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紹剛製作的《 故事剛剛好(聊齋篇)》,在網絡平臺一上線,一條條彈幕飛馳而過——「可甜可鹽張老師」、「張紹剛鬼版今日說法」、「這不是年輕人的節目嗎」、「我家剛剛也墮落到講故事了」、「很久沒見一本正經的張老師了」……全是張紹剛近幾年在不斷適應的「年輕人的語態」。
張紹剛
最想做的節目
一檔讀書節目,這是他多年來內心裡最想做的,也是第一個以他的個人表達和內容輸出為主的節目。「這是它對我的意義。」張紹剛說。
這檔節目耗費了他三年的時間。倒不是製作本身難度大,「第一是沒有人要,第二是沒有人投。」張紹剛半開玩笑說,「因為太小眾,就是講《聊齋》,每期20分鐘左右講一篇,把它視覺化。這是我想做的。」
張紹剛是個酷愛讀書的人,什麼書都看,文學、歷史、哲學、政治、養花種草的、木匠活兒的、烹飪的、家居的、穿搭的……整天瞎看,沒有系統,但一直以來他都偏好推理懸疑小說。這種偏好從10歲就開始了,那時看得最狠的一本叫《 希臘棺材之謎》,「推理小說竟然是這樣的!」之後就一路看了30多年,偏愛本格派,也喜歡黑色的,比如勞倫斯·布洛克、雷蒙德·錢德勒。至於讀犯罪心理學的博士,張紹剛也說純粹是興趣,源頭也在對推理小說的喜愛那兒。聊起讀書,張紹剛就滔滔不絕。
他特別喜歡給朋友薦書、送書,只要看過覺得好,一箱一箱地送,他最想跟朋友分享的是閱讀的快樂,甚至不是知識。
而第一檔自己的讀書節目選擇讀《 聊齋》,理由很簡單,就因為喜歡。「但我會讓它結合當下,有相當的篇幅會投射到當下的社會生活裡,《聊齋》本來就是世情小說,都是人世間那點事兒。
300年社會在變,但是人性不變。」
在當下各類綜藝節目、傳播形式大爆發的網際網路環境裡,做一檔安靜的讀書節目——他也知道目前市場並沒有做好準備。前幾天的直播裡,他想賣書,但團隊沒有任何人支持,「現在直播大家都在弄KPI,都是我賣了多少萬,他賣了多少萬。書才幾個錢呀?但我堅持就要賣書。每個人心裏面肯定都有自己的執念、理想。」
張紹剛自認是個很現實的人,但他的現實不是要泯滅理想,而是理想和現實合理地搭配。他當然也想把節目做成「作品」,但錢、平臺的問題擺在那兒,光顧理想的話,「就太自私了。」現在節目還有不少問題,主要是找不到好的節目形態,「現在就是我一個人在那兒。當然,會加動畫、特效,都是希望大家看著不那麼累。咱們不能因為採訪就說水上漂的話,說我對節目形式做了多麼牛的思考,只能說我想得很成熟,就是一個人講述、分享的形式。唯一的問題是哪個平臺會買,製作費誰出,這才叫現實,溝通非常瑣碎。」
終於,第一檔自己的節目順利上線,開始面對市場的殘酷檢驗。成不成誰都不好說,但好在張紹剛還有滿腦子的主意,比如年代類節目,專門做給70後看,他還想做專業類的真人秀,把攝影、美術和真人秀結合起來。進入行業20多年,他進入了一個將經驗、積累與個人表達集中輸出的階段,但面對的卻是一個急劇變化的外部環境。
張紹剛
「就希望不被淘汰,就這麼悲涼的想法」
從傳統的電視平臺,到門戶網站,再到當下的移動網際網路平臺,張紹剛覺得自己從來談不上應對,只是在不斷地學習,「這是實事求是的話。」
他也曾有過對環境的不適。在2013年到2016年離開主持人工作和行業一線的三年裡,因為沒有實踐,變成了和任何旁觀者一樣的「旁觀者」,終於在2016年底重新復出,開始主持節目,一回來就面對網際網路大環境的驟變,語態、表達方式、和受眾的關係,全然不同。這些,張紹剛全都需要重新適應。
復出之後,張紹剛做的第一個節目是《勝利的遊戲》,是國內首個RPG( 角色扮演)推理綜藝。
推理懸疑是他偏愛的類型,在節目形式的選擇上,他也很期待嘗試「直播」這種在當時非常具有實驗性的方式。如今回想起來,他覺得由於對受眾和節目形態的分析不夠清晰,導致節目不甚成功。
