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杜愛民
卡爾維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想像馬可波羅與忽必烈汗相見的場面,他注意到城市間的許多相像之處,並且描述它們的妙奇,將城市看作是夢,在其中可以想像的東西皆可入夢,但最出乎意料的夢也許也是一個畫謎。
在許多非凡的不可思議的城市景象之上,都由一物掩飾著另一物,而「一個夢是對我們還未提出的一個問題的回答」。
我們在城市中漫遊的經歷,許多時候都是這樣:儘管我們是在醒著的狀態下,走過了廣場,來到了車站,卻似乎是鎖閉在夢的境遇裡。沿著街道一直朝前走,兩邊的店鋪,陌生的人群,前方不遠的轉彎之處,連著另一個地方的路口。這些眼前的情景,就像是鏈條上的一個環結正在被另一個環結繼替。我們也正在成為這一環環相扣的裝置的一個部分,包括我們的行走。這一切最終都指朝著一個夢,成為對眼前不遠處下一個情景的好奇與期待,讓城市這樣一座人造的「天堂」,永遠都處在被期許、追隨和探問的過程中。總是下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城市這本大書的魅力,永遠都藏在它尚未說出的部分。
1924年,魯迅先生有過西安行。在對千年古都進行一番現實省察與文化想像的對比之後,魯迅放棄了計劃中歷史小說《楊貴妃》的寫作想法。對於「長安的事」,他有過這樣的附帶記述:
「今年夏天遊了一回長安,一個多月之後,胡裡胡塗地回來了。知道的朋友便問我,『你以為那邊怎樣?』我這才慄然地回想起長安,記得看見很多的白楊,很大的石榴樹,道中喝了不少的黃河水。然而這些又有什麼可談呢?……自愧無以對『不恥下問』的朋友們。
「我一面剪,一面卻忽而記起長安,記起我的青年時代,發出連綿不斷的感慨來。長安的事,已經不很記得清楚了,大約確乎是遊歷孔廟的時候,其中有一間房子,掛著許多印畫,有李二曲像,有歷代帝王像,其中有一張是宋太祖或是什麼宗,我也記不清楚了,總之是穿一件長袍,而鬍子向上翹起的……」
顯然,對於其時的西安,魯迅先生沒有清楚的觀感。實際的西安與「憑書本來摹想的」西安,畢竟完全不同。書本和現實的長安已經模糊不清,長安已非長安,甚至連天空都不一樣了。兩個長安都像是夢遊中的情況,儘管記憶荒涼,卻潛在地激發出了「長安何處」的探問。
有一點是確切的:當魯迅面對現實中的西安的時候,無論觀感如何,西安對他而言,已成了複數。不止一個西安,也不僅僅是現實與歷史的巨大反差。關於西安的文化想像與集體記憶呈現出多樣性,在其中誰都可以見仁見智。
「長安寂寂今何有,廢市荒街麥苗秀。」不只是魯迅先生對於長安的失落有著心理上的反映,在唐末,繁盛埋沒,舉目悽涼,故物皆無的景象,就早已映入了敏感的文人眼中。魯迅先生在其中或許看見了更為深重的文化危機,而當時隨行的孫伏園先生,情緒就稍顯舒緩一些,與魯迅的趣味不盡相同。孫伏園先生在隨後所寫的《長安道上》這樣說:
「陵墓而外,古代建築物,如大小二雁塔,名聲雖然甚為好聽,但細看他的重修碑記,至早也不過是清之乾嘉,叫人如何引得起古代的印象?照樣重修,原不要緊,但看建築時大抵加入新鮮分子,所以一代一代的去真愈遠。」
孫伏園對西安的記述,信息量要大得多。在他看來,看大小雁塔,看曲江,看灞橋,看碑林,看各家古董鋪,多少都有一點收穫。殘破倒不要緊,一代一代地去真,會打破他對西安原有的那一點印象。故都的「去真」化,讓孫伏園也像魯迅一樣,有了對西安類似的感受,只是兩人的側重與立足點不同。
長安在文人的想像中類似一個夢,當這個夢回到現實中,總會變化並呈現出異樣來。途中行記或遊歷觀感之類的文字,雖然多為片段、零碎的東西,顯得不夠完整系統,但它們對我們了解時空中的對象還是有幫助的。儘管像長安這樣的地方在中國文人心中多少都有著不解的情結,體現在文字裡會不同程度地形成長安的象徵或暗喻效果,我們還是可以通過他們的文字了解到西安當時情況的點滴痕跡。
