼不可能呢?
事實上,紅娘果然又一次見到了楊公子。
那天,她抱著洗完的衣服送去趙王府,路上卻戒嚴了,她被人群擠到角落裡,她只能站在一塊突出的石階上,無奈地仰望一街之隔的王府。
可是她看見了什麼?
那是楊公子嗎?雖是白衣卻染上了斑斑血色,在腳邊逶迤成一條緋色細流。雖是青絲迤邐,卻掩蓋不住蒼白臉色。高高在上的楊公子也零落了,紅娘心裡痛著卻隱秘地泛出絲絲的甜,她要救他,她能救出他,一定。他不再那麼遙不可攀。
「他犯了什麼事?」紅娘喃喃自語。
「他啊,盡然自不量力去行刺趙王。」路人不肖的回答。
紅娘狠狠瞪了路人一眼,她心中如此高潔的人怎能遭人詆毀。
路人被紅娘冰冷的眼神嚇了一跳,慌張地轉頭不再看紅娘的方向。
七
許多事情,是事後才想起害怕的,當時的勇敢也許是因為衝動,或許是因為無意,或許只是無知,而紅娘的勇敢還要加上無盡的愛和期待。
攻下宋國後的趙王不大如意,他常常獨自藏在書房喝酒,遠離朝堂的風浪和猜忌,熱兩碗酒,多了幾分萬事放下的老年心境。
誰也不知道紅娘是怎樣闖進書房的,她膽子夠大,敢孤身獨闖,一張口就是要求放了楊公子。
趙王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這個無知的女孩子:她很蒼白,眉宇間有種勝於尋常女子的固執;她的眼神很純淨,這種天真的純淨平添了一些楚楚動人。
趙王突然多了些興趣,出於逗趣的心理,他問:「他是你什麼人?」
紅娘固執地咬著嘴唇,不讓恐懼侵襲自己的心:「他不是我的什麼人。但我願意做任何事,只要你放了他。」
趙王一生以冷酷成名:「那麼,用你的命換他的命吧。」
紅娘輕輕地開始顫抖,她的睫毛綴滿了淚水,一滴又一滴地,掉下來。
「你後悔了?」趙王輕蔑地翹起了嘴角,年輕人就是無知無畏。
「不是,我是怕我死後再也見不到他。我活著時,只見過他兩面,其中一次還是隔著那樣的人海。也許一生他都不會知道我是誰了。」紅娘終於控制不住,她蹲了下來,把頭深深地埋在膝蓋上,遮掩流不盡的眼淚。
她終於要死於自己倔強的夢了,她終於要擁有一場崇高的愛情了,可是她開始害怕,為自己的得不到害怕。
在這一瞬間,趙王或許是想起了自己同樣年輕的女兒,或許是出於年老救贖的慈悲,或許是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愛情,他嘆了一口氣:「好吧。」
紅娘走出趙王府時,裙底下的雙腿還在顫抖,勉強走回自己寄居的小屋。這總算是多日來不多的欣慰,紅娘想。
八
那天紅娘收到一張精美的請柬,潔白的雲紋信箋配上香氛,開頭寫著「洪娘」末尾寫著「楊敬亭」。哦,原來是楊公子啊,她終於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卻寫錯了她的名字。
楊公子的小屋坐落在一片竹林邊上,用籬笆圍起來的小屋前架著一排杆子,他的白衣晾在繩子上,風吹著,陽光燦爛,那些白衣裳飄啊飄的,原來楊公子還是那個楊公子啊,他沒有被生活折磨成佝僂的軀殼。
「啊,你是紅娘吧。」一個北國女子從展翅的白衣後面轉出來,「謝謝你救了敬亭!」
她叫他「敬亭」。
「快點進來坐,敬亭一直在等你呢」。
「是你一直在照顧楊公子?」紅娘明知故問。
「是啊,他就是公子脾氣,什麼都不會。第一次見他,他在竹林裡挖筍,衣服下擺拖在泥潭裡也不知道,我想這個人真是蠢,沒人照顧他,他要怎麼活?」女子的臉上還是恍惚甜蜜的笑意。
紅娘想原來自己還是來晚了,她不過是要照顧楊公子,現在他已經有人照顧了,那她出現的意義在哪裡呢?傾國傾城確實成全一對人,而主角不是她!
「瞧我,說些什麼呢?紅娘,快跟我進來吧!」女子攜了紅娘的手,帶著她進屋。
這時幽靜的笛聲再一次在紅娘耳邊響起,還是那樣安靜純粹,猶如清泉洗淨紅娘混沌的大腦。
紅娘突然停在了原地。隔岸聽著悠揚的笛聲,她的心沉浮在悲喜的河流。楊公子還是那個纖塵未染的翩翩佳公子,這就夠了,就到這兒吧。她對自己說。其實,從頭到尾都是自己的一場獨角戲。
「我不進去了。你跟公子說下一次不要再做那樣的蠢事了。」
「他不會聽我的,他說君子死社稷。那是他的家國,他的理想。你還是跟我進去勸勸他吧。」女子還是挽留著紅娘。
紅娘推開女子的手,「不了,那就這樣吧。誰都變了,公子還是這樣,也很好。」紅娘默默地後退:「他還是紅娘心裡那個永遠的白衣公子。」
紅娘轉身,不是很堅強的決然,只得加快了步子,加快了步子,狼狽逃竄。
然而淚水還是紛紛落下,悲喜難明。
這一輩子,她終是只真正見了他一面,一面誤終身。
九
又一年的春天了。
重遇裴少俊,還是在曾經的那個小山村。他穿著灰黑難辨的麻衣,揮汗如雨地在田地裡勞作。
紅娘微微皺眉,裴少俊的汗跡那麼明顯的留在後背,衣服的前面不知道是那頓飯留下的顏色未名的痕跡。
裴少俊感知到有人看著他,抬眼見是紅娘,竟然跳過來高喊:「紅娘,是你!你回來啦!」仿佛回來是那樣理所當然。
紅娘依然盯著那件衣服,來不及詢問前因後果,脫口而出:「把衣服脫下來。」
裴少俊的黑臉紅了,「我裡面是光著的。」
這就是他們的日常生活,沒有欲言又止,沒有迴轉千腸,只有日常的瑣碎。
原來,裴少俊想去投奔康王,可是沒人看重他的武功,沒人在意他的熱忱,作為一個小兵,無法左右戰場,無法改變國運,一切只是他青春的空想。康王只想苟安於江南。他的英雄夢碎。
想起被寄養於山村的寧兒,他還是回來,回到這個小山村。
平凡的日子才是最終的歸宿吧,紅娘望著漸漸西落的日頭認命地笑了。
十
白雲蒼狗,這樣就過了大半生。
山村裡一個普通的宅子裡,年老虛弱的紅娘坐在廊下,看著日漸西沉的豔紅夕陽,聽著寧兒的孩子們喧鬧跑跳,她想她的這一生是要結束了吧。
她漸漸閉上了眼睛,又一次看見漫天花雨下,清幽笛音裡,那一身白衣走近了,走近了,她已經看不清他的臉,只看見白色衣角捲起的豔麗桃花瓣,她不知不覺伸出手……
她聽見,「紅娘,我來接你了。」她揚起了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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