「我們的想像和現實是不搭的,我的想像過於理想化,但受眾沒有那麼理想化。」張紹剛說,他想做全網直播,真正意義上的直播綜藝,意味著受眾高度參與、幫助遊戲嘉賓做推理。但是「太理想」,他們給受眾提出了太難的要求——兩個小時摁在那裡參與推理,一分鐘都不能鬆懈。「我們走得太快了,2016年11月,你想,即便放在當下,也不行。」張紹剛說,但這嘗試的過程對他來說非常重要。
那之後,他先後參與了幾十檔綜藝節目,類型基本不曾重複,他在《 吐槽大會》和《 今夜脫口秀》上說脫口秀,在《女兒們的戀愛》裡和女明星的父親們一起坐在演播室裡觀察她們戀愛,在《為你而來》裡幫人相親,在《 加油好身材》裡健身,在《 瘋狂衣櫥》裡教人穿搭,在《吐絲聯盟》裡帶著年輕人一起吐苦水、調侃當下,在《 喜歡你我也是》裡和90後探討婚戀觀,在《 這樣唱好美》裡再現經典老歌,去《 嚮往的生活》炒菜、幹農活兒、和朋友們過一段好時光……
他想接觸不同品類的節目、新鮮的傳播方式,跟風格迥異的製作團隊合作,其中的每個人都給他很大的影響,比如《 嚮往的生活》的王徵宇,《青春有你》的導演陳剛,《中國有嘻哈》的車澈,等等。張紹剛說他那時候非常在意能從製作團隊身上學習到什麼,「核心想法就一個,就希望不被淘汰,就這麼悲涼的想法。」
剛開始主持《 吐槽大會》的時候,被一連番的「狠段子」吐槽,張紹剛覺得不適應、不坦然,有觀眾說他在表演生氣,他說那真的是自然反應。被調侃是「最被觀眾討厭的主持人」,他撐著下巴僵著笑。摔傷了腿拄著拐上場,被王建國揪住不放,他覺得「沒完沒了了」。被揶揄是熱衷健身的「大胖娘們兒」,他在後臺問編劇們「大胖老娘們兒」的梗是怎麼來的,又被回嗆說沒有「老」字、有「老」節奏就不太好……事實上,在《吐槽大會》沒能播出的第一期錄製裡,他就把自己所有的「黑點」抖落個遍,毫無禁忌、避諱,讓李誕和池子都非常意外,「這人太厲害了」。
張紹剛私下裡分析,其實自己是不習慣年輕人的表達方式,而不是真的覺得被冒犯,「我特別不怕被冒犯。我說過脫口秀就是『冒犯』。脫口秀它是很不一樣的一種語言表達方式,在接第一季之前,我也沒有試過,試完了之後,我很喜歡那個節目的狀態,因為我們都很放得下。」張紹剛也會努力說服嘉賓更打開、更放得下,如果什麼都不能說,那脫口秀就失去了意義。
四季節目做下來,被吐槽最多的就是他,但如今,他覺得越來越坦然,因為越來越能夠進入到那種語態裡,也很享受。人們也看到曾以「毒舌」「刻薄」著稱的張紹剛變得更有娛樂精神、更放鬆,也更柔軟包容。「脫口秀是用一種喜劇的方式來分享自己的生活。有風格的脫口秀演員才能被大家喜愛,因為他的那種所有的段子都是真實的,都是感同身受的,都是他對自己生活的領悟和體驗。隨著年齡的增長,一個人在主持節目的時候,你會發現他的風格會有改變、會有調整,那種調整和改變其實主要就來自你自身所發生的那些變化。」
幾年來,無論是主持的風格還是對節目製作的理解和經驗,他都能感受到自己在不斷更新。之前主持的節目,包括《今日說法》《非你莫屬》,他覺得其實路子挺窄,都是棚內的、聊天兒性質的東西。如今,他帶著一種不被淘汰的悲涼想法,整體地更新著自己,去學習和適應一種全新的講故事的方法,去理解一個項目的底層邏輯。也是因為這個目的,張紹剛主持的節目類型非常多元,甚至看不到什麼禁忌,「我在心裏面不太跟自己說NO,尤其是對於沒有嘗試過的新鮮的東西,我願意去嘗試,哪怕嘗試完了之後,我覺得這個不可以。」張紹剛說,「但我有些線是不碰的,比如我可能會有一些話題不太碰,有一些為了達到流量效果而做的事我不碰。」
張紹剛
「我要批評他們的時候,恰恰是他們要嘲諷我的時候。」
早在2009年,張紹剛在傳媒大學的課堂上就給學生們講綜藝節目和真人秀,分析日韓慢綜藝、歐美演播室綜藝、各種門類的專業性選秀綜藝、強策劃的素人綜藝等等,他知道國內一定會迎來這些新的節目形式的爆發,「電視內容已經深耕到一定程度了,那片兒地就那麼大,收成就那麼多,你要多收莊稼就一定要擴展地盤,真人秀就會是擴展地盤的東西。」
上課的時候,他會從每屆學生裡挑出幾個作為「固定卡司」,像做綜藝節目一樣,找幾個嘉賓,用互動的形式去討論具體的問題。而嘉賓類型迥異,有的是好學生派,有的是「賤嗖嗖」愛接話、碎話多的,有的提供笑料和包袱,有能夠輸出觀點的,也有不愛表達、沒人知道他平時怎麼想的,還有不好好聽講上課吃飯的……他自己是hold住場子的主持人。
他也會把行業裡最好的節目製作人請到課堂上,比如請車澈來講題材,讓王徵宇講底層邏輯建構,找《 明星大偵探》的製作人何忱講戲劇化敘事的搭建,等等。他是少數能把行業最一線、前沿的製作經驗和觀察帶到課堂上的大學老師。
張紹剛的博士生說,「移動網際網路之後,節目的製作每年都在變化。作為老師,如果你沒有不斷更新的輸出,就很容易顯得過時。而大部分老師跟行業是脫節的。」
在多年來不斷積累節目製作經驗的過程裡,如果說張紹剛別有私心,也正在於此。
「我身上老師的痕跡太重了,我和業內最好的人一起工作,在他們身上學習的東西可以變成自己的東西,再教給同學們。」張紹剛說,「今天的大學教育,同學們在知識上其實不需要老師,網際網路可以滿足大部分需求,那你能夠帶給同學們的是什麼呢?我覺得就是思考問題的方法、邏輯。這需要我在一線去摸索、提煉。」
另一方面,他又對年輕人、對自己的學生「心存敬畏」,他們使用著全新的語態和思維方式,當中包含了對新文化的構建和對舊文化的拆解,他們代表未來。對此別無他法,就是學習。
張紹剛
「他們會用我看不懂的方式發微信,他們更享受當下,而我們那個年代出來的人,想得比較多,想一些宏大主題。我很羨慕他們享受當下的這個熱乎勁兒。當然他們也會長大,會遇到他們的問題,可能會茫然、不適應、虛無,但這就是這個時代所造就的他們。」
在綜藝節目裡面,他的角色是一個被年輕人不停地善意嘲笑、吐槽的中年人形象。他覺得在生活裡也大體如此。他的上課群叫「紹剛全體粉絲後援會」,裡面有4個專業的165個學生。學生們整天在群裡閒扯淡嘲諷他,「這個你不知道吧」,「那個你不懂吧」,幾分鐘沒看,一聊好幾百條。他也會像家長罵孩子一樣絮叨,「晚上不要再作了,煩死了」。之後就被嗆回來,「老父親,幾點了還沒睡?」「你睡吧,老同志都睡得早」。
「當我要批評他們的時候,可能恰恰是他們要嘲諷我的時候,可能那個點都是一樣的。」他覺得很有趣。
張紹剛覺得,雖然現在「後浪」這個詞有點兒招人厭,但他們一定有成為主流的一天,就像他們這代人經過了三四十年成為主流一樣。他們一定會默默退場,可能也不會有什麼人關注。但張紹剛也有別人不具備的優勢——他永遠都教20歲的人,永遠都和20歲的人交朋友。他的心態比我的同齡人要年輕。
他喜歡提攜後輩,又擅於組織飯局,不時地會找一些平臺負責人、製作人和明星朋友跟學生一起吃飯。在飯局上也像個主持人,話題源源不斷,並且照顧飯局上所有人的感受,自己的學生,他都會好好地、鄭重地去介紹,「這是我的博士,特別優秀,很懂行業」,其他人的晚輩也都照顧到,讓年輕人不尷尬、很自在、更容易融入。
做節目與傳道授業之外,張紹剛是個「普通的北京大爺」,帶孩子、買菜、做飯、看書,和小區裡的姥姥們也都處得極好。他有點兒潔癖,家裡的掃地機器人、拖地機器人晝夜不停地在工作,他的桌面上沒有任何雜物,吃飯時他那一區非常整潔,垃圾也放得整整齊齊,菸灰彈到桌上就立刻抹掉。他從前無肉不歡,飲食毫無禁忌,錄製《 加油好身材》開始健身後,他每天吃沙拉、水煮蛋,喝黑咖啡,做很多有氧運動,爬樓梯、練橢圓機和划船機,增肌、重量訓練也都堅持得很好。沒有工作時他也把生活安排得條理而緊湊,周末早上七八點就和兒子出門騎車了,沿著四環騎兩個小時。他之前腰椎間盤突出,站一會兒腰會酸、腿會麻,但也沒去治療,該幹嗎幹嗎,不希望因此而破壞自己的生活節奏,也相信身體的調適能力能應付得來,心態很放鬆。後來慢慢就好了。
「我屬於生活欲望特別低的那種人,就是傻樂呵,就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其實我內心是非常自由的,普通老百姓渴望的不就是自由嘛。」張紹剛說。
當一個人生活得緊湊、嚴謹,又自在、自恰,那麼一切都剛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