對於西安的印象與記憶,外國人因為文化情感方面的因素使然,與中國人會有不同。曾於1906年至1910年在陝西高等學堂教書的足立喜六,對西安及周圍的歷史遺蹟進行過系統的實地考察和研究,留下了《長安史跡考》等大量的文字和珍貴的實拍圖片,為西安保全了20世紀初期城市真實樣貌的許多圖像。足立喜六1906年對西安的第一印象是這樣的:
由灞橋行十裡許至滻橋。是即圓仁所謂之滻水橋,惟橋已非唐代所建。橋系石造,兩端建立牌坊,與四面風景甚相調和。過橋復行峻陡坡道,抵十里舖。此坡在唐朝時名長樂坡,為東郊名勝之一,由此約行十裡,即為長安街市,在坡道上已可望見省垣之東門與城壁。在東門前,換乘綺麗馬車,振作威儀而入城。城壁之偉大,城門之宏壯與門內之雜沓,均可令人驚異。
足立喜六對滻水橋、牌坊、地名、城壁和沿途的一切都頗感興趣,並且儘量與歷史進行比對。儘管其時西安城內的「雜沓」同樣令他驚異。但是,足立喜六的注意力更多地投注在了故跡與遺址的本身之上,實地踏查、測定,少有好惡之判斷。
自從西安這座城市自唐末衰落之後,它的荒廢本身,也會成為它多樣性的一個方面。足立喜六留下的關於20世紀初期西安的文字和171幅珍貴的照片,真實地反映了歷經千年衰敗的城市景象的不同側面,同樣也會將人引入西安的舊夢。
其實,在明清時期對於西安的文學敘事中,就早已經將西安歷史化了,尋古探幽,踏訪諸陵,抒發思古之嘆,已經成為這一方面慣常的方法。但西安並不是作為一個實體被描寫的,它是作為一個空洞的背景,不見生活的細節情景,也缺乏實體感,更談不上對城市性格的塑造。靈異傳說和鬼魂故事,多在長安城頭夜行,多可以被形容為長安之夜的異夢。
林語堂的《朱門》與賈平凹的《廢都》都是以西安作為實體空間對象的文化敘事。《朱門》裡透射的西安現代經驗、場景、細節和風氣,以及主人翁李飛的猶疑、無奈,提供了西安城市向現代轉型時期極為豐富的文化想像與記憶。《朱門》內外和《廢都》之中,都有著意味深長的人間煙火。
從漢唐到今天,由長安到西安,涉及這一片地域空間的敘事、記憶和想像,充滿了變化與不同。唯一不變的是長安的明月。這明月一直在西安的夜空中映射著光輪,帶著聲音,帶著溫暖,也帶著日常生活的冷淡,成為西安城市的一個隱喻和象徵。
唐詩中有許多時候描寫到這輪月亮。李白在長安看見它時,是這樣寫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望月馳想,不僅是在夜裡聽到的城中婦人的搗衣之聲,長安的月,以及對月亮的痴愛,在更深的夜裡,引發了他的思鄉:「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李白已經把長安月視為知己朋友。
西安的終南月光,同樣富含意味,那種奇異獨特的山間月光,會使人想到冬日的殘雪,即使在城裡明城牆的雪地裡看見那輪月光,也都使人自然地想到終南山。月亮在兩個地方之間建立起聯繫,在唐代,詩人祖詠敏感地察覺到了這一切:「終南陰嶺秀,積雪浮雲端。林表明霽色,城中增暮寒。」長安的月,即便在霓虹雷射四射的今天,對於那些與自己相伴許久的建築來講,都是最美的。燈影光束,閃耀輝煌的大雁塔,怎麼變換花樣,終不及它在月光裡的樣子迷人美妙。
許多關於西安的記憶和文化想像,都是經由月亮生發、轉化,最終在我們面前展現開來的。月亮是自然之物,也是一種文化想像,甚至還與我們自身合而為一。重要的是我們如何來看待這樣一種關係。我們的文化和觀念,是如何發明和建構了這樣一種關係。尤其是在西安,對於我們所看見的「長安月」,以及它的聲音,我們又該做何感想。
摘自杜愛民新書《明月青山》
趙振川是長安畫派代表畫家,曾受教於石魯、何海峽、方濟眾等。杜愛民深得陳忠實、賈平凹、熊召政、蘇童等的喜愛與推薦。兩人聯袂繪畫作文,展現西安古城的人文歷史現實。畫於厚重深沉中不失靈動,宏闊幽遠中更饒意趣,看似隨意而獨具匠心;文基於歷史、關照生活,平淡又深刻,敞亮而曲折。圖文似毫無關聯又融合得理所當然。
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總